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不久,天色陰得像塗抹了鍋灰,繼而淩冽西北風似無數野馬呼嘯奔騰,直踏得天地之間塵土飛揚。 村莊、柴垛影影綽綽如巨浪裹卷的帆船搖搖欲沉。人、畜,道路、河流也被吞沒在巨浪種。 風穿過樹林、掠過衰草,發出長短、高低不同的帶哨的聲音,夾雜著不知是鬼哭還是獸叫,傳遍十八裡湖的角角落落。 最深處,漫過波濤洶湧的河麵,有點點若明若暗的燈光。 這是柳懷根的營地。 山腳下分別朝西、朝南、朝北蓋起了營房,被樹枝、雜草覆蓋。 不知道內情的很難看出那是非常堅固的工事和住所,反倒像天然形成的山洞。 經歷了夏秋風雨,寒冬凜凜而至。 柳懷根的閑時間,一般是在夜晚,在安排好所有事情之後的夜晚。要麼行走在雜亂無章的雜草亂樹叢中,困了,不管它是扔著死孩子的亂葬崗,還是怪叫四起的攝魂灣,枕著大刀,抱著步槍,倒頭就睡,十多年前那句話,他不光要記在心裡,現在要刻進骨頭裡。 “凡是沒有親眼見到的你都不要輕易相信,就好比炸雷連天,不一定就有雨;你要能承得起事兒,啥時候都不要怕!你不怕事兒,就沒有事兒。”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有超越其他動物的適應能力。 十八裡湖給他提供了一個巨大的安身之所。他越來越強烈地覺得,這個人人談起色變的恐怖之地,相比較所謂正常的世界反倒是單純的,那些所謂的妖魔鬼怪反倒沒那多事兒。 柳懷根再也沒有碰到過那夜的情景。他對十八裡湖的情感由適應到喜歡甚至有些熱愛了。 讀了很多書的他不是一個粗魯的人,他心思縝密,膽量超大。細細思量之後他決定要蟄伏完整個冬季,來年春暖花開很難再有清閑。 看了一下懷表,時針指向淩晨三點一刻,不知道何時,風停了,傳到耳朵的是簌簌地聲音。 起身撩開窗簾,推開窗。一股涼氣撲麵,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借助不遠處崗哨的微弱燈光,可以看見鵝毛般大小的雪片急嗖嗖下的正密。大雪已覆蓋整個世界。 他對雪天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此刻,覺得有一股久違的溫馨從心底升起,這種無風下雪的日子充滿詩意,一連串有關雪的古詩在他腦海浮現。 扭頭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一張兇惡、醜陋的臉,嘴角泛起一絲笑。 放下手裡那本已經翻看成破爛的《曾胡治兵語錄》,彎腰往火盆裡又加了些木炭,最後起身時無意間看到前幾天打井時挖出來的一個不大的木匣。 因為忙忽略了它,挖出時木匣被裹了五六層防水的油紙、油布、油氈。之後便和打這口井挖出的其他瓶罐盒什麼的一起,堆放在柴堆旁, 柳懷根拿起這個刷著紅漆有點斑駁的匣子,打開放在燈下,裡麵一滴水的印漬都沒有,其中的東西又裹了油紙,再把油紙打開,竟然是兩本線狀的書,正待翻看,好像被巨石擊中,“哐啷”一聲門被撞開,一道黑影閃過。 他對自己的眼睛是充滿絕對自信的,因為從十二歲那年開始他的正常生活都在黑夜,是黑夜給了他一雙火眼金睛。 抓起到腳腕兒的毛皮大衣、帽子迅速穿戴完畢,順手操起枕下的盒子炮,連著幾步便沖到外麵,那道黑影在前方移動。 那是人形的黑影。 