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神”不停地念著魔咒,我就像聽到了緊箍咒的孫悟空一樣——頭疼,疼的天靈蓋都快炸了。剛想叫喚出來,突然滿耳都是說話聲,亂糟糟、絮叨叨的聲音,就像是繁忙的菜市場裡那種聲音——有的在叫賣、有的在叫買,有的討價還價,有的在還價討價……如果你仔細聽,甚至能聽出那聲音中摻雜著的魚腥臭和腐爛菜葉的味道。太亂了,太亂了,我受不了了。 我作嘔欲逃,“神”的聲音又出現了,“不要想逃,跟隨我的指引去看。” 它高舉起戴著袖章的臂膀指向一隻蠶,我順著它的指引看去,看到那是一隻正在吐絲的蠶,它的嘴裡正連著長長的絲線。 我說,“我看清了,它在吐絲。” 它說,“再仔細看,看那絲連接哪裡?” 我又仔細看去,從蠶的嘴順著那絲線往前看,發現那絲線果然不是尋常的蠶絲,它竟一直往前延伸,最後穿過窗戶飛向了遠方。 “這是連到了什麼地方?” “它連到了現在穿著它的母親或者母親的母親或者母親的母親的母親……吐出的絲、織成的布、做成的衣的人或者動物那裡了。” “然後呢?” “然後它正按照我傳的話,讓他們高聲喊叫一聲——我的神啊!聽到了嗎?” 我仔細去聽,結果沒聽到,於是我便搖頭。 “那是因為太遠了。再看其它的蠶。” 我順著“神”的指引又看向其它的蠶,發現目力所及的蠶全都像剛才那隻一樣連著一根伸出房外的絲線,有的還不止一根,屋子裡充滿著此起彼伏的聲音——先生,您好,請問您是否可以說一聲“我的神啊”! ——小姐,你好,請您大聲喊一句“我的神啊”! ——是的,老爺,請你走到屋外,大喊一句“我的神啊!” …… 這哪裡是蠶室,這分明就是一間話務室嘛!這一隻隻的哪是蠶,分明是話務員嘛! 電話營銷,我熟! 接著,隨著我眼前這尊“神”不停地揮舞著它的雙……三、四、五六、十幾隻臂膀,由遠及近,我漸漸聽到外麵傳來了一聲聲的“我的神啊”的呼喊聲,那聲音初時渺小且遼遠,後漸宏亮如在耳畔。那聲音隨著“神”的指揮忽而高漲、忽而低沉,時而興奮、時而悲傷——我的神、我的神、我的神神、啊啊啊——最後我甚至聽出了多音部合唱的味道。正當我目瞪口呆之時,隨著“神”的雙……三、四、五六、十幾隻臂膀有力一握,那聲音戛然而止,消失不見了。 “這是什麼聲呀?”屋外傳來了黃森疑惑的聲音。 “怎麼樣,這次相信我了吧?”“神”說。 我忍不住鼓起掌來,不由自主。 我說:“你既然有這本事,那你現在傳話給那個什麼公會的主事,讓他把阿桑換掉。” “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你的牧人術還沒修煉到那個程度,他現在還不聽你的。” “那該怎麼辦呢?” “這個……也許可以曲線救國,不過麻煩一些,也有風險,成與不成,全看造化。” 祭蠶神開始了。 我看見阿桑坐進那臺八臺大轎,他穿著鮮紅的衣裳,胸前戴著大紅花。 隊伍的最前麵是赤裸著上身的一幫壯漢,一個個麵帶野獸麵具,手持桑葉,哼哼哈嘿地舞蹈著。 隊伍的中間是吹鑼打鼓、舞龍舞獅的隊伍,個個濃墨重彩,張牙舞爪。 隊伍的後麵是達官顯貴、名人富紳,個個腦滿肥腸,誌得意滿。 阿桑麵無表情,心事重重。 我也許還在人群中看見了阿葉孱弱的身影,但也許沒看見。 眾人的興高采烈,熱血沸騰格外刺耳。 當遊行隊伍終於來到蠶神廟時,高潮終於要到來了。 隻見蠶神廟內一排排事先排列整齊的座椅上坐滿了名人,四周的圍墻之上、圍墻之外臨時搭建的竹木高架上……總之,凡是能站人的地方全站滿了人,凡是能插進一根針的地方全插滿了針。眾人全都翹首以待,準備一睹蠶神迎夫的高潮。好像那一刻也是他們的高潮一樣。而且,一定也會真的有人這樣吧! 隻見,公會主事——一個白白胖胖好似包租婆一般的老女人——站到臺階上擺了擺手,鑼鼓停歇,眾人安靜。