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十一年冬,帝都戶部尚書府邸。 少年抬起頭看著漫天的飛雪,眼神清澈沉穩,負在身後的雙手搭在一起,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錯覺,完全沒有少年人該有的意氣和性子,就像是秋天枯萎的落葉,那一身黑色的絲綢羊毛披風穿在在他的身上,與這天地融為一體的白色格格不入。 遠處亭臺下,溫酒圍爐的戶部尚書崔碌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一切,那個小家夥在他家中待了很多年,崔碌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多久了,隻是記得妻子嫁過來後。 那個小家夥就從質館裡搬了過來,他的妻弟慶國侯的小兒子。崔碌喜歡這個小舅子,是因為他不像其他質子那樣囂張跋扈,盛氣淩人,全然沒有貴人的自知,平時的行事像個普通人,崔碌喜歡他的真實和坦誠。 有時他總是想,自己和妻子是不是已經把這個小家夥當作兒子在養了,若讓遠在慶國的老丈人知道此事,會不會暴跳如雷?奧對了!老丈人此刻應該已經過了雁門關了吧,隻是不知道慶國的大軍傷亡如何。 崔碌想起老丈人此刻在做的事,胸中似有一股氣吐不出來,在沒有做成這件事前,他不能有絲毫的放鬆,他背過手去轉身對著亭外數名披著甲的將士點了點頭。 披著甲的將士得到命令後,並未遲疑,轉身向著儷威方向走去,天上的飛鳥看著崔府內隱藏在暗處的數百軍人如驚弓般飛走,崔碌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一天將會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 每每想起,他久經官場早已麻木的臉隱隱泛起潮紅,他無路可退,誅滅九族的事情遭到家中老人的反對,那時的崔碌隻用了半個時辰便說服了那些老人,推翻虞王朝,天下大勢! 多日前上奏給皇帝的折子上,崔碌請求皇帝放那些難民進關,並描述已為難民們安置好去處和食物,如果僅僅是這樣大皇帝一定不會答應,崔碌又在尾端寫道,天下的百姓,皇帝的子民都在看著,若辦成此事,陛下節儉愛民,雄才大略的事跡定會受萬民敬仰,傳頌在史書之上。 在眾大臣極力反對之下,皇帝準奏了崔碌的折子。 而這,便是亂世的開始。 “報少國主!”披甲的將領來到看雪少年的身後,“國主的大軍已揮師南下,剛剛接到線報,還有兩個時辰國主的前鋒部隊便能趕到帝都城下。” 少年回過神來,感慨的說道,“父侯的大軍終於打過來了嗎?這一天我可是等了很久啊......” “通知所有人,我們要趕在父侯到來之前解決掉北城樓上的守軍。”少年的眼神沉穩全然沒有一絲慌亂,“八百人拿下帝都北城的指揮權,我相信我能做到。” “帝都一個整編萬人的羽林守軍隊伍,領軍的人是軍部的紅人齊涵。若哪一方有動靜,援軍會在一刻鐘的時間裡趕來。”少年對著軍士們說道,“北樓是防禦最硬的地方,但他們想不到攻城的力量在城內。” “薛小寒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現在已經在東門鬧起事了。”少年揮手冷聲的說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攻下北樓後給我堵死上樓的路!” 就像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少年沉穩的語氣讓在場的眾人壓力驟減。