身旁劉心隱諸人亦聽了葉復所讀的內容,無不驚訝萬分。 文書前後風格陡然變化,眾人已有些不解,況且後書經過修改後,言辭咄咄逼人,分明是一份戰書!眾人更加疑惑。 葉復麵露難色,不免問道:“殿下想來不認可我朝與金國之間的尊卑位序,所以信首不稱叔侄,這點學生能理解。但這結尾……還報……這等詞,恐太過直白剛硬?!如今敵強於我,我朝半是抵抗半是遷就,如果照此行文,難免會激怒惱金人……” 劉心隱也急忙規勸道:“王爺,葉教授所言有理!這結尾處……道理本是那個道理,但照這麼寫……隻怕是事與願違,並不能實現王爺的心意。請王爺三思!” 其他人亦心知事關重大,紛紛勸諫趙榛。 朱大泰聽了,心中本來極為振奮。這些年大宋對金國說盡好話、窩囊話,信王將文書作了修改,直呼若不遵守將予以報復,此言血性、剛強,正對其脾性,所以十分激動,忽聽到屋中多人反對,忍不住攥緊刀柄,想沖上前為趙榛辯駁幾句。 不過眾人反復規勸趙榛,如此行文必將激怒金人,一旦金兵報復百姓將事與願違,這些話亦一字不落地落入朱大泰耳中。 他不是一味沖動莽撞的人,思慮了一會,終於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不好反對,不免躊躇了幾分,眼看刀抽到一半,又憤憤地遞了回去,忍不住小聲罵道:“他娘的!打也不能打,罵也不能罵!他娘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往後退。 趙榛始終端坐著,微笑不語,默默看著眾人,待諫言聲音平復之後,站了起來,道:“我猜諸位以為本王一時性起,改了言辭?” 華義喉頭動了動,身體向前挪了挪,想是要出言支持趙榛。 趙榛擺了擺手阻止了,然後沖著眾人道:“諸位如果這麼想,不得本王之意。” 此次他挑選投書的信使,重在不卑不亢,身處弱勢但要敢於執言,而非唯唯諾諾。後來沈星因趙榛的“弱國無外交”的話,發表一通感慨,亦啟發了趙榛,這才決定更改行文。 此時葉復等人都不說話,顯然在等趙榛的後話。 當務之急倒是說服眼前這些人,趙榛暗道。 想了想,趙榛索性直抒胸襟:“本王之所以不提叔侄之稱,一來,現今兩國交惡,一切都在戰場上見真章,不是喊金人兩聲叔叔就能解決問題。胡人不懂我中原乃禮儀之邦,彼隻知臣強淩弱,我們對他好言好語,他未必懂我之心,喊金人為叔,本王看來除了助長金人氣焰,實無其他用處。” 趙榛說好第一樁理由,見眾人都在屏息凝聽,繼續道:“二來,誠如葉教授所言,本王不認可宋金之間叔侄位序,不過理由倒有些不同。本王並非心忌金國為叔、我朝為侄、金尊我卑,而是本王認為叔侄乃兩家,以叔侄之國並論宋金,豈不是認為宋金乃不同的二家人?本王不這麼看!將來我大宋定會混一四海,將金國並入化內,所以本王覺得沒必要分成叔侄二家人。” 這第二樁理由竟然認為大宋能吞並金國?在場的人沒有幾人能夠相信,但誰也不能出言反對,隻能任憑趙榛繼續說下去。 趙榛又道:“即便我改了行文,不過仍在文中保留了‘叩謝’二字,也是考慮到金人殘暴,刻意留有餘地。” 說到這,神色忽然有些悲愴:“其實本王在提筆寫叩謝二字時筆頭沉重,好像千斤重擔。我朝百姓本安居樂業,與世無爭。但金人眼紅我朝物華天寶,隨便找個借口侵我土地、欺我人民,無惡不作,與強盜無異,本王為求強盜不做惡行,竟要叩謝強盜,豈有此理?這是莫大的恥辱!本王既違心地叩謝金賊,後麵再提一些報復之詞,想來不過分吧?” 眾人這體會到趙榛的心境,俱沉默不語。 趙榛清了清嗓子,再次說起來:“我聽過一個寓言,說的是一隻小羊在河下遊喝水,一隻狼在河上遊,狼對小羊說你弄臟了我喝的水,小羊說我在下遊,怎會弄臟你喝的水呢?