亢奮電一樣從腳跟兒直到腦門兒,他期待的靈異的東西終於遇到了,想探個究竟。萬一死了,死就死了。 雖然隻是幾個月,但在這幾個月裡,他從殷三兒那裡學到了很多陰陽的學問,並且又恢復到不懼兩界任何事情的狀態。 他已經注意到那個黑影雖然往前麵走,但沒有腳印,走過的雪地沒有任何變化,一點痕跡都沒有。 黑影徑直走向冰封的大河,柳懷根加快了速度,槍上膛握在手裡。他沒有驚動營地裡任何人。 黑影下河了,提線木偶般無聲的走在河麵的冰上,柳懷根沒有絲毫猶豫緊跟著也下了河,距離營地越來越遠,他的皮靴踩在冰麵上河裡發出沉悶的聲音。 河中間,黑影停住。柳懷根警惕性倏然提高,左手悄悄地從懷裡拔出桃木劍。 “你就站那兒吧,別往前走了。”黑影發出嘶啞漏氣無力極其蒼老的聲音。 “自打你到這兒,各種破壞,我都忍了,原因是一直在等一個能幫我辦事兒的人,選來選去沒有合適的,也沒辦法放他們回去,就都埋這裡了,現在看來,這個機會是給你留著的。”黑影繼續說道。“你幫我辦一件事兒,辦成了我保證你在十八裡湖安然無恙;你若不答應,我會讓你看看下場。” 死一般的寂靜。此時的雪已經分不清個兒了,如麵袋敞口直接往下倒。整個世界是一體的,河麵距離岸邊的高度也因雪的堆積在逐漸縮小,給人河麵在上升的錯覺。 劉懷根像個雪人,而那個黑影即便狂雪籠罩,但依然可辨,黑影有一種極強的排斥力,大雪雖然在黑影周圍縈繞,但總是無法接觸。毫無疑問,柳懷根遇見鬼了。 柳懷根沒有絲毫膽怯,而是莫名的激動和興奮,以致呼吸有點急促。 其實,每個人都能達到這種程度,如果在極度絕望的環境中長時間待過、在瀕臨死亡的邊緣掙紮過、在生死之間穿梭過,已經沒有了生死的概念,哪裡還有恐懼和害怕呢?所有的恐懼與害怕無外乎向生畏死。 劉懷根心想,快三十年了,一直都在和人打交道,好的、壞的、真的、假的、癲的、狂的……雖然林林總總,但無外乎“你的、我的”那點兒心思。機關算盡、疲於奔命,很齷齪很無聊很可笑,看煩了處膩了;有機會和鬼過過招兒將會怎樣? 想著想著他禁不住笑了,“喲嗬,你是誰?我為啥要答應你?我不答應,你又能把我咋樣?拿刀子活剝人皮的惡人我都不怵,你都不是人了,我會怕你?“ 黑影晃動了幾下,可能是沒有想到劉懷根能這麼坦然而且帶有挑逗性說出這麼一番話。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剛才說過了——你要想在這十八裡湖紮下根得經我同意,我還能幫你解決之後你碰到的你解決不掉的麻煩,你如果不同意,我就讓你看看後果。“ 說話間,一股陰風襲來,黑影瞬間化為一團濃霧,繼而彌漫整個河麵,柳懷根正欲拔腿後撒,雙腳像被焊住了一般,手裡還有槍和桃木劍呢,可胳膊僵硬得紋絲不動。 雪沒了、天地都沒了。整個河麵變成了一口深埋地下的棺材。 還能說話。“就這?”繼續嘲弄道。 “鐵鴨子嘴啊,還挺硬!“蒼老無力的聲音來回飄蕩。 沙粒打在柳懷根的身上、臉上,他能夠感覺到黑霧在急速翻滾,空氣逐漸稀薄,呼吸不再順暢。 “哢——”河麵的冰似乎炸裂,接著冰麵突然之間亮堂起來,隨著炸裂的紋路燃起熊熊大火,黑棺材變成了火海。 此刻柳懷根明白了一個道理:有的人為什麼要做鬼一樣的人,因為做鬼能實現做人完成不了的事情。 就這麼個黑影化作一股屁煙,就能把一個人困得死死的,就能法力無邊,就能想怎樣就怎樣。 柳懷根自責自己這次太過草率,應該叫上殷三兒。 “自寒——自寒——” 柳懷根的心被刀子猛捅了一下,多麼熟悉的呼喚! 