他話音剛落,便大踏步的向著大門的方向走去,有一種視死如歸灑踏灑脫的既視感,路過亭臺前他略一停頓。 看著亭上那個故作灑脫正在飲酒作樂的男人,少年輕輕的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個男人一會兒要做的事情要比攻城還要危險的多。 “姐夫,保重!”少年作揖行禮。 亭上的男人剛要開口,便聽見身後如獅吼般的聲音傳來,他看著那個拚了命沖過來的女子驚出一身冷汗,揮了揮手催促少年一眾人快些離開。 “儷威你個兔崽子給我回來!”女子邊擦眼淚邊朝著亭臺跑,身後的下人竟是追不上她的腳步,“崔碌你個王八蛋給我攔住他!!” 崔碌聞聲轉過身去,表情自震驚害怕轉為委屈,儷威看著這一幕不知想起什麼,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片刻後他看著朝自己跑來的老姐恭敬的再作揖,老姐和姐夫待他如親子。 如今群雄逐鹿,遠在慶國的父侯起兵雁門關,他要在最短的時間攻克北城樓來迎接父侯的軍隊入城,雖不知結局如何,但時間緊急,此刻卻來不及和最親的老姐道一聲告別。 一眾帶著刀的軍人跟著略顯稚嫩的披風少年走出崔府,儷小麗還隔著很遠,聲音卻傳遍四野,“儷威你個兔崽子敢踏出門去,我就吊死在房門上!” 剛剛跨過門檻的少年聽見此話停了下來,他深知這個姐姐的性子有多麼剛烈,思考片刻後大聲說道,“老姐!在家國麵前,兒女情長算不得什麼,我與長輩看不得世人疾苦,請老姐理解!” 未等身後傳來聲音,少年帶著戰士們決然的朝著城北狂奔而去。 崔碌早已放下酒杯,跑去迎接他的妻子,這個溫柔賢惠的女子是崔碌此生最大的幸運,若要他在儷小麗和皇權二者選擇,他會毫不猶豫的拋棄皇權。但。 “小麗,儷威說的對。”崔碌扶起摔倒在地的妻子決然道,“這個破敗的天下民不聊生,我們當官的吃飽穿暖遇事不愁,我們的子孫後代也有一個好的歸宿,但我黎族的子民呢!他們是否吃飽穿暖,是否他們的子孫也如我們這般!” 看著遠去的軍隊和最前方的落拓身影,聞聲的儷小麗淚如雨下,她在崔碌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二人緩步走至亭前,“儷威那個孩子自小就沉默寡言性子內向,他怎麼能夠和你們一起造反呢!,夫君我雖不是那不懂人情的小女人,但又怎麼看得最親的人都跑去造反呢!這可是殺九族的大罪啊!” 崔碌輕輕一嘆,他忽的想起起事前對族中老人們的陳述,那些詞匯是那麼的有條有理有憑有據,但現在的他卻什麼都說不出,妻子說的對,這種誅滅九族的大罪沒有人敢開頭,但他賭的就是開這個頭便停不下來!各諸侯國並不會留給帝都的皇室喘息的機會。 “小麗,你自小在慶國長大,最易接觸到河南河北二道。請問那些人們是朝中官員口中的惡鬼嗎?”崔碌耐心的對著妻子說道,“我身為戶部尚書,又怎麼會不了解其中的實情呢。他們確實是惡鬼!如果我們不反,惡鬼們隻會餓死!他們習慣了被壓迫,又怎麼會反抗呢,若不是老丈人給了他們信念,雁門關外明年春天冰雪消融,世人會看見數十萬的屍體橫亙山野!” 二人並未多說,因為府外北城樓的方向已經喊殺震天,崔碌向妻子交代幾句後將她的手交給身後的婢女,然後轉身離去,方向正是與北城相反的轅門所在,皇城的領軍大將齊涵所在的大營。 儷小麗看著遠去的身影,淚眼婆娑久久不能平靜。 ...... 這個冬天蠻族舉行了庫裡臺大會,而遠在天邊的黎族慶國侯已經發兵南下,以運送難民為由,執著皇帝下發的文書順利的進入了雁門關,其後便是狼入羊群般摧枯拉朽,攻克了有著王朝第一雄關的雁門關。 