狼又說去年你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小羊說去年我還沒出生,怎會說你的壞話?狼最後咆哮著說我不管,不是你說的就是你爸爸說的,反正都一樣,今天便父債子償!說完狼撲上去把小羊吃了。” 這是後世伊索寓言《狼和小羊》的故事,但在場眾人都聽得明白趙榛的寓意。 趙榛點點頭道:“是的!狼想吃小羊,無論小羊怎麼解釋、如何巴結甚至百般討好,狼最終仍未放過它。諸位想想,今天的金國與我朝是不是像這狼和小羊?我們一味地討好,討好還算少嗎?但小羊能讓狼放棄嗎?我們能讓金人放棄嗎?” 帳中一片沉默,趙榛忍不住大聲道:“癡心妄想!紙麵上幾句好話就想糊弄金人?要麼我們太幼稚!要麼金人太愚蠢!依本王看,金人不僅不愚蠢,反而精明至極!像豺狼一樣,既殘暴又狡猾,所以光想著討好金人,實乃太幼稚!” 趙榛說著忽然有些激動,不自覺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眾人當中,又走回座位旁。 連走了幾圈,趙榛的情緒才慢慢平復,又回到了正題,恢復了一貫的慢條斯理,道:“昔日漢高祖進鹹陽,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今天本王做的亦是約法三章,與金人約法三章,沈星、華義投送的就是本王的三章約法。” 華義聽了之後不自覺地將身子一挺,沈星仍不動聲色。 趙榛道:“約法三章,在於希望金軍不要濫殺無辜、倒行逆施,要善待俘虜、善待傷員、善待手無寸鐵的百姓。但這三條約法,靠屈膝卑躬是換不來的,隻知道祈求敵人怎能換來善待?這豈非幻想天陽從西邊出來?你們說是也不是?” 趙榛一連串解釋,劉心隱的想法逐漸發生變化,不時點頭認同。 葉復也不由地撫起頷下胡須,瞇起眼睛細細斟酌。 趙榛再道:“本王須讓金人明白不遵守這三條約法的後果,要付出代價!” “我華夏民族,自三皇五帝始,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至今四千年歷史,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小小金國,原是我華夏旁支,流落蠻荒之地,興起不過數年,歷史長河裡根本沒有立身之地。他若要與我華夏徹底為敵,把事做絕,此仇不報非君子!非隻本王這麼想,天下誰不是這麼想法?諸位心中難道就沒這種想法?我大宋乃華夏正朔,連這點豪言壯語也不敢說?豈不是笑話!” 眾人關心的是文書末尾直言向金人報復這類詞語,此時趙榛一點點解釋,眾人慢慢打開了心結。 說到這,趙榛禁不住長舒了一口氣,字字珠璣:“我華夏漢唐盛世之時,天下無敵、滅國無數。金人不知道這些故事?不知道這些歷史?彼時四下蠻夷無不心驚膽戰,爭相恐後與我祖先交好。我華夏民族生生不息,一代強過一代,這些胡人既畏懼我民族先人,必要讓他畏懼我民族當世之人。隻要他明白此理,就知本王所言不虛,華夏不可欺辱太盛!他必當掂量本王的警示!漢代陳湯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本王投書的內容已經十分客氣,絕不會更改半個字!” 朱大泰、沈漢一些人聽了之後極為興奮,幾乎按捺不住呼喊起來:“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葉復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稟道:“殿下,金人器量狹小、行事暴虐無常,還是三思而後行,以免百姓橫遭無殃之禍。” 