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鏢頭不由地退了幾步,瞇起眼,將目色隱藏起來,臉上尷尬地笑著。 趙榛見狀,沖他躬身施了一禮,歉意道:“劉兄,家父催得緊。想來家中有事,一刻耽誤不得,小弟不久留。多謝兄臺一番好意,你我離得不遠,小弟不日必到貴鏢行登門拜訪,今天先行告辭。” 劉鏢頭沒有挽留:“如今時局不穩,李公子萬事當心,無事不要在外逗留,老劉不強人所難。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隻要有緣,必有再會的一天。天氣寒冷,我這裡千頭萬緒,恕不遠送。見諒,見諒。” 二人就此鄭重告辭。 董策、朱大泰見趙榛上了馬,才慢慢收回刀鋒,退到馬旁,呼喝侍衛上馬,不緊不慢地隨趙榛離去。 屋內人看著趙榛一眾人身影離去,罵罵咧咧,一時之間難以罷休。 一個文士打扮的人上前把門關了起來。 劉鏢頭撫著頷下濃須沉吟不語,文士於是將他拉到火堆旁坐下:“都果,這小子不是尋常人。你看他的隨從持的都是長刀勁弩,且為首二人眼光毒辣,不是一般扈從能比的。” 劉鏢頭,此時被喚作都果,把馬鞭攤在掌心上,點頭表示認可:“斡葛剌,你說得沒錯。你我到這東京城,屈指已五年有餘了吧?方圓不說百裡,五十裡之內沒有咱不熟悉的地方。想不出哪個李家莊能出這般人物。此人衣服華麗,但舉手投足頗有章法,絕非紈絝子弟。我實在猜不出是什麼人物。想來東京乃中原國都,城中全是南人精英,見到一二後起俊秀也不稀奇,指不定是哪個世家的子弟。但是……依你我對宋人的理解,如此亂世誰敢輕易放家中貴公子出來?這是我奇怪的地方。” 文士名喚斡葛剌,想了想確是這個道理,搔了搔頭皮,不語。 “不管他了!”都果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斡葛剌,你我從北國投奔到南朝,本是迫不得已!原想在南朝花花世界裡藏身巷陌,了卻此生,誰料到南朝皇帝如此昏庸,竟然相信一個妖人的一派胡言!不想增兵備戰,反而妄想天兵天將下凡,真是不可理喻……” 未及感慨,他又道:“看來東京城怕是保不住了。如今時局動蕩,此時形勢尤為復雜,既然看不出這小子底細,為免橫生枝節,我看咱們這就起身,馬不停蹄、趕緊出發才好。” “正是此理,都果。既然如此,確是一刻也不能耽擱。” 二人商量完畢,立即起身,招呼屋內眾人整裝即發。 不一會,十數人從屋內魚貫而出,找準位置,一刻不停地向北方去了。 趙榛一行往南邊走了片刻,董策從後麵追上來,見趙榛仍不時地回首觀望,稟道:“王爺可是發現這屋裡人的端倪?” 趙榛有些意外道:“他們都是肖家鏢行的人,我看行裝打扮亦確是出鏢的行頭,剛才隻顧著閑敘,沒注意什麼端倪。莫非?” “王爺,這群人穿著打扮看似與鏢行的行頭沒有差池,不過當中夾帶幾個文人,不倫不類,令人別扭。” “你不說我倒沒在意。這麼一說,似乎有些不妥。” 趙榛畢竟來時不長,對宋代的生活感受不深,所以一時未注意到這些細節,聽董策這麼說,倒有些了解。 “另外,那些人雖戴著皮蒞子,但是有幾人沒有掩飾住。我觀他們腦後結發垂髫,絕非我中原裝束。” “啊?”趙榛驚訝之餘,回頭望向董策。 朱大泰跟在身旁,難得見趙榛有未及預料之事,怕漏下什麼,急忙提醒道:“有幾人手腕上紋著青色的狼頭!” 趙榛又是不解:“這……意味著什麼?” 董策、朱大泰二人隻當趙榛生在深宮大院中不了解各地風土人情,董策便解釋道:“普天之下,以狼作刺青的莫過於契丹人。” 趙榛目瞪口呆。 二人言下之意原來在此。想不到方才眼前數人,竟然是剛剛滅國的北朝遼人。 趙榛再回首望時,風雪如遮,來時的路與景統統看不清了。 …… 翌日清晨。 大雪在昨日傍晚時分停了。天已放晴,但是愈發寒冷。 原本眾人駐紮在村子裡,顯得擁擠熱鬧,一時間有些繁華的景色,不過此時早已人去樓空,村莊裡空空如也。 村中已經撤掉了帳篷,地麵上留下一塊塊空地,裸露著黑色的地皮,地皮之外積雪足有一尺多厚。反差極大,令人過目難忘。 卻見二郎神祠裡人影晃動。 祠中,趙榛正端詳著墻上的書畫,身後跟著七八個人,與昨日圍著人群、前呼後擁不同。 天還未亮時,沈星與華義已經受命各帶了一名隨從尋找金營去了。 緊隨其後,劉心隱率領眾人又與趙榛分開,南下襄陽。