這支由難民和軍隊組成的隊伍千奇百怪,他們有的瘦骨如柴食不果腹,裸露在外的肌膚已經被凍成死黑色,而混雜在這群難民身旁的軍人穿著厚重的鎧甲,甲胄的裡麵是保暖的棉衣。 難民們並未嫉妒,因為這群軍人是慶國侯的子弟兵,而慶國侯是給他們飯吃,帶領他們起事的男人,隻要慶國侯現在讓他們去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相繼赴死。 因為那個男人本不用這麼做的,他衣食無憂,權傾天下,手握重兵,隻要在青州城裡,就連大皇帝都無可奈何。而今卻為了他們揭竿而起,向著皇權發起挑戰,他們能做的隻是跟在那個男人身後沖鋒。 棕色戰馬上的男人一邊走一邊看著道路兩旁的屍體,不禁有些感慨,“這就是臨危險境之人能夠爆發出來的無窮力量嗎?” 難民們用手中的刀槍棍棒麻木的朝著滿地的屍體補刀,生怕被有些幸運的人逃走,既然世間已經沒有了不公,既然大皇帝和帝都裡的大人物已經將他們當作惡鬼,那麼他們便不會將幸運降臨在裝死之人的身上,戰場之上時不時發出痛苦哀嚎的聲音。 戰馬登梯而上走到城墻的最高處,在身披戰甲的中年男子身旁站定了下來。男子朝著中年男子作揖深深一拜隨即抬頭說道,“公爺,關內的駐軍已經清理完畢。” 披甲的男人並未作答,男子也再未說話,二人站定在雁門關戰場的最高處,俯視著城墻腳下的硝煙彌漫和遍地屍體。 過了很久,中年男人終於開口,“蘇玨,就要去帝都了,害怕嗎。” 中年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男人看著中年男人漠無表情的側臉,突然想起,好像跟著這位雄主得有十年了。 他輕笑道,“蘇玨跟著公爺的那天起,便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並不是真正的戰場。”男人冷漠的說道,“希望那天來臨時你真能如此。” “那就讓蘇玨來為公爺趟平前路的崎嶇。”蘇玨不以為意笑著說道,“高猛已經帶著兩萬輕騎出發了,我看要不了兩個時辰就能兵臨帝都,如果少國主真能拿下北城樓,我們內外夾擊,定會出其不意攻克帝都。” “吾兒在戰場上犯了大忌。”男人似乎想起什麼,冷色的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冷笑,“某事之前怎麼能讓人知道呢。” “少國主可能擔心公爺的軍隊傷亡慘重。”蘇玨辯解道。“畢竟是我慶國的男兒啊。公爺還要盡早決定,何時發兵帝都。” “現在!” “現在?”蘇玨訝然。 未等他反應過來,中年男子兜轉戰馬朝著城下狂奔而去,周身的護衛緊隨其後。揚起陣陣塵雪,風中傳來男人的命令。 “蘇玨聽令!帶著青州四萬步兵天黑前趕到帝都北城見我!趕不過來我拿你試問!” “是!” 在起事前男人們圍在大帳裡商議過很多很多,但戰場上瞬息萬變,一切都要聽從慶國國主的命令,蘇玨有些傷腦筋的揉了揉腦袋,公爺帶著僅剩的陷陣營八千輕騎走了,給他留下青州四萬步兵在後緩行。 現在隻希望高猛和公爺的騎兵能在沿路的驛站多殺些人,替他清除些障礙,否則就憑這些惡鬼般的步兵,如果沒有騎兵主攻,又怎麼能打得過裝備齊全的正規軍呢,他馬上吩咐下去,派自己的心腹帶著八千人駐守雁門關,其餘人跟著長龍般的隊伍慢慢前行。 ...... 天下將亂的大地上,薛國城外的驛站旁格外安靜,一輛古樸的馬車候在原地。身周除了茶館外帶刀的青年和馬車內坐著的人空無一物,而暗地裡的戰士們已經手握戰刀待時而發。 “王爺,那個年輕人可能不會來了。” 帶刀的青年眉頭緊皺,萬裡之外的情報在正午時分便傳到了他的手上,然而坐在車內的主人卻視若無物。隻是安靜的坐在車上閉目養神,聽見車外的聲音,才緩緩睜開雙眼。 “郭嘉,你的性子還是那麼急。”