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下的大原什麼都看不到，除了白色沒有任何東西。在牧人的口中，這便是白毛風在作亂，如果看的時間長了，眼睛會瞎掉的。 　　徐二用隨身的黑布將胯下的戰馬雙眼蒙住，自己則是瞇著眼睛來識別方向。身後的少女摟住他的腰，用自己瘦小的身軀來盡可能的捂熱徐二的身體，這樣的動作已經持續了很多天。 　　包裹裡的奶酪和肉乾剩下的不多了，若是今晚還找不到歸宿，二人估計又要在雪軻裡睡了。在被塔塔兒部和龍城蔑兒乞部聯合的追剿下，此刻他們終於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靜顏，要不要歇歇。”徐二問道。 　　“不了，蠻族的軍隊離我們越來越近了。”葉靜顏的聲音很是憔悴，她已經連續兩個日夜沒有閉眼。 　　“找我們的人真多啊。”徐二自嘲的笑道，“就像在和獵物玩捉迷藏的遊戲，這整片草原都是他們的獵場。而我們是擔驚受怕的獵物。” 　　按照當初徐二的計劃，二人會一路沿著伊敏河上遊離開，卻未曾想上遊的蠻族軍人早已等待他們多時，自那時起二人便開始逃亡，一路被追趕到了龍城以東的方位，若是春天的季節，騎著戰馬直奔東方一個晝夜便會看見烏蒙大山，但是現在不行，整片草原白茫茫一片，就算是三天三夜估計也走不到那裡去。 　　徐二正要說話，猛然一驚，側眼發現白雪中的蠻族牧民直奔他而來。像是迷霧中的幽靈讓他來不及反應，徐二來不及抽刀那個牧民便狂奔到了他的眼前。狂放的戰馬被韁繩勒住，前腿拔地而起，這一幕驚呆在雪地中疲憊的二人，而看見牧民卻是讓徐二呆楞在原地。 　　“帖木兒大叔？！真的是你！” 　　“哈哈哈，臭小子徐二，好些日子沒見，現在過的怎麼樣！”高大的牧民放聲大笑。 　　“帖木兒大叔還在拿我開玩笑！徐二現在可是快要死了啊。”徐二哽咽的說道。 　　戰馬上的包裹被牧民扔了過去，徐二伸手接住。 　　“這是什麼大叔。” 　　“薩仁額齊拿給你的食物，大叔的時間不多。”帖木兒正色道，“離開草原吧徐二，不要再回來了。” 　　徐二張嘴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靜，他來到這裡，卻終究要離開。雖然早已經預感到了結局，但此刻被親近的人揭開，讓他有些茫然無措，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像是被狼撕咬了一口，讓他想說些什麼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搶了龍城大汗的新娘，更是忤逆了哲別那個家夥，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帖木兒嘴角苦澀，“薩仁額齊托我給你帶些話，她說姆媽永遠愛你，快些回到自己的家吧，以後一定要多吃飯，要早睡，還有額......不能多喝酒。” 　　帖木兒憨直的學著薩仁托付給他的話，讓他一字不落的轉達給這個年輕人。 　　淚水已經止不住的從徐二眼中滑落，刺骨的寒風如刀割般吹來，“姆媽的身體還好嗎，帖木兒大叔，我是不是連累到了姆媽。” 　　“放心吧，烏雲娜從龍城回去照顧她了，沒有人難為薩仁。”帖木兒聲音雄渾，大手遙指南方，“看著我手指的方向！接下來的話一定要記住。你們要回到虞朝，就一路向南，沿著這個方向就會看到北海的下遊一條分支，從那裡摸過去！不出三天就能走出這片草原！那條分支沒有名字，但當你看見它的時候就一定知道那就是我說的。” 　　“還有。”帖木兒停頓片刻，“你是一個好孩子，但不要太善良，在這戰亂的年代就不要把自己標榜成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殺人這種事也沒什麼難的，習慣了就好，聽見了沒！” 　　“聽見了。”徐二低聲說道。 　　“很好，還有。”帖木兒像個嚴厲的父親在冷風裡對徐二說教，“你的性子軟，容易被人欺負，不要和別人多接觸讓人知道你的弱點，不要和別人貧嘴聽見沒！” 　　“聽見了。” 　　“很好，還有......” 　　帖木兒仔細的回想著徐二的缺點，生怕漏下哪一個。