主事以一口官腔,搖頭晃腦地說了一番話,大體是介紹了今日親臨的長官,又介紹了今日奉上祭品的大戶名單,我隻記住了董相的名字,其他什麼侯什麼爵的記不住,太多了。聽旁邊的人偷偷地說,這些達官顯貴奉獻的祭品待會兒都會放到棺材裡隨阿桑一同埋到地裡,供蠶神娘娘和新夫日後享用。 “應該的,應該的。”聽的人附和道。 主事說完了,接著一陣鑼鼓喧天,震天響的歡呼聲。 緊接著,阿桑被領了進來,他跨過挖好的墳坑,來到階前。早有兩名赤裸上身頭戴麵具的壯漢手持一根紅菱——那紅菱一頭拴在蠶神娘娘的手中,一頭交到阿桑手中。等阿桑站定,又是一陣鑼鼓喧天,喜樂齊鳴。 主事高呼:“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一拜天!” 不等那兩名壯漢上前,阿桑主動便跪下磕了一個頭。 “二拜地。” 阿桑又磕了一個頭。 “夫妻對拜。” 阿桑三次磕頭。 “揭蓋頭。” “來了,來了,要來了。”有人叫了一聲。 “還沒到時候,要掀完蓋頭才喝酒呢?蠢貨!”一個聲音叱責道。 “就是,去年沒看仔細嗎?”還有人附和。 …… 我沒心情聽他們的,看向場地中央,見那一名壯漢上前,將手中的秤桿交到阿桑手中,阿桑手持秤桿走到蓋著紅蓋頭的蠶神娘娘麵前,挑落蠶神娘娘的紅蓋頭。頓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眾人喝彩不休,萬眾翹首以待。 主事高喊:“奉上合巹酒!” “來了”。 “來了”。 “可是要摁住他呀”。 “去年那個哭得稀裡嘩啦,不敢喝,最後是被灌進去的。” “真慫,那個。今年這個不知道怎麼樣?” “看。” “看看,來了。” …… 這應該就是那個時刻吧! 眾人明白,他們引頸以待。 壯漢明白,作勢欲前。 阿桑明白,他主動端起那碗酒。 一切都順理成章,約定俗成。等新郎倒下,送入洞房——那口棺材——的時候,狂歡才到頂點。 可今年有些不一樣。 就在這時,眾目睽睽、翹首以待的安靜時刻,人群中突然一人高喊了一句:“蠶神顯靈了!” 眾人初時交頭,進而接耳,最後一致望向院內老桑樹。 顯靈者何? 樹上的蠶也。 果真是神而又神,那些弱小的毛茸茸的小東西,竟然一隻隻頭尾相接地從樹上爬了下來,密密麻麻、列隊整齊,有如久經沙場之老兵。 眾人嚇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喘,眼睜睜看著它們的表演。 隻見這群生靈爬到空曠處,兜轉幾下,拚出了一個大大的“否”字。 “那是什麼字?” “不認識。” “這都不認識,否。” “否是什麼意思?” “否就是不的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突然有人高喊道:“蠶神娘娘的意思是,這個新郎不是她想要的。” 人群最喜歡熱鬧了。 這一聲呼喊著實響亮,眾人聽得分明,一時間附和的有——換人、換人、換人;反對的有——不換、不換、不換;不明所以的有——咋回事,咋回事,咋回事;模棱兩可的也有——熱鬧了,熱鬧了,熱鬧了。 主事忙看向一旁地方長官,地方長官忙喚來兵丁,壓住場麵,止住喧鬧的人群。兩人商量了一下,隻見主事走到臺階前,跪在蠶神麵前,高聲喊道:“蠶神娘娘在上,若您不滿意新夫,請您顯靈,顯靈“換”字,如若滿意,還是否字,不要調換。” 喊完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 那群蠶好像聽懂了一般,蠕動,蠕動,變化,變化,一個繁體的“換”字出現了。 這一下,人群鼎沸。 “換人,換人,換人”之聲響徹雲霄。 話已經說出去了,隻能換了。 主事又跪地磕頭,“請蠶神娘娘示下,新夫換誰?” 就見地上蠶擺出了兩個箭頭,指向了人群中的兩個人,眾人看去,但見兩人一個長得圓滾滾的,一個長得長竹竿般。而那兩人當然嚇得目瞪口呆,趕緊隨眾人一樣躲到一旁,可是不論他們走到哪裡,箭頭都指向哪裡。