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汴京南郊到處駐紮金軍營寨,又往南四五裡地有一處高地,高地上修建了重重宮舍,本是大宋皇帝祭天歇息的離宮,又名青城。 青城地勢高,站在宮中最高處,可以俯瞰整個汴京南郊。 此時正有一眾金國將帥打扮的人倚靠在欄桿上,注視著北方。 當中一人,年近五旬,臉頰瘦削,渾身裘袍狼毫,在眾人中最是尊貴,乃是此次南征宋朝的大金國西路軍統領、左副元帥粘罕,漢名完顏宗翰。 他身旁簇擁著大小將領,完顏婁室、銀術可等人無不在場。 天已近晌午,營寨中升起股股炊煙,倒是戰場上難得的靜謐時光。 粘罕手指著前方,頗為誌得意滿,道:“宋人軟弱,宋國的京師像是我等的菜園子,如摘菜拔蘿卜一般隨意采摘。” 他有意戲謔宋國,周圍將領心領神會,紛紛哄笑。 完顏婁室亦感慨道:“除非我軍攻城,宋軍鮮有人敢下城挑戰,真是如入無人之地。” 完顏婁室身後站著他的兒子完顏斡女,此時聽見父親這麼說,不由地出聲提醒道:“父親大人莫要輕視敵人,宋人擅使詭計,亦得小心提防才是。” 未等完顏婁室回答,粘罕側目端倪完顏斡女一眼,誇獎道:“宋人擅使詭計?我看未必能比得上你。若非你使的繩索穿江之計,我們哪能如此輕易地渡過黃河,給折彥質打個措手不及,趁其猝不及防間攻下玉門渡。哼,折彥質在汜水玉門渡處心積慮修建砦墻,最終不過是徒勞,枉費心機!” 粘罕口中的繩索穿江之計正是完顏斡女的得意之作。 既聽粘罕大加贊賞,他年輕輕,不免眉飛色舞起來。 先前書中已經提到,折彥質為了在汜水邊阻擋金軍渡河,借助田垚的力量,在汜水河畔修建了軍砦,但之後卻在一夜之間被金軍攻克。 趙榛聽聞汜水大營被破,宋軍不戰而潰,百思不得其解,究其原委,此繩索穿江之計正是金軍巧渡黃河、奇襲玉門渡的關鍵所作。 金軍來自北方,不擅舟船,如果大張旗鼓地強渡黃河,必定為宋軍阻擊,兩國水軍實力懸殊,若在水上戰鬥,金軍討不到便宜。 為了避己弊端,完顏斡女心生一計。 他率領麾下士兵脫離金軍大隊,駐紮在黃河北岸,每天夜黑之後派人謊稱和談,駕船到南岸麵見折彥質。趙榛剛到汜水營的頭天晚上,於城墻上見金兵小船趁夜過玉門渡被張憲、王晏拿下的場景,便是這一故事。 而這些所謂和談的船隻無一不在船中攜帶了繩索,繩索又牢牢係著木桶。這些金兵每劃一段水路,便悄悄投下一段繩索與木桶,然後再去南岸。木桶中盛滿了細沙,十分沉重,投下去之後,便沉沒水中,看不見蹤影。待第二日夜中,完顏斡女再派船劃過去,尋找到前一夜投下的繩索,以繩索連接起來,再次如法炮製。如此停停歇歇操作了不少日子,竟然在黃河當中結成了數道橫貫南北的水下繩索。 上月十七日深夜(即趙榛自艾家換得三千貫銅鈿那天夜裡),天氣驟冷,西輔(鄭州)一帶突降大雪。 風雪交加,又是黑夜,遮擋視線,便是麵對麵也完全看不出人影,完顏斡女早有準備,事先訓練了千餘人的先鋒營。 此天氣驟變之時,宋軍營中自顧不暇,放鬆了對黃河的警戒。 完顏斡女抓準時機,在漫天大雪中派船渡河。先找到那些沒在江水中的木桶,這些木桶留有空隙,用棉布軟木塞住,可避免細沙泄露出來,金兵將堵住木桶間隙的軟木剔掉,細沙迅速滲漏,重量變輕,木桶浮了起來,順帶將繩索撐出水麵。 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一張縱橫交錯穿越黃河水道的繩橋立時鋪陳在江麵上,然後完顏斡女火速派人在繩索旁邊挨個拴上船隻固定,並立即在上麵鋪設木板。 繩索瞬間化身成穿越天塹的浮橋。 完顏斡女率領的先鋒營,個個身手不凡,有了浮橋作為支撐,黃河天險頓成一片坦途。 當宋軍紛紛擠在火堆旁烤火時,這些金軍已經悄無聲息地渡過了黃河,沿著河岸一路向東殺去。 金人不懼寒冷,又勇武異常,此大雪天正是其大展手腳的絕佳機會,頓時殺得沿途宋兵如同落花流水一般。 宋軍隻當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魔鬼,軍心大亂,沒人敢戰。 金軍隻是千把人的先鋒隊立刻將整個汜水大營攪得天翻地覆。 