為遮人耳目,他們計劃先沿著向東的一條道路離開村子,再伺機折向南方。人員、物資昨天已經整理調配清楚,所以行動迅速,半個時辰不到,二百多人已經載著大小箱車行李、有條不紊地踏上去路。 村中再也不見昨日的景象。 此時,留下跟在趙榛身後的人亦是精挑細選之人。 趙榛先是決定將朱大泰、沈漢留在身旁,陪自己西去辦事。 董策未留下。押送物資錢財的任務重大艱巨,董策心細、有韜略,趙榛有意讓他臨機處斷,輔助劉心隱,確保安全抵達終點,於是未讓他隨在左右,隻留朱大泰在身邊。 沈漢血性勇武,伴在左右,是合格的人選。 不過在趙榛內心深處,似乎還夾雜了一絲說不清的情感,令他對沈家兄弟倍感親近。沈星已經離去,趙榛舍不得再讓沈漢離開,於是留下他。 又在王府教授中留了葉復、田垚、秦栯三人。 葉復、田垚不用多說。葉復有政見、田垚有實學,趙榛覺得俱對此行有用,一並留在身旁。 秦栯也是王府教授,年紀與葉復相似,不過學問不如葉復。他在地方官學呆了幾年,進不了太學,沒有出路,一直混跡在各個王府中,又多不得誌,後來托了關係進到平陽郡王府做了幕賓,混上了教授。他為人能說會道,醉心於三教九流之言,所知龐雜,與各種人等都能聊上幾句、相處融洽。趙榛覺得需要這樣一個融通的人物應對形形色色人物。 其他則是在侍衛與部監同行人員中挑了幾個得力順眼的人,夏言也在其中。 另外留下陪同的人都是趙榛看得上眼的,各有所長,不必多說。 且繼續說趙榛瀏覽書畫。 他走了幾步,忽然讀到其中一幅詩詞“……軒轅符籙使六丁,四方名物用三魂……” 看見六丁二字,趙榛立刻想到郭京的六甲正兵,情不自禁停下腳步。 道教中六丁指陰神、六甲指陽神,二者或單獨或一起使用,均指驅妖除魔的武神。此時之人篤信丁甲之說,所以郭京之流才有得逞的空間。 趙榛讀起來心裡不免感慨萬千。 “……馳騁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胡域尊……”一個聲音跟著趙榛輕輕地讀,突然驚嘆道:“咦,這兩句與小蘇先生的詞何其相似?想不到被人借用到這裡。” 趙榛循聲回頭望去,見秦栯手指著一首詞正微笑地品咂著。 他見趙榛好奇地望著自己,解釋道:“殿下,蘇子由在《過楊無敵廟》一詩中曾寫過‘馳騁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域尊’,祭奠我朝赫赫有名的大將楊老令公,與墻上這首詩不過一字之差。眼前這作者籍籍無名,必然借用了小蘇先生的祭詞。” 楊無敵乃宋初名將楊繼業楊老令公是也。蘇轍在古北口長城口路遇祭祀楊老令公的廟,留詩紀念,其中便有這兩句話。 趙榛點點頭:“鄉野之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文才有限,借用文學大家的詞句乃常有的事,人之常情吧。倒是讓我想到,百姓們借楊家將的事跡寄寓二郎真君,與當下大敵當前我朝抵抗不力或有極大的關係。百姓無所指靠,不得不借助神靈,期望神仙保佑出幾個抗金的大英雄、真英雄,庇護百姓免受戰爭之禍、外族之辱!” 經他這麼提醒,秦栯與隨行眾人都覺得很有道理。 又連著讀了幾篇詩詞,多隱喻了霍去病、班超、薛仁貴這些古代名將的軼事,自然是歌頌他們降服胡虜、保境安民、威震四海的豐功偉績,與當下聯係起來,眾人忽然與題詩之人感同身受,一個個心情沉重無比。 趙榛的興致大減,沒有心思再讀下去,於是一番風雅便草草地結束了。 環顧四周,昨夜鋪設在祠中的床架被褥已被清理乾凈,凹凸不平的地麵上零星散落著茅草枯枝。 趙榛昨日沒有看清沈媛在哪個角落休憩,憑直覺應該在東邊窗子後邊,他怔怔地向東看了一會。原想今天找個機會與她告別,可惜自清晨開始一刻不閑,等騰出手時沈媛已經跟入隊伍當中,更加沒有機會湊上去作別。 趙榛突然想到又鮮又嫩的薑辣蘿卜絲,不禁口齒生津,於是不經意地望了望沈漢,內心湧起一股沖動,想向他問清楚這麼美味的小菜到底是否出自沈媛之手。心中不由地生出個念頭,今天人多先忍一忍,哪天人少時定找他問清楚這事。 想到這,趙榛在失望之餘又有些憧憬,渾身生出一股力量。 借著這股力量,趙榛沖身後用力地一招手:“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