他就像一個嚴厲的父親在兒子臨走時的囑咐。因為他知道這一別可能就是一輩子了，一輩子很長卻也很短，總之以後就看不到這個孩子了。帖木兒半百的年歲竟有些不舍，話語中明顯有些哽咽。 　　“你要堅強起來，去成為真正的強者！隻有成為強者才能保護自己的親人！”帖木兒做著最後的道別，“然後告訴世人，你的師傅是一個愛喝酒的牧民！哈哈哈。” 　　未等徐二作答，那個高大爽朗的牧民已經調轉戰馬向著遠方離去。徐二並不知道這個父親般的牧民用了幾天幾夜的時間來尋找他。隻是知道每次貼木兒在身邊，他就什麼都不怕。 　　來不及傷感，身後的追兵很近，聽從帖木兒的囑咐，徐二帶著葉靜顏一路向著南方狂奔而去，他要找到那條分支，然後跟著那條分支朝著虞朝的方向走。不知過了多久，徐二隻是覺得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突然！ 　　“曦曦窣窣！”的口哨聲響起，四周戰馬狂奔而來帶動的漫天飛雪讓本就心力交瘁的二人驚在原地。 　　徐二兜轉戰馬抽出戰刀，準備迎戰，他知道今天就要大難臨頭了，四周戰馬跑動的聲音不下數百人，恐怕就是神仙來了也無計可施。 　　風雪中的數千個蠻族鐵騎將正中心的二人圍得水泄不通，徐二定睛看去，風雪中若隱若現的白鹿大旗樹起，那是龍城主人蔑兒乞部的旗幟。 　　鐵騎後方打開一個缺口，從外麵趕來數人，領軍的人徐二再熟悉不過。那是如今聲望很高的蔑兒乞部二王子素可心，幾人站定在不遠處，冷冷的看著場中的人。 　　“素可心，要殺要刮就來吧！”徐二不再沉默，放聲大喝道，“死在草原霸主的手裡也是不錯的歸宿！” 　　素可心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聽聞徐二的大喝，他抬起頭看向對方大笑著說道，“黎族人，我很佩服你的勇敢，你和別的黎族人不同，那我也可以給你一個體麵的方式，贏了我的伴當你就此離去，我不會再追殺你，輸了你便帶著公主來我的帳下幫我！你看怎麼樣，用你們黎族話說百利無一害。我說這麼多就是要告訴你，告訴整個草原，讓人們說“素可心是能夠成大事的人，他勇敢大度從來不欺負弱小，讓我們去投奔他吧！”” 　　“好！我答應你！”徐二大笑起來，至少他可以肯定無論如何，二人今日是不會死了。 　　“巴圖！去陪我們黎族的小夥子玩玩！”素可心也大笑。 　　素可心身旁一個壯碩的男人下馬自人群中走了出來，厚重的戰甲叮叮當當的響起，徐二倒吸一口冷氣，這種鐵疙瘩是蠻族重騎標配，不說普通的刀劍能不能砍的進去，就算是蠻族的骨鋒刀也難有胃口。 　　徐二低聲對身後的葉靜顏說了些什麼，然後跳下戰馬手中拿著戰刀。二人的對決一觸即發。寬厚的骨鋒刀在巴圖的手中像是玩具一般戲耍。穿著厚重的戰甲絲毫不影響他那靈活的身軀。 　　巴圖接近徐二，猛然向前橫掃，帶動著身周的風雪肅殺之氣蔓延在場中間。徐二不敢用刀硬接，側身一滾，來到巴圖側翼，抬起戰刀用力砍向巴圖肚子，卻聽“鐺”的一聲手中的戰刀被反彈了回來，差點震落在地，未等徐二反應過來，巴圖抬膝頂向徐二，“噗！”這一膝蓋仿若被鐵棍悶聲打到，瞬間將徐二頂飛出去。 　　“啊！”徐二捂著肚子半跪在地，大聲的咳嗽起來，嘴中全是血沫，他盯著鐵罐頭般的巴圖，思考著破敵的方法，巴圖已然沖了過來，想要快些結束戰鬥。 　　“啊！”巴圖舉起骨鋒刀順劈而下。徐二側身一滾，來到了巴圖腳下，抬起手中的骨鋒刀猛地朝著巴圖的腳釘了上去。 　　“啊！”巴圖疼的撕心裂肺，腳上的鮮血噴湧而出。徐二剛要繼續進攻。 　　素可心瞳孔微縮，剛剛那一戰看似很久，不過眨眼之間就已結束，而那個黎族的年輕人贏的是那麼的兇險。蠻族的重騎聞名天下，在戰場上的優勢要大於劣勢，而剛剛巴圖卻全然沒有利用自身優勢來對敵，反而讓那個徐二抓住了腳上沒有防具的弱點。 　　“停！”素可心揮手大喝，“巴圖輸了，你贏了黎族人！” 　　徐二捂著肚子向後退去，剛剛被膝蓋頂撞讓他覺得肚子翻江倒海，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難受極了，到現在還未緩過來。 　　“那就請二王子信守承諾！放我們離去！”徐二放聲回應。 　　