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雞清脆的啼鳴劃破灰蒙蒙的黎明,廚師蔡良帶著幾個人已經起來忙活早飯了,他們驚詫於怎麼這麼大的雪。議論聲中人氣升騰,人間即將開啟新的一天。 風吹煙散,黑影消失,無聲無息。 柳懷根回到住處,腦袋昏昏的,四肢酸懶無力。他脫掉衣帽倚在床上,打算來一個回籠覺驅除困倦。 閉上眼,父親慘遭火海吞噬的一幕再次出現。 “自寒——”,“因為你是狼人。”決絕的呼喚和死氣沉沉的提示,兩個聲音交替著刺痛耳膜。 有些記憶無法封存,因為它不是故事的終結,是引子、是開端。 “自寒”,是他的真名,姓梅,梅自寒。“狼人”是他孤身六年在深山老林,外界有關他的傳說的稱呼。這兩者在俗稱“萬人坑”的十八裡湖的雪夜同時出現。 父親死都得不到安寧,黑影竟然知道他的身世,十八裡湖果然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回去吧!從梅自寒那個時候尋找,也許能找到答案。 梅嶺縣是個小縣城,也是個很富有的縣城,有山有水、山清水秀,魚米之鄉、物產豐富,最重要的是出英傑產人才,雖遠離朝廷,但很受朝廷重視。 城裡有梅、譚、朱三大家族。其中,梅家當數首位,縣城之所以叫梅嶺縣,也是梅姓家族地位非同一般的表現。 人性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老大”心理。衣服都穿不齊整的蒙昧時代,部落之間爭個你死我活;皇族搶大位,父子、兄弟之間,你砍我的頭我鎖你的喉……梅嶺縣也不例外,三大家族明裡暗裡較著勁兒。 梅自寒生於光緒二十幾年,排行第二,其父梅知章任知府,梅嶺縣在其管轄範圍,巧的是梅嶺縣的縣令是譚家的譚萬銀;朱家沒人做官,女兒嫁給了參將盧奎,與梅知章一軍一政聯合治地。 梅知章雖出身官宦世家,諳熟官場之道,但並未沾染官場陋習,飽讀詩書,通達事理,為人正派,是百姓渴望遇到的好官。 歷史告訴人們:好官更需要好的環境,如果所處的環境惡劣,奸臣小人當道或者最高座位上的那位掌權者非壞即蠢,好官往往一不小心就會翻船,而且死的很冤很慘。 朱家現在主事朱金山,個子不高,肥頭大耳,家境很殷實。即便如此,依舊天天琢磨怎樣獲取更多的錢財,在商言商,生意人的思維,也無可厚非。 朱金山做生意信奉“馬不食夜草不肥”。為了這個目的,自然要把官府打點到位。 譚家族內也有做生意的,與朱家經常來往,譚萬銀可是個官場的老狐貍,他對朱金山的進貢來者不拒,既能聯手做生意又能收取白給的銀子,何樂而不為呢?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譚縣令考慮到朱家的參將女婿這層關係。 梅嶺縣的人都知道,譚朱兩家私交甚好。 但要打點梅知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朱家用了各種方法,都未能奏效,不管怎樣,梅知章拒絕收下任何東西。 他對朱金山說過,“咱們世代相處,都知根知底,互幫互助屬情理之中,有事兒你盡管說,我能幫的一定不會推辭,不能幫的肯定就是不能幫了;另外,你們做生意一定要遵規守法,王法麵前,誰敢徇私情?” 朱金山覺得很不給麵子,參將說,“梅知府誌在做清官、做好官,流芳百世,油鹽不進,那就別再到他那兒找不痛快。縣官不如現管,他做知府管著那麼多縣,哪有時間就盯著你們朱家?悄沒聲兒的該乾啥乾啥。” 朱金山知道,一著不慎落到梅知章手裡,一定不存在袒護的可能,公事公辦,甚至更嚴。於是做足了表麵功夫,正經生意人的典範。暗地裡卻販賣私鹽、私茶等,後來居然開始販賣鴉片。 梅知章得到消息,親自查辦比案。上報朝廷,譚縣令被罷黜,朱塚掌門等一乾人有參將斡旋免於發配充軍,入獄做了幾年大牢。 譚朱兩家與梅家的深仇大恨就此結下。 梅自寒十五歲那年秋天,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皇帝宣布退位,民國成立,撤府並縣,梅知章沒有接受新政府的邀請繼續留任,選擇告老還鄉。