車廂內響起沙啞渾厚的聲音,“欲成大事需藏鋒,你看儷公爵做的就很好。” 叫做郭嘉的青年焦躁的說道,“可是王爺!天下已然大亂,若錯過時機,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車廂內的男人輕聲笑起,他的這個愛將從來不會藏著掖著,有什麼事都要心直口快的說出來,而這,也正是男人信任他的地方。男人並未反駁,隻是好奇的問道,“郭嘉,你說我們會是故事裡的主角嗎?” “啊?”郭嘉一頭霧水,不知如何作答。 “蒼生大難,山河凋零。一個時代隻能有一個主角。”車廂內的男人悵然說道,“而其他的所有人都隻會淪為主角的陪襯。驍勇如王玄謨,底蘊深厚的葉承雲,心係蒼生的儷公爵,還有捉摸不透的南晉公國,這般英雄人物齊聚在一個時代,到底是我薛陽國的幸事還是不幸呢。” “王爺所言極是。”郭嘉不善言辭,隻是學著文質彬彬陌生的詞匯說道,“這幾家諸侯無一不是善茬,但在王爺麵前實在是不堪一擊!” 車內男子輕笑不語,生而便是公爵,如此尊貴的地位並未讓他淪為紈絝,他的前半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抵抗科爾沁草原上的侵襲,與帝都內的勢力勾心鬥角,曾以虎衛全軍覆沒為代價重創SZWQ的數千蠻族精銳。 創下這種戰果已然成為描述薛陽侯戰績之一的輝煌履歷,然而數年之後,當他勵精圖治養兵備馬之時,遠在千裡之外的帝都已然戰火漫天。線報中的慶國發兵帝都,一切都是那麼的措手不及,卻又欣之若喜。 “那個少年從梨州走,必然經過我們薛陽國,還是再等等吧。”男人把玩著手中的琥珀扳指,“告訴下麵不要急,還要等。” 郭嘉安靜了下來,茫然的問道,“王爺還要等什麼呢,如果慶國的那位公爺打下來帝都,我們薛陽連喝湯的機會都沒了吧!” 坐在樸素馬車上的男子並未作答,他望向車窗外的夕陽西下,隻是想著那個貪玩的少年也應該到了才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這座虞王朝大皇帝打下來的帝都,曾經號令著天下的門閥貴族和諸侯們,更有封土之上的億萬黎民,無一莫敢不從,而今它的存在卻更像是一個權力的象征。古老的城墻已千瘡百孔,城內亂成一團,這件預謀已久的大事已經醞釀到了極點,自東門薛水心的鬧事便已開始,這一開始便是許多年...... “陛下!陛下!慶國侯帶兵打過來了!”太監連滾帶爬的跑到偏殿正在尋歡中的最高權力者。 明帝猛然驚醒,他一把將太監抓了過來大聲喝問道,“誰打過來了?!” “是,是慶國侯,沒錯,城外的大旗就是慶國的旗幟。”太監語無倫次。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明帝手足無措茫然的自語,“我的儷卿怎麼會叛我!” “陛下,現在怎麼辦!北城已經快守不住了!” 明帝揮手將四周的女人們趕走,已經顧不得衣不遮體,轉身朝著太和殿方向走去。 “把齊涵找來,帶人將崔碌滿門抄斬!還有!去質館裡把質子也殺掉!”明帝怒聲喝道,“竟敢叛我大虞,滅了我之前,我先殺他後代!” 這個在位數十年的皇帝並不是傻瓜,他隻是已經無法壓住野心漸起的諸侯們了,略一思考便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此刻的他要以雷霆手段鎮壓這次的叛亂,如此有一些可能找回皇族的尊嚴。 明帝突然停了下來,對著身後太監吩咐道,“不行還不夠,馬上寫書給鮮虞,讓葉雲承快來救駕!調回朕的三軍!朕要滅了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