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1月初,臻希出生前,阿紅已懷胎數月。 清晨八點。 正是上班的時間。 阿紅沒有去上班。 她在哪裡呢? 在家。 白莊的出租屋裡,嘰嘰喳喳的鳥鳴仿若聒噪的蒼蠅縈繞在阿紅的耳邊。 勝利卻比蒼蠅還聒噪。 阿紅被堵在了家裡。 “你聽好咯,我這樣說你是為你好,你怎麼不知好歹呢?” 阿紅的思緒卻已飄散。 院子裡的鳥兒也早早的起了床,跟著這無處安放的思緒,飛向了樹梢,飛向了電視塔,飛向了工廠,飛向了天邊。 “你想什麼呢,咋個還走神嘞,我說的話你聽了了沒?我跟你說,我剛才說的話,你待會得再給我復述出來,復述不出來你今天別想上班去,也別想出這個門。” 臻希在媽媽的肚子裡,聽著這些無能狂怒的咆哮,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煩躁,狠狠的踹了阿紅兩腳,表達他的不滿。 “哎喲,哎喲” “叫喚什麼?我說的哪句話不是為你好啊?你還有意見了?” 阿紅默默的閉上了嘴巴,任憑狂風暴雨繼續吹打。 半響後,阿紅實在受不了了: “不是,都八點了,你也該上班了,我也該上班了,差不多就得了吧,你別欺人太甚。” “不行,今天你不給我復述出來你別想出這個門。” 勝利伸出雙手,死死的拽住鐵質的房門。 阿紅崩潰: “你不上班我還得上班嘞,你不掙錢我還得掙錢嘞,你起開。” 勝利不讓。 “我跟你說你別逼人太甚,你兒子都有意見了。” 寸步不讓。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出租屋的室內,驅散著墻角的黑暗,驅散著劍拔弩張的氣氛,驅散著濃烈的火藥味,也驅散著阿紅的迷茫。 可老天亦無可奈何。 終於,門外傳來房東的咆哮: “一大早就鬧鬧鬧,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啊,我小孩都嚇哭了,滾滾滾,要鬧出去鬧去。” 兩人終於罷手,騎著單車去了各自常去的賣早飯的小攤上。 阿紅也來到了百貨大樓她常吃的早餐店。 “老板,一個火燒,一個雞蛋。” “好嘞。您是坐這吃還是帶走?” “在這吃。” “來,您的早飯。” 接過早餐,阿紅坐在了臟兮兮的餐桌前。 桌麵上滿是臟亂不堪的油汙,地上還有一灘不知道誰留下的嘔吐物,散發著刺鼻的酸臭味。 阿紅捏了捏鼻子,沒敢發火,強忍著惡心吃起了早飯。 一群蒼蠅從嘔吐物邊飛過,似乎都不堪忍受這恐怖的生化武器,掠去了樹林裡邊。 朦朧的蒸汽從旁邊飄了過來,試圖遮掩這人間的不堪。 阿紅仍在吃飯。 隻有飯店的老板還在一邊,為了幾兩碎銀不斷的挑戰自己的底線。 阿紅沒有底線。 終於,老板也忍耐不住,開始打掃地上的臟亂。 阿紅卻不知道,她這一次早已超過身體的極限。 可她仍在忍耐,就像忍耐勝利的無法無天。 終於,她倒下了。 ———————————————— 1993年11月14日,平陰縣人民醫院。 阿紅突發黃疸,緊急送往了急救中心。 甲肝。 月初的那頓早餐旁的嘔吐物好巧不巧的是甲肝病人吐的。 阿紅住了院。 窗外明媚的朝陽帶著一絲絲同情照在阿紅的臉上,黃疸導致阿紅麵色發黃,沒有一絲血色。 阿紅流著淚,晶瑩剔透的淚珠打濕了阿紅病態的臉頰,仿佛在說: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已無真情在。” 絕望的阿紅看著空中的吊瓶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已經懷胎八月的阿紅突然聽到旁邊傳來勝利和醫生的議論聲: “不行,這個白蛋白不能去掉!” “這是我的權利。我的老婆犯不著你操心。” “可是你知道你老婆多虛嗎,真不知道你怎麼養的,麵黃肌瘦,還得了甲肝。她現在已經吃什麼吐什麼,不打白蛋白哪來的營養啊,到時候孩子都沒力氣生。” 仿佛最後一句話有了一點點作用,爭吵聲漸漸消失。 阿紅躺在病床上看著病房的天花板發起了呆。 