素可心拔出戰刀指著徐二，漠然說道，“滾回你的虞朝永遠不要回來。” 　　“那就再見了二王子！”徐二哈哈大笑，這種死裡逃生的感覺要比吃一條全羊還要痛快的多，“再多嘴一句！你確實令人無話可說，是值得敬佩的男人！” 　　看著遠去的二人，阿禿兒打馬走上前來，“我們可能錯過了最後殺死他們的機會。” 　　“是啊，但這次的事情以後。我相信大原上會有更多的部落擁護我們。”素可心笑著說道，“阿禿兒，我們要的是整個天下，而不是大原這一隅之地。未來我們蠻族的鐵蹄會踏遍整個世界，一想到這些，我的心都會激蕩起來，甚至要比和韃靼部的女人作愛還要激動，而他們的命又算得了什麼！你說呢阿禿兒。” 　　“安達，我不懂這些，我隻是喜歡聽你的命令上陣殺敵。”阿禿兒手握戰刀笑著說道，“若有人威脅到你，他們也要踏過阿禿兒的屍體才行。” 　　“不，若有人能威脅到我們，我們一起去把他砍死就好了！”素可心拍了拍阿圖爾的肩膀大笑著說道，“回龍城吧，庫裡臺大會就要來了，還有很多麻煩的事等著我們去做！” 　　...... 　　“就要回家了，開心嗎？” 　　這是明帝十一年冬的夜色裡，徐二和葉靜顏決定回到虞朝，大原已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了。嚴格意義上，黎族也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當然開心啦！如果我們一切順利，說不定能夠在長安過年！”葉靜顏坐在馬背上，開心的像個孩子手舞足蹈，“你知道嗎，長安的冬天很美的，很小的時候我總是求著母親帶著我去宮外玩，那裡有成片的紅燈籠和好多好多美食！街上人來人往穿著厚厚的棉衣。商販們沿街而行孩子們成群結隊。大家走在熱鬧的長安街開心極了！” 　　在臨夜晚之前徐二找到了那條淺顯的北海分支，徐二既驚訝帖木兒的神通廣大又感嘆二人的好運，若不是帖木兒的指引，恐怕二人這輩子別想走出這片白茫茫的草原。 　　“長安嗎，那裡確實是很好的地方。”徐二牽著馬邊走邊和馬背上的女孩聊說話，多天以來的追殺，二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放鬆下來。 　　“徐二，回到虞朝後有什麼打算嗎。”葉靜顏好奇問道。 　　“還沒有想好。”徐二有些迷惘，“但可以先送你回家。” 　　葉靜顏低下頭看著這個一路保護她到現在的男人，內心五味雜陳，這個男人在很久以前就沒有家了，那個遠在虞朝的西陽國在前幾年被大皇帝給滅掉，他是唯一死裡逃生的那個人，那時這個男人還未長大吧，他是多麼的害怕多麼的無助啊。而今就連大原都離他而去。 　　“跟我一起回家過年吧！”葉靜顏看著男人堅毅的麵孔，突然有些心酸，“然後留在父親身邊，以你的能力，在哪裡都會出頭的！” 　　徐二聞言輕輕的搖了搖頭拒絕道，“謝謝你靜顏，我需要些時間思考。跟在你的身邊一定是很好的選擇，但那並不是長久之計。” 　　天色已經完全的黑了下來，二人駐紮在這條河床旁的一塊低窪處，徐二取出包裹裡的羊肉和奶酪遞給葉靜顏，這些是姆媽留給他的，包裹裡除了食物和一張毛毯竟然還有一些碎金子，那個年老的婦人生怕她的小兒子吃不飽穿不暖沒有錢花！ 　　看著手中的羊腿肉，內心的最深處傳來酸楚，命運這種東西就像兒戲，你總是無法決斷它的走向，一個人的命運和他的性格有很大的關係，他在草原上學會了勇氣。 　　所以當蠻族的眾人對著葉靜顏亂語的時候，他選擇站了出來，而代價便是得罪了草原上的王者，再也見不到姆媽和草原上的朋友。事後回想起這一切是那麼的兇險。 　　但他並沒有後悔，姆媽曾經告訴過他，真正的強者要頂天立地，要為弱者出頭。要遵循自己內心的活法去活。 　　自小他的父侯便教導他，當你還是一個弱者的時候，總會很難，然後會有一些陌生的人對你伸出援手，所以當有一天你成為厲害的人後，也要對那些弱小的進行庇護，而今他又一次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這一次前路沒有了草原和愛他的人，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二人圍坐在火堆旁，看著跳動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麼，徐二沿途撿回一些乾枯的樹枝，足夠燃燒一個夜晚，空曠的大地上，隻有一匹馬一條河和兩個人。 　　