整個宋軍大營尚未看到金兵,便不戰而潰,還未等粘罕的大軍渡過黃河,黃河南岸的宋軍已經逃散一空,即便有些宋軍將領強自掙紮,但絲毫不成氣候。 完顏斡女幾乎不費吹飛之力就將汜水旁的軍砦拿下,占領了玉門渡,便安心等候粘罕大軍過河,從容攻打虎牢關。 此時若趙榛在場,知曉當中細節,也免不了要贊嘆一聲完顏斡女用兵之謀略。亦難怪粘罕會如此誇贊完顏斡女。 撒剌荅站在粘罕右側,聽聞粘罕如此贊譽完顏斡女,心有不服,見完顏斡女不可一世的樣子,忍不住出口諷刺道:“我女真勇士向來尊崇武力,以武會勝。使那些陰謀詭計,和宋豬一個脾性。” 完顏斡女心中清楚他在嘲弄自己,正要反擊,忽被完顏婁室拉住了袖子,目光十分嚴厲,阻止他回擊。 完顏斡女隻能生生地將這口氣咽了下去。 這時一隊金國士兵押著胡直孺一眾俘虜在城墻下耀武揚威,眾金將站在青城上也能瞅個大概。 粘罕看了一會,指著道:“我看與宋人交鋒,亦要懂些計謀。軟硬兼施,才是王道。便像二太子,派人押著這些俘虜在城墻下演了這麼一出戲,對宋人之打擊,亦不啻於千軍萬馬。” 斡離不派人押解俘虜示眾這事,事先與粘罕通過氣。 上月二十三日,斡離不麾下先鋒大將金兀術進兵汴州北郊劉家寺,斡離不大軍隨即渡過黃河,駐紮在此地。 為了掃平汴州周圍宋軍據點與援軍,斡離不又派大將撻懶(完顏昌)沿著漕運通道汴河水係一路往東南掃蕩。想不到,竟然在雍丘(今河南杞縣)一帶遇到了帶兵勤王的宋國東道總管胡直孺大軍。 撻懶以兩千金軍鐵騎大戰宋軍三萬人,大獲全勝,宋軍全軍覆沒,胡直孺與其二子皆被撻懶擒獲。 想斡離不既抓住了胡直孺這等大員,又炮製出城下遊行這麼一出戲,可見麾下將領有勇有謀,反觀自己這西路軍,智將、猛將各成一係,互不買賬,粘罕不由地心頭有些氣惱,再聽撒剌荅故意出言挑釁完顏斡女,忍不住責怪起來。 撒剌荅生性剛烈,腹中有氣要出完了才行。 粘罕雖然出聲,但未指名道姓,所以撒剌荅未當回事,還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卻被一員大將拉住了,原來是銀術可。 銀術可滿臉胡須,麵部看起來蒼勁有力,唯獨的缺憾是鼻翕上了缺了一大塊肉,鼻頭殘缺不堪,露出黑乎乎的鼻腔,看起來醜陋兇惡。 他自從被華義咬掉鼻頭後,傷勢逐漸好轉,但是鼻頭上的肉再也恢復不了。他竟然以此自得,也不偽裝修飾,任憑鼻孔直接暴露著。 銀術可對自己如此狠辣,由此可見其天性。 撒剌荅對銀術可向來言聽計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銀術可示意之下閉住嘴巴。 銀術可對粘罕道:“元帥,叢林中為何虎狼當道?並不是它們機靈智巧,而是它們擁有無比鋒利的鋼牙利爪。反觀宋國人,其之所以畏懼我大金,並非是畏我大金國計謀百出,而是畏懼我大金強橫的武力。元帥試想,如果我朝盡如宋人,重機謀、寡勇武,則我朝與宋國有何差異?如若如此,則我大金緣何可自極寒之地心生並吞八荒的雄心?緣何可穿越大漠行此逐鹿中原的不世偉業?如若如此,則我大金哪有今日?說不定仍隻是蜷局在肅慎之地的微小部落罷了。” 北方人說話喜用鼻音,可惜銀術可鼻子殘缺,鼻中難以聚氣,以嗓子發聲,倒是和南方人一般,引得周邊將領紛紛看著他,完顏斡女眼光中更是充滿戲謔。 粘罕勇武擅兵,自小追隨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歷經金國由小變大、由弱轉強的種種歷史機遇,對銀術可這一番話倒是極為認可。 不過,他卻知曉銀術可這一番話更多是有意對完顏婁室、完顏斡女父子而言。 這父子二人勇雖勇也,但對宋朝漢製一貫贊譽有加,毫不掩飾,甚至刻意結交宋國降臣敗將,不以為忤,引得帳中不少大將十分不滿。 如果說自己西路軍將領生隙,多半原因還是出在這二人的軟弱做派上。 但完顏婁室名位雖在自己之下,但軍功資歷絲毫不比自己差,好在他並非金國宗室,否則今日西路軍元帥怕也輪不上自己,而要歸於完顏婁室。 粘罕滿腹心事,偷眼瞄了瞄完顏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