他循聲望去,火海之中,有一個正在被燒的人,撕肢扭曲著,這是經常出現在惡夢中的情景,這是他曾經親眼目睹的情景。 那是他的父親,被大火燒死的父親離開世間最後的樣子。 十六年過去了,那一幕今又再現。 他再也無法控製,像十六年前那樣聲嘶力竭,“父親!父親——” “厲鬼!快給我解除法術!”他吼道。 “答應了是嗎?你若不答應,你的父親就會一直這樣在火海裡燒著,永世不得托生;這不是我所為,是我打開地獄之門,讓你看到你父親死後的處境。” “行!我答應!你讓我幫你乾啥?” 一陣旋風把柳懷根陀螺一樣轉了數圈,他暈厥過去。 等到睜開眼睛,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天地蒼茫,大雪依舊,隻是河麵已經與河岸平齊,他竟然站在岸上。 那個黑影還在那兒。 “清醒了?那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姓童,祖上在順治年間為官,順治十六年被奸臣所害,貶回原籍,原籍就是這兒,這兒本不叫十八裡湖,叫仙草鎮,地廣人多,種植莊稼也種植藥材。你挖溝蓋房的地方是我們童家歷代居住旺宅。 祖上立下規矩:童氏後人,有本事務農經商,沒本事拉棍子要飯,堅決不能再混官場。 我們童家讀書求學之風代代相傳,名副其實的書香門第。爺輩兄弟六個,父輩兄弟十四個,我這輩兄弟近三十個,絕對的大戶人家。勤勞肯乾,腦瓜靈活,經營藥材、糧食、馬匹、絲、茶、珠寶、瓷器等生意,爺爺輩的時候,已富甲一方。 我們恪守祖訓,低調做人、踏實做事,天高皇帝遠,沒人注意到我們,日子過得逍遙自在,鹹豐年間半條街都是我們童家的。 上天無眼,三更半夜,一場罕見的大地震,把整個仙草鎮都埋在了地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往日繁華被滿目荒涼代替。 我和六個夥計意外逃過此劫。 那時我們送貨到祁鎮的祁家,他們說當家老大祁震山縣城辦事去了,因這批貨特殊,牽涉銀兩也不是小數,其他人做不了主,需要等幾天才能交易。 我欣然答應,答應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可以借此與祁家五妹祁苜藍多見幾麵。 那幾天是我一輩子最好的時光,沒有大哥管束,祁苜藍出行很方便,我們每天都能在一起。 三天後,祁老大返回,出人意料的是,他對我們開出的價格全不在意,全都滿口答應,我們當然是喜出望外。 而實際上祁老大已經得知仙草鎮不復存在,隻不過他並沒將此驚天消息告知我們,卻在暗中安排人在我們回去的路上痛下殺手,一個沒留。 我們被草草掩埋。我托夢給祁苜藍,向她申訴冤情,她差點哭死過去,找祁老大討要說法,祁老大故作驚訝和無辜。 孤魂野鬼的我不甘心哪,天天托夢祁苜藍,祁苜藍於是暗中展開調查。 不成想,祁老大覺察到了祁苜藍的行動,向祁苜藍的貼身丫鬟打聽到了有關我托夢的事兒。他惱羞成怒,把精通陰陽兩界的祁老二從外召回。 祁老二命令把我的屍體挖出,取出心臟,壓在祁鎮的六層塔下,而且貼上咒符,我壓根兒無法靠攏。 從此,我就隻能是個說話都無力的黑影,我讓你幫的忙,就是去祁鎮取回我的心臟。 “你為啥選中我?”柳懷根問道。 “因為你是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