趙榛寬慰他道:“我明白葉教授的意思。不過金人暴虐無道,但非行事無狀,彼亦會盤算衡量。讓他們知曉胡作非為的後果,彼心生所懼才能起到作用。有慈悲之心,也得有霹靂手段,兩下相得益彰才成……” 葉復心中暗暗嘆道,若有霹靂手段何至於寫那些屈躬之詞?宋金孰強孰弱,一目了然,嘴上說得痛快,但戰陣可不是靠嘴硬就能打勝仗。不過他自認已盡到勸諫責任,便不再說話。 田垚忍不住插嘴:“唐太宗說,夷狄畏威而不畏德。金人隻相信暴力,沒有威懾,僅靠禮儀道德打動不了他們。殿下所見極明。” 趙榛聽他把自己與唐太宗相提並論,心花怒放,臉上卻故作淡然:“田教授所言極是!本王投書三條,不是祈求金人,而是與金人約法,是立法!立戰爭之法!金人必須遵守的戰爭之法。” 說了之後,又斟酌了一會,才道:“嗯……本王不僅是為我大宋與金國之間立戰爭之法,日後不論何種勢力,一旦發生戰爭,必須遵守此三條約法。” “本王相信,戰爭之法的內容會不斷擴充增加,但從這三條開始,戰爭不再是為所欲為,不可是戕害百姓。戰爭,或許不能避免,但必須遵循這些規則,否則就是不義之戰,人人皆可討之!人人皆可誅之!” 這一番話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 自古以來,戰爭最慘烈、禍害最大之處在於肆意屠殺、淫辱、劫掠平民,可謂慘無人道。但在古代一切又似乎天經地義,隻說宋金時期,金人鐵蹄之下的血腥屠殺還少嗎?但時人除了悲鳴,別無他法。 趙榛作為後世人,自然無法忍受這些反人類的戰爭犯罪,不免下定決心要避免如此人間悲劇,所以這才是他修改行文的真實意圖。 董策麵色大動。他乃沉穩之人,數日前趙榛流露逐鹿中原之誌,當時的他頗為興奮,此後又恢復了一貫的平穩性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從不輕易表明自己的觀點。 此時趙榛論述如此明白,不知為何幾乎直沖他的心扉,一時間更覺趙榛不是凡人,非其他宗室可以比擬,忍不住由衷地贊嘆道:“殿下眼界寬廣,布局天下,真乃雄才大略之……乾才。” 他本想說雄才大略之主,陡然想到後方帳篷裡人多嘴雜,底細難以全數了解清楚,為避嫌疑,急忙改口稱乾才。 贊後,他又繼續誇道:“武經總要言明,棄杖投降而殺之者,斬!殿下所行者實乃人間正道。” 趙榛不由地喝彩:“董校尉說的好!” “正乃人間正道也。此人間正道絕非對我中原漢人一家而言,不是我宋朝一國之法。隻要發生在這片熱土上,隻要是戰爭,任何人均須遵守這一律法。” “所以,約法三章不僅是我宋朝國內律法,也是其他各國必須遵守的律法,是國際法。既然是律法,不能漏了違法的代價。代價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朝文明先進,要做監督者、懲惡者。以眼下而論,如果金人敢荼毒百姓,本王勢必誅殺罪大惡極者!雖力有不逮,但我華夏子民若都樹立這種信念,萬眾一心,誰又敢輕言不行呢?” 憑心而論,趙榛這番言語,立論十分深遠。 葉復等人終於被打動了。 趙榛提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之言,眾人雖信心不足,但已無法拒絕他的觀點。果真如此,則戰爭何懼矣? 信王這一番話,足以說明他真乃通古掣今、雄才大略之人。眾人不僅被趙榛這番說詞打動,更對他產生深深的敬意、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