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彌漫,濃得化不開、攪不動。柳尚雲和梅自寒拚盡全力一刻也不敢停的走,毫無方向,隻管走得離縣城越遠越好。 天亮時分遇到一座巍峨大山。“自寒,咱們一口氣走出一百多裡啊,不過還沒走出譚賊的管轄,這兒原屬你爹任知府時下轄的縣,我曾經陪他來過這裡,現在應該是新並縣的區域。這座山可大的很,山連山、峰連峰,幾百裡,跨好幾個省。” 尋到一個茅草遮蓋下的乾涸深溝,他們躲進去坐下來,柳尚雲看了看滿臉泥汗、頭發糟亂、神情恍惚的梅自寒,淚盈眼眶,“自寒,有柳叔在,莫怕!你在這兒待著別動,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弄點水和吃的,養足精神咱們再作打算。“ 梅自寒麻木的點點頭。柳尚雲順手抄撿起一個木棍,爬上深溝走了。 霧越來越濃,封了山,山裡靜的出奇,極度傷心和勞頓化作無法抵擋的疲憊,梅自寒不知不覺睡著了。 這一覺簡直是睡死了過去,如果不是柳尚雲拍著肩連聲的叫,梅自寒不知道還要睡到什麼時候。 天地之間依舊霧氣升騰,梅自寒感覺頭昏腦脹恍若隔世。 “都傍晚了,渴壞了餓壞了吧!”梅自寒看到柳尚雲的頭發、衣服全濕了。肩上又多了一個特大的布包斜背著,他從包裡取出裝著水的竹筒,拿出幾個粗糧饅頭遞給梅自寒。 “自寒,我摸下山,發現在咱們進山的另一側是官道,設有關卡,關卡那兒竟然貼上了你、我,還有你哥的畫影圖形,這必定是姓譚的和姓朱的所為,他們為什麼動作如此之快,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了咱們的動向,就你我現在的處境,根本無法保證不被發現,我好好想了想,這座大山倒是個避難的好地方。”柳尚雲說。 “柳叔,你是怎樣不被他們發現的?”梅自寒問。 “山口處就有來來往往的人,確實一不小心就會被認出來。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幫助你父親破一個案子,讓死了的那個人又活過來的事兒嗎?” “我記得,府衙公審,我和哥哥都去看了。” “死去的人怎麼能再活過來?那是我使用了在大西南拜師,師傅教我的易容術。你有沒有注意過,我但凡出門一定會背著布包?” 梅自寒想了想點點頭。 “那裡麵裝的是迷藥、暗器,還有易容用的東西。從關卡走過,沒人在意。你爹給的盤纏還沒花完,我就到山下的小村子裡買了些吃的、用的。”說著,從包裡拿出兩把鐮刀,一把砍刀、火鐮等,“先弄這些,有它們咱們在山裡存活就方便多了,以後有機會再慢慢添置。” 梅自寒低著頭吃完最後一口饅頭,看似不經意間說了句,“柳叔,我不想活了,想去找爹娘。”紅腫的眼睛裡滿是憂傷、無奈和絕望。 柳尚雲心猛地一緊。他想起和梅知章的第一次相遇,也正是他意欲與世決絕的時候。他相依為命的父親隻因為阻攔村霸欺負鄰居家的女兒而被活活勒死吊在樹上,全力準備科舉考試的他前去理論,卻被扔到河裡差點淹死;去縣衙告狀,縣令被村霸買通,判其父親屬於輕生自殺。 柳尚雲瘋了一般寫了幾百張“天下無光,世人皆亡“的告示,到處張貼。事情傳到新上任的梅知章耳朵裡,梅知章查清始末,知縣收監,村霸判處極刑。 柳尚雲感激不盡,視為恩人。梅知章對他說,“你不要感謝我,我做的是我份兒內的事兒,以後我以此為戒,不能讓這樣的慘案再有發生。我聽說你也是自幼苦讀,滿腹經綸,好好考取功名,為朝廷效力。“並給了柳尚雲一些銀兩。 柳尚雲說,“感謝知府大人,世態炎涼、人情寡薄,不是我發牢騷,家父光天化日之下被惡人所害,周遭圍觀者不在少數,為啥沒人伸以援手?若非遇到您,我可能也難保性命,這從上到下,還有好嗎?還能好嗎?“ 梅知章再三勸說,柳尚雲都無回轉之意,他看出來柳尚雲倔強,但很有見地。便問,“接下來有何打算?我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是否願意到我身邊幫忙?” 