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榛因宣化門外不堪擁擠,索性不辭而別,去找艾家。 過了一袋煙功夫,又見他們原本立足的地方,不知從哪裡竄出幾個人。這幾人費力地擠過人群,經過盤查後上了宣化門墻上,又沿著城墻往西行了幾裡地。城墻上士兵林立,無人阻攔他們。 幾人很快到了南熏門城樓下,停下腳步。城樓東側一處小門守著幾個道士,雙手攥著劍,背在身後。道士們見到這幾人也未盤問,任憑他們進了小門。幾人經門後幽暗的樓梯直接上了二樓。 樓上的氣象與樓下不甚相同。 樓下燈火通明,樓上光線非常暗淡。窗子都用厚厚的牛皮紙蒙著,遮蓋了外間的光亮,所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景色。 幾人走到東首一處樓屋前。人還未走近,鼻中已經聞到一股濃重的香灰味。香灰四散,粘在鼻腔、舌苔上,其中一人忍不住地唾了幾口,引得領頭的人回頭狠狠地瞪了幾眼。 門口站著兩個雙髻小道童。幾人匆匆將來意報給小童,一個道童轉身輕輕推開門進去稟報。另一道童仍在守在門旁,示意道:“師傅正在功課,不得打擾。”幾人不敢有違,耐心地候在門外。 過了一頓飯功夫,屋門從內裡打開。小道童隨一個道士走了出來。道士沖著幾人行禮後道:“諸位俠士請隨我來。” 幾人便隨這個道士一起進了屋內。屋中光線非常昏暗。四角點著蠟燭,勉強看見上首榻上一人盤膝而坐。五心向上,看來正在入定中。此外,他的左下首還陪坐著一人,隻看到個剪影,卻不知是何身份。 道士進了屋子,稟道:“師傅,眾俠士已到。” 入定之人雙目這才緩緩睜開,不過並未下榻,盤腿坐著,對幾人笑嗬嗬道:“馬壯士,今日天時不早,有何急事相商?” 原來這領頭的姓馬,名喚馬如龍,乃江湖遊俠。事情緊急,他來不及寒暄,索性站著將事情敘述清楚後再落了座。 說話間,道士在屋中又燃起了幾根大蠟燭。屋內光明許多。馬如龍這才看清楚,上首盤腿之人皓首白須、仙風道骨,滿臉笑意。正是官家極為倚重的真人郭京。那陪在下首的剪影,同樣道家裝束。馬如龍幾次見過他,知曉他是郭京的師弟劉無忌,目下汴京城中都喚他劉大仙。而帶路的道士乃是郭京的貼身弟子,道名太熾,俗家姓名卻不知道。馬如龍不知道的是,太熾那晚曾追蹤趙榛到過沈充宅子。 郭京不動聲色地聽馬如龍敘述完了,手撫著長須鎮靜地說道:“便讓他們去吧,隻盯著便可!” 馬如龍道:“道長請放心,我已安排人手跟在身後,再不虞有失。”說完,又好像想起來什麼,對郭京道:“不會再像那夜失了手,被他走脫了!” 郭京嗬嗬一笑:“走脫便走脫了,後來不是又被馬壯士盯上了?更發現他的同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馬壯士不必自責!” 此人當時雖走脫了,但落腳之地已經被馬如龍發現,所以第二日又尋到了此人。之後幾日,馬如龍按郭京要求暗中盯梢。本以為沒什麼新事,孰料忽然有幾人來找此人。自然被馬如龍察覺。今夜,此人便隨這幾人到國子監外辦事。馬如龍來稟報的正是這些事情。 聽郭京這麼說,馬如龍也有些得意。他那夜錯失此人,當時十分懊悔自責,想不到後來再盯上此人時,發現此人竟然還有黨羽。郭真人所言不虛也。想到此,馬如龍不由地又將那夜之事重新與郭京提了一遍。 聽馬如龍所述,似乎是黑夜裡要抓捕一人卻未遂。再聽他又提到黑衣、沈充、小孩等一些詞兒,則看官們必定已經清楚,他口中所說之事正是十七日夜高邁、丁小苗無意搭救沈充這回事。原來那撥黑衣人正是眼前的馬如龍與他屬下。 馬如龍說到這,非常焦急:“郭道長,如今金賊即將兵臨城下,不能再任由此人來去自由。昨日不知從何處冒出幾人圍在他身邊,想來是要動手了。我看不如早點將此人捉起來,以免他在城中再起風浪、傷害道長。終是對汴京有害無利啊!” 他口中的此人自然是指沈充,言下之意是不必有所顧忌,直管動手將沈充抓起來再說。十七日夜他因顧忌驚動禁軍,帶手下的人半途溜了,故而讓沈充跑了,如今說到這茬心中仍有些後悔。 郭京聽他這麼一說,心中卻有些為難,不過見馬如龍言之切切,便直說道:“馬壯士,你感念大義,願意為我郭某人挺身而出,更是為我汴京百十萬百姓奮不顧身,郭某人心中十分感激。不過這沈充現今是皇城司、開封府共同緝拿的欽犯,我們隻是私下行動,卻不好隨心所欲。這也是我讓你這些天忍耐不動的原因。” 郭京何嘗不想立即將沈充拿在手中。他自十一月一日被人刺殺,時至今日還不知背後刺客是誰。為安全起見,郭京又不得已將起居之所由太史局搬到了南熏門。一日不尋到刺客,郭京一日不得心安。而沈充實乃追查刺客的重大線索,豈會被郭京忽視?