參將疏通關係,當上了新縣長。 師爺廖俊芳要回老家杭州了,臨行前告訴梅知章,乾坤易位、時局混亂,千萬小心提防譚、朱兩家,如能暫時離開梅嶺遷居別處更好。 梅知章明白師爺的意思,“師爺所言有理,雖然我本人現在身為平民,但我梅家族大人多,各行各業有能力有本事有能量的也大有人在,諒那兩家也不敢造次,更何況我對他們並無個人恩怨,隻不過是在履行自己職責。” “譚、朱兩家做事按常理、守規矩嗎?他們什麼事兒都能乾的出來。”師爺說。 梅知章沉吟了一會兒,“唉!好吧!俊芳,我聽您的。咱們的好朋友薛靜童,明日過來,之前就有過商量,決定讓他把老大自清帶走,去日本留學;自寒一直嚷嚷著要去他的老師武先生那兒,就讓他去待段時間,也免得荒廢了學業。他們哥兒倆安排好,我心中也就沒了牽掛,踏踏實實在家種地。” 按照計劃,梅自清和梅自寒應該是同時出發,去各自的地方,但梅自寒堅持要先送哥哥到上海,回來後再去武先生那兒,說和哥哥這一別不知道啥時候再能見麵,而且也順便看看上海是啥樣兒的。 梅知章也覺得去武先生那兒不是多著急的事兒,答應了他的請求。 返回梅嶺縣城是第四天的亥時。 民生凋敝,陰雲密布、四處漆黑,盡顯滿城壓抑與淒涼。梅自寒和管家柳尚雲兩個人幾乎是摸索著前行,轉過拐角十幾步就是家。突然,他們發現大門上懸著的燈籠竟然沒亮,出發前和父親商定好的,家裡人都知道今晚回來的呀! 梅自寒自幼聰穎伶俐,喜文好武,十五歲已身高五尺多,體格精健。 他一把拉住管家,“柳叔,我怎麼感覺不對勁兒啊!” 管家也說,“是啊。自寒你看,好像院子裡有火光。哎呀!不妙啊!” “柳叔,搞不好咱們家出事兒了。”梅自寒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們貼著墻根兒,躡手躡腳的又往前挪移了幾步,睜大眼睛發現,大門口有五六個人影晃動,並隱約傳來說話聲。 “該差不多了。聽說這梅知府家裡沒啥人了,原先用的下人,都發了路費打發回老家了。” “對啊,剛進去搜查的時候我也在,一共七八個人吧,沒用槍,一刀一個全殺,現在就剩那個知府了,說是要燒死他。” 聲音不大,卻像炸雷一般在梅自寒耳邊響起。 沒錯,他還是個少年,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不過,其心智相當成熟。他知道,短短幾日,家裡遭遇飛來橫禍。 柳尚雲壓低聲音湊近梅自寒的耳朵說,“自寒,咱們繞到西墻,那兒有個死胡同,安了個小門,我有鑰匙,靠墻有課歪脖子老刺槐樹,咱們試試爬上去看看。” 梅自寒兩腿發軟已經有些走不動路了,“自寒,不管發生什麼事兒,得挺住!不管你能不能聽懂我的話,你要聽你柳叔的!”柳尚雲一邊說一邊強忍住哭。 “叔,我知道了!”梅自寒咬緊牙關,跟著柳青雲來到西墻。 果然,小門緊鎖。這幫人要麼足夠囂張,要麼探好了路,沒有破門安排人在此把守。 柳尚雲打開門又從裡麵插上,他們放下手裡的東西,爬上刺槐樹。居高臨下,整個院落盡收眼底。 在一圈人手持的火把的照耀下,梅自寒看到了極為慘烈的場景,母親、妹妹還有幾個家人滿身是血,屍體並排放在父親梅知章麵前。梅知章披頭散發、光著腳被幾十個手裡攥著鞭子,背上背著刀槍的蒙麵人團團圍住,雙手反綁,嘴巴用繩緊緊勒著。 “啪!”重重地一鞭抽在頭上,血順著額頭、臉留下來。梅知章一個趔趄倒向一側,“啪!”一側又來一鞭,他距離哪邊近,哪邊的鞭子就揚起落下,一鞭接著一鞭。衣服已被抽成一片片布,裸露出的皮肉上,隆起一條條冒血的傷口。 硬漢柳尚雲淚流滿麵,用大手把梅自寒的口鼻捂住,不時的在耳邊叮囑,“忍住!忍住!別吭聲!“梅自寒十指摳抓樹乾,鮮血滲出。 蒙麵人群中,有一個人往前走了一步,擺手止住鞭打,梅知章癱軟在地。 “梅大人,梅大老爺,梅青天,都說你才智超群,能掐會算,當年你派人剿了我的老窩,算計的夠準啊,現在咋回事兒哪?是算準了我要來呢?還是失算了呢?實話告訴你,我就是被你派的兵砍瞎右眼,抓住又挨五十大板、坐牢三年的黑山貓,還記得嗎?”黑山貓由挑釁調侃到厲聲質問。 