天花板上吊著的白色燈管散發出蒼白的熒光,照在阿紅蠟黃的臉上,似在嘲笑她的天真。 勝利走了過來。 他取走了那瓶白蛋白。 房間裡回蕩著勝利無情的詛咒: “你知道這個多貴不,根本沒必要,多吃點飯你就好了。有這個錢不如攢下來還賬。我媽肺癌欠下的債還沒還嘞。哪有錢在這給你享受啊。趁早死了算了,省得我還得費勁巴拉的養著你。” 阿紅想哭。 可是眼淚早已流盡。 想著腹中的臻希還從未見過這個精彩的世界,她默默的平復起自己的心情。 ———————————————— 翌日,上午平安無事,下午: 主管醫生又把白蛋白拿了回來。 午後的陽光照在醫生白色的聖衣上,泛起一抹溫馨的輝光。 阿紅笑了笑。流下了感激的淚水。 晶瑩透亮的淚珠打濕了枯葉也似的臉頰,折射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它說: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人間自有真情在,宜將寸心報春暉。 當然,自然免不了一場大鬧 “我的老婆不用你操心。” 但是這次有了吃瓜群眾: “尹大夫啊,你行行好吧,你看你老婆這個樣子,還有一點人樣嗎,麵黃肌瘦的。好好的一黃花大閨女被折騰成這樣,你於心何忍啊。” “我們都看不下去了,還好賈醫生是個好人,不然這麼活生生一個大活人,得被折騰成啥樣啊。” “阿紅啊,這樣的男人還是不要的好,趁早再找一個吧。” 阿紅默默的回憶起阿娟的麵容,隨即看了一眼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那他豈不是剛出生就沒了爹?” “你呀,就是太善良了我跟你說,早晚你會想通的。” 不曾想,這一頓早晚竟等待了30年。 5天後: 臻希來到了這個世界。 ———————————————————— 1993年11月19日大雪。下午2點: 漫天的飛霜落在產房外的窗臺上,泛著雪白的熒光。 正午的陽光透過結霜的窗,模糊的暈在產房的地上,看不出形狀。 “哎喲,哎喲~” 阿紅躺在產床上,發出陣陣呻吟。 宮縮。 劇烈的宮縮。 是生命在呼吸罷。 也是愛的呼吸。 “他這才七個多月啊,要早產了啊。” 床旁一名醫生說道。 “是了,現在就看她自己了。” 阿紅腦海裡一幕幕場景過電似的開始回放: 是早餐店老板打掃嘔吐物時厭惡的眼神。 是路邊的野狗在周圍躍躍欲試的前奏。 是幼兒園裡的腳踏琴傳出的聲聲悠揚。 是小時候姐妹玩鬧無意中的受傷。 是被勝利死死堵住的房門。 是深夜院子裡苦苦掙紮的貍花貓。 是阿娟被圍在中間時微微翹起的眉毛。 是碗筷摔在地下劈裡啪啦的回響。 是勝利咆哮時上下翕動的嘴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白蛋白瓶子後邊醫生鼓勵的微笑。 是爸媽斬釘截鐵拒絕離婚的怒吼。 是老家的侄子侄女在朝陽下肆意的奔跑。 是白雪公主裙子上點綴的櫻花。 是白馬王子胸前佩戴的鉑金鏈條。 是電影裡新娘美麗的婚紗。 是別人新婚戒指上耀眼的金花。 是洞房時男人粗魯不堪的模樣。 是廁所裡血紅肉球上血沫的反光。 她暈了過去。 當用力已經成為一種本能。阿紅在朦朧中聽見一聲微弱的哭響。 是誰在哭泣? 臻希。 又是誰在歡笑? 生命。 是怎樣的一股力量? 是愛的力量。 愛的力量? 對,愛的力量! 何為愛? 母親就是愛。 旋即阿紅感受到了一股鉆心的劇痛,宮口處一陣溫熱夾帶著火辣辣的灼燒感沖上了阿紅的腦海。 六點十分,她難產了。 紛飛的大雪落在樓前稚童堆的歪歪斜斜的雪人上,為它們又增添了一絲分量。 雪人的眼睛是兩片冬青樹葉混著一點黑紅色的爛泥,它直勾勾的看著一樓房間裡窗臺上的水杯,用樹枝做的手伸直了手指: “看,杯具。” 產房之外: 勝利聽見了臻希的第一聲啼哭,露出了一抹微笑。 怎樣的笑? 貪婪的微笑。 惡魔的微笑。 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