所以若論心思,郭京心中焦慮實比馬如龍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郭京也是個有城府的人,知曉輕重緩急,更知曉沈充背後還有其人,故一直不敢過分造次。十一月十七日馬如龍捕獲沈充不得,郭京趕緊告誡馬如龍稍安勿躁,在此期間直管盯著沈充即可,切莫急於再次動手,一切待自己發令方可行事。當中自有郭京的盤算。如非情非得已,他如何願意忍氣吞聲? 以上都是題外話,不長敘。隻說這一刻郭京與馬如龍之間的故事。 聽他對馬如龍說的一番話,提到感念大義一類說辭,似乎馬如龍為郭京做事乃是為了正義?殊不知,這卻是郭京哄馬如龍的。 馬如龍本是一介江湖草莽,豈會受人約束?他之所以願為郭京出手,一半原因是郭京出資懸賞,另一半卻是馬如龍聽郭京說起,沈充竟然與金國人串通在一起參與刺殺郭京。 如此還了得?若無郭京,誰人可以招得天兵天將下凡?那麼汴京又將如何拱衛?想不到天下還有如此無恥之人,甘作金人的奸細,出賣同胞,正該人人得而誅之。馬如龍既得知這一緣由,自是心甘情願地替郭京辦事。 不過,郭京也不敢利用他肆意橫行。 自郭京被刺以來,皇城司、開封府一直暗中偵緝,始終不願動手。郭京隱隱聽得,此事似乎乾係極大,十有八九與皇家扯上了關係。馬如龍一直盯著沈充的行蹤,屢次見沈充與宮中之人接頭,亦報於郭京。那麼那些沈充與皇家有關的消息不會有假。為此郭京數番托人打聽,所有人都諱莫如深,到現在郭京仍未弄清楚這背後到底牽連到誰。或者說他心中也有些猜測,但卻不敢深想。所以郭京不得不克製自己,不敢率性而為。 至於沈充與金人有勾結,卻是官家在朝堂上金口玉言,雖無實據但誰敢說錯了?這也是郭京敢招攬馬如龍搜捕沈充的底氣。 馬如龍聽郭京不能隨心所欲之言,更加懊悔:“十七日大雪那夜本是絕佳的機會。我等在單將軍廟前跟上沈充,又一路尾隨過橋,本想到那處地方收網,卻不料他還有同夥隱藏在那邊,被他們守在半途截獲走了。錯失良機!”說到這,忍不住重重地一錘拳。 郭京聽了一會,忽然揪著一處細節問道:“之前你稟報於我,說救沈充之人中有個擅使彈弓的童子。今晚沈充身邊跟了一群人,其中也有童子?” 馬如龍道:“正是!那晚的聲音乃童子聲音無疑。哦,今晚他身旁有兩個童子,定是那一晚同夥的童子。” 郭京又問道:“聽你剛才所說,沈充身旁還跟了幾人?可清楚是何身份?” 馬如龍實話實說:“昨日跟梢沈充才見到這幾人。時間倉促,尚未查清身份。不過他們先前一直未與沈充一起,想來是剛找過來的。” 郭京點點頭,思索了一會轉頭對榻下的劉無忌道:“劉師弟,誠如馬壯士所言,這幾人應是入了你的天丁神軍。” 馬如龍一直緊盯著沈充,一路相隨,自然將沈充隨趙榛見何道士這些事都看在眼中。 劉無忌笑瞇瞇地看著郭京,好似有玲瓏心一般,頓時領會了郭京的意思:“師兄之意我省得!這幾人既是入我天丁神軍的人,如此豈不正好!師兄放心,這一行人的身份包在我身上!我定替師兄打探的清楚楚楚、明明白白!嘿嘿,我天丁神軍人人造冊登記,進了我天丁神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有我劉無忌定不了的事?要他圓便圓,要他方便方……” 且看劉無忌的樣貌,滿頭黑發、烏黑錚亮,與郭京滿頭白發恰恰相反,不過同樣生了一副好皮囊,看起來仙姿盎然。這也實屬當然,否則他如何做這營生呢? 劉無忌一接口,便滔滔不絕。他與郭京都是神棍,靠嘴皮子吃飯。所以輪到他說話,哪裡會放棄表現的機會呢? 郭京知道劉無忌的糟性,趕忙打斷道:“如此也好,這一樁事便托給師弟。”又趕緊囑托馬如龍道:“馬壯士,那大河坊還要多派人盯住。隻要沈充還在城中,必會再去那邊落腳,所以那裡乃拴住沈充的重大線索,千萬不可疏忽。” 劉無忌這才打住。 馬如龍對郭京的話言聽計從。又想到沈充是金人的奸細,如今金人即將兵臨城下,忽然冒出的幾人十有八九與金人的圖謀有關。為汴京闔城安危考慮,更加不能馬虎。馬如龍當下慎重地應下郭京來。 郭京還有其他安排,眼見事情洽談得差不多,又與馬如龍、劉無忌叮囑幾句,便起身送客。 馬如龍與劉無忌各率麾下離去,郭京回身站在屋子當中,想了片刻,將太熾喚到身邊:“沈充近日當有陰謀,我不能坐視不理。太熾,你替為師去那裡一趟……”說完又小聲交代了幾句。太熾聽完之後,麵色凝重,匆匆領命離去。 郭京這才回到榻上,重新盤腿坐好。一個道童將當中的大蠟燭挨個吹去,隻留下四角蠟燭,屋內重新一片昏黑。黑暗中,郭京如鬼魅一般將道童招到身邊,示意他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