那兩人嚇壞了,想跑。這還了得,主事和長官命人將二人捉住摁在場地中央。 主事又磕頭請示,“請蠶神娘娘示下,若今年新夫是此二人,則眾蠶退去,若不是,請繼續指示。” 蠶們退了下去。 “定了。” “跑不了了。” “這兩個家夥也有今天。” “哦……” “蠶神娘娘千古!” …… 列位看官,你們肯定會問,怎會這麼巧呢?那是自然了,你們也不想想,我都能穿越了,還有什麼不可能呢? 當然,這事出有因還是要交待一下的。 故事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山上有座廟,廟裡有…… 錯了,劇透了,這好像不是今天故事哈? 重新來過,見諒。 那天吧!在“神”的帶領下,我來到蠶神廟,當時天色已晚,華燈初上,院內寂寞無人。我們來到桑樹下,“神”問:搖簽那天誰在? 幾隻蠶湊近道:“都在呀,做什麼?” “神”問:“搖簽是怎麼回事兒?誰跟我詳細講講。” 一隻蠶道:“嗬!這你算問對蠶了。俺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是山東蠶嗎?怎麼一口一個俺呀?” “少見多怪。就隻有山東人說俺嗎?河南人也說俺呀!嫘祖可是河南人喲,俺們還能不說俺嗎?” “得,您老接著說。” “那你就不要打岔了,俺一口氣說完,那搖簽都是假的。簽被人做了手腳。本來簽筒裡有幾十根不同名字的簽,可是搖簽前一晚被人換了,全換成了阿桑名字的簽。” “誰換的?” “你打岔了,俺不說了,拜拜了您吶!” “唉——別切,爺,爺,你們都是爺,給個痛快話行不?” 另一隻蠶爬上前,道:“別搭理他,他就那個德性,不招人喜歡,俺接著說,誰換的簽呀?兩個人,一個瘦的跟竹竿一樣,一個胖的跟軲轆一樣。” 我說:“真是冤家路窄,陰魂不散呀!” “神”問:“怎麼著,你認識?” “化成灰都認得。” “那就拿他們開刀。” “聽你的。”我說。 “各位爺爺,明天還得煩請各位幫襯幫襯,幫我爬到樹下拚幾個字,不知意下如何?” “這可是大事兒,俺們要開會投票表決。你等一會兒哈!” 蠶還挺民主,爬到一起,嘰嘰咕咕半天,眼見月亮高懸,見他們還沒有結果,心裡著急,便大聲催了兩句。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一隻蠶嗬斥道:“你著急什麼?沒看到俺們正在表決嗎?” “你們表決到哪一步了?”我問。 “現在正在表決那隻手表決算數。” 我心想,民主有弊端,浪費時間,浪費人力,浪費物力,但是沒辦法,人在桑樹下,加之有求於蠶,不得不低頭。等吧! 就這樣,等了半個多小時,他們終於達成了一致,告知我們結果——雄左雌右,雄的左後第三隻腿表決算數,雌的右後第三隻腿表決算數。 然後就是表決,一隻一隻的表決,我的天呀,整得跟好聲音決賽似的,驚心動魄,扣人心弦。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同意幫忙的占了些許多數。 “少數服從多數,俺們同意幫你了。難得碰到一個會說蠶話的,不容易啊!上一次碰到會說蠶話的,還是嫘祖她女兒呢,那一口正宗河南話,夠味,比你說的好聽多了。不過,我們也不嫌棄你。” 我心想,行吧,這一天當中我被嫌棄了不止一回兩回了,也不差你們這幾個。 這就是事情的原委。 簡單而有合情合理。 事後,我問“神”:“哎,我說,你有沒有名字,總不能老是稱呼你“神”吧?” “我有紅袖章,有七對足,還是隻公蠶,合起來,你可以叫我“紅七公””。 “打住,這個名字侵權,我給你起一個,就叫小七。” 從此以後,別人帶香囊,而我帶蠶囊,人和蠶共同開啟了一段奇異的旅程。 這真是個奇怪的時代,這真是個顛倒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