過了良久，徐二打破沉靜，“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聽說長安城的秋天是最美的季節。在很小的時候便向往過那裡。” 　　“是啊，長安城裡有很多楓樹，秋天金黃色的楓葉掛滿枝頭，還有流蘇樹長在城中心的廣場上，老人坐在樹下歇息，孩童嬉戲。”葉靜顏也笑了起來，對於那座城，沒有人比她更想念。 　　“在很久遠以前，長安城還不是這樣的，一直到武皇帝的出現才改變了些。”葉靜顏話題打開。 　　“武皇帝？世宗武帝葉清玄嗎？”徐二好奇的問道，“那時的長安是什麼樣。” 　　“那時我們分家地位低下，鮮虞封土之內，民眾吃不飽穿不暖，就連遠在關南的北野國都要好過我們鮮虞太多。”葉靜顏說道，“一直到武皇帝繼承大統，統禦諸侯們四處征戰，我們分家的地位才慢慢上來。” 　　“沒有得見武皇帝的風采，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啊。”徐二向往道。 　　無論市井還是朝政，無論是黎族還是蠻族，普天之下無一不知武皇帝的戰績，彪炳後世，功績直追太祖大皇帝。那個名為葉清玄的世宗武帝直到今天依然是很多年輕人的榜樣。 　　葉靜顏將大氅裡的一個小包裹放下，輕輕的揉了揉被包裹刺痛的小腹。過了很久終於舒緩出一口氣。 　　“這個包裹裡是什麼，衣物嗎。”徐二看著這一切好奇的問道。 　　“這是吳婆的骨灰，靜顏沒辦法將吳婆的屍體送回家鄉，隻能這麼做了。” 　　“她是一個好人。”過了很久，徐二才說道。 　　那個婦人護佑這個少女，徐二曾在龍城大帳裡見過她，當時的婦人就像一頭老母雞在滿是男人的帳子裡保護小雞仔般將葉靜顏護在羽翼下，一直到自己死去，死在異國他鄉。 　　“吳婆生前最愛吃長安城內的梨花糕，跟了我這麼久竟然不知道。她在臨死前一直念叨著想吃一口梨花糕。想再看看家鄉的楓林樹。”葉靜顏平靜的臉龐上，淚水無聲的滑落，“而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就眼睜睜的看著吳婆離去。” 　　“老人家不希望你現在這個樣子。”徐二勸解道。 　　“我知道的，就權當對著你傾訴幾句。找書苑 ｗwｗ.zhaoshｕyuａｎ.com ”葉靜顏擦乾淚水苦笑道，“這麼長時間，從來不敢提起吳婆。她在天有靈，看到靜顏終於逃離苦海，大概也會為我高興吧。” 　　“要將她的骨灰就地安葬嗎。”徐二說道，“這裡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有水和草，冬天過去還有漫山遍野的牛和羊。” 　　“不，她說自小在長安長大，喜歡那裡的一切。”葉靜顏說道，“我要將吳婆的骨灰帶回長安，埋在楓林樹下，完成她最後的遺願。” 　　天地陷入漆黑，月升東籬星垂平野，徐二將羊毛毯蓋在葉靜顏的身上，少女剛剛入睡不久，在這以天為蓋地為廬的境地下，徐二望向少女別有一番風味。他的手在火堆前取暖，火光映著他明亮的雙眼，仿若要將那堆柴火看穿，古樸的戰刀靜靜的躺在他的側翼。 　　守夜是他內心最平靜的時候，戰馬狂奔聲和男人們的吶喊聲都離他而去，空曠的原野上隻有寒風在呼嘯。他在思考葉靜顏所說的那個問題。回到虞朝要做什麼呢，是要復仇嗎，向誰復仇，大皇帝嗎，還是就那麼安安靜靜的度過此生，忘記至親被屠殺的過往，隨便去一個地方找一個姑娘，娶妻生子就這麼過一輩子。 　　人這一生實在荒謬，徐二已經做不到去忘記那些事了，他手裡有刀，所以不怕。但那偌大的皇朝豈是他一個人就能撼動的。每每想到此處，內心升騰起的火焰便被澆滅。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送靜顏回長安。”徐二內心所想“要走劍門關，過西陽國，穿過整個關東大地，沒想到長安這麼遠，竟然在雁門關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