梅知章低頭不語,他記得黑山貓,偷搶扒拿、奸淫放火,無惡不作的土匪。參將出麵替他說情,說他沒吃沒穿被逼無奈走了邪道,做了惡事兒,希望能留他一條命,給機會將來出去回家孝敬老娘, 梅知章心中不悅但看到他瞎了一隻眼,幾乎打成殘廢,認為他以後會長記性,也沒有能力再乾壞事,做了一定的寬大處理。 “啪!啪!“黑山貓狠狠的朝梅知章的頭上抽了兩鞭,折斷的頭發隨鞭揚到空中,梅知章的頭像一個血葫蘆。 “梅大人就是牛逼!人家做官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改朝換代了,拿錢買家丁買刀槍看家護院,買新官接著撈。你就是不一樣,該遣散的遣散,該送走的送走,留你一個光桿司令,你是真不怕啊!噢!對了,你一定以為你們姓梅的在縣城是大戶,可惜,現在是群龍無首,換‘頭兒’就跟換襪子換鞋一樣,人的命還不如一條狗!此時此刻,誰來救你?誰能來?誰敢來?” 梅知章拚了命的掙紮,把嘴巴往地上蹭。 “哦?梅知府要說話。把身上、嘴裡的繩解了,他沒力氣再折騰,也沒力氣喊人了。”黑山貓命令。 嘴巴裡沒有了繩子,梅知章往地上吐了兩口血。他搖搖晃晃站起身,顫抖著舉起胳膊手指著黑山貓,“土匪雜種,我後悔沒有砍了你的頭,我知道你背後一定有人指使,有種說出來!” 黑山貓冷笑了一聲,“哼!梅知府硬的很呀,死到臨頭罵人還這麼有力度,你還是會算,按說我收錢辦事得遵守規矩,到這份兒上了,我在你這裡破個例。你以為你做個清官問心無愧,可你咋不看看大清那會兒爛成了啥樣子?大小官員個個兒憋著壞,個個兒又損又陰,包括太後、皇上在內,你忽悠我,我忽悠你;誰有心思去管事兒?你非得當出頭鳥,那你可不就會得罪人嗎?今天要你命的是朱家和譚家,朱家的'頭兒'是我蹲監時的獄友,朱家女婿當了縣長,人家揚眉吐氣了,肯定得瞅準機會弄死你,這不就請我們來辦了嗎?“ 梅知章艱難地抬頭看看天空,又搖搖頭。“梅知府,我們今晚要了你的命,事兒辦完,我就帶著兄弟們撤了,不會待在梅嶺。但我給你透露個消息,那兩家不會善罷甘休,聽說他們要斬草除根,對你們整個姓梅的家族下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特別是你家倆兒子。你家會不會斷後,就看你活著的時候是不是真的積了德,哈哈哈!“黑山貓說完狂笑。 傳來打更聲,黑山貓說了句,“送他走!“ 幾十個蒙麵匪徒把火把扔向梅知章,很快就形成熊熊燃燒的柴堆,包圍了梅知章。 梅自寒親眼看到父親在大火中扭曲掙紮,發出響亮的聲音,“自寒——自寒——爹走了,你們別回來了!“ “末了末了還能有這麼大聲兒,抽他!”黑山貓有點氣急敗壞。 至少有十幾條鞭同時抽向梅知章,他樹杈一般折倒在熊熊給烈火。 黑山貓又放火少了宅院,帶人迅速潛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梅自寒渾身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他雙眼通紅、俊朗的麵孔肌肉抽搐,已經有些神誌不清。 柳尚雲連抱帶拽,把梅自寒從樹上放下,不停的在耳邊提醒,“自寒,挺住,挺住!”他使出全身力氣,把所帶之物綁在胸前,把梅自寒的一隻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另一隻胳膊箍著他的腰,溜著夜色最深最黑的墻根兒,逃出城外。 “自寒,打現在開始起,梅家沒了,朝家磕個頭,咱得趕緊走!” 梅自寒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大喊,“爹——爹——” 多年以後,梅自寒常常想起父親最後的呼喚,那是父親知道他和管家已經回來,在傳遞家裡出事兒的信號。 同樣是多年以後,梅自寒才知道,實際上那天晚上他們前腳離開縣城,朱金山不知怎麼得到的信兒,盧奎帶著兵就開始全城搜捕他和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