柳尚雲深感意外,略微思忖答道,“承蒙大人厚愛,我一無是處,恐給大人平添累贅。但大人的好心好意我牢牢記住,離開這兒出去走走,睜眼看看這大清江山還有多少氣數,幾年之後,如果我覺得到了該為您效力也有能力效力的時候,我會提前給您書信,隨後趕來,大人求賢若渴,我向您推薦一人,杭州廖俊芳。” 在梅自寒的記憶裡,柳尚雲出現在他的視野是在他七八歲的時候。那個冬天的下午,身材高大的柳尚雲身披夕陽絢爛多彩的餘暉,斜背著布包,戴著竹鬥笠進入梅府。父親和師爺大喜,兩人一左一右拉著柳尚雲的手,那種真摯和親熱渲染得整個院落溫暖如春。 “文武全才,大才!沒想到這麼多年沒見,柳尚雲能有如此大的變化,先前書生氣被現在的英武之氣替代,到處拜師學了一身的功夫,正道邪道的都會。”這是梅自寒在父親和母親聊天時聽到的父親對柳尚雲贊不絕口的評價。 柳尚雲沒有接受梅知章向朝廷推薦他為官的建議,直言為朝廷賣命不值,之所以回來是為了報恩和兌現曾經的承諾!梅知章明白柳尚雲的心思,便請他擔任管家,同時擔任兩個兒子的師傅。 同樣是管家,柳尚雲與其他府上的管家有很大區別。他和梅知章之間表麵上是主仆關係,實際上連同師爺廖俊芳,三人是誌同道合的朋友。 一晃八年,柳尚雲處理事情得體,話語不多,盡心盡力把梅家裡裡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條,已經成為梅家的一員。 閑下來看書著文章,有時候還會搗鼓瓶瓶罐罐的,隔半個月一個月的會有一些從外趕過來的朋友,柳尚雲從不隱瞞,也介紹給梅知章和廖俊芳認識。柳尚雲覺得這些人和平日裡見到的都不太一樣,薛靜童就是其中之一。 柳尚雲教梅自清、梅自寒兩兄弟,白天習文晚上習武,異於之前請的其他老師,有人不能理解,甚至覺得背離組訓,但兩個孩子被調教的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大家都有目共睹,這也是為什麼梅自清去日本,梅知章隻派他去的原因。 對於時局變化,柳尚雲、廖俊芳、梅知章經常在一起談論,大清的滅亡沒有出乎他們的意料。梅知章從官場退還是進,他們反復衡量過許多次,也預測了一些可能發生的事情,甚至包括有些人會趁天下大亂伺機報復。 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滅頂之災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暗下毒手的是譚家和朱塚。 梅自寒長相英俊,少年老成,柳尚雲從心底裡喜歡,也暗中全力培養,但凡有朋友來,必定也會讓他們在文韜武略等方麵給與指點,日積月累,百煉成鋼。但畢竟涉世不深,眼睜睜看著雙親和家人被害,換作誰都是無法承受的。 柳尚雲意識到需要盡快讓梅自寒重整精神,需要盡快給他一個方向。 “自寒,你的命是誰給的?你的爹娘給你生命,把你養大隻是希望你跟隨他們而去嗎?如果是這樣,昨天夜裡你爹為啥要用盡最後一口氣,給咱們提醒,還不是希望你好好活著嗎?你不想活了,那我們乾嘛還要磨破了腳掌,躲過追殺,藏身此處?乾脆找到朱金山或者譚奎二賊直接送死不就完了嗎?我再問你,就這麼死了,陰曹地府找到你父母你跟他們說什麼?他們如果問起梅家的冤仇誰來報,你怎麼回答?咱們苦心在一起學的那些東西還沒來及用就帶進墳墓了,你甘心嗎?” 柳尚雲又重重的跟了一句,“自寒,你回答我!”一連串問題滾燙的熱油,讓梅自寒心中復仇的火焰越燒越旺。 “柳叔,師傅!您說的對,我不能隨隨便便就死了,我得好好活看報仇。” “自寒,接下來,咱們還得往這大山的深處走,找那種連獵戶都沒辦法去或不敢去的地方。這樣才更加不容易被人發現。” “柳叔,哪兒有您說的這樣的地方?” “在山下的時候,我已打聽並觀察過,再往裡走五十裡,就是山的主峰所在,據說至今沒有人能夠登得上峰頂,原因是有一段筆直陡峭如刀砍斧削,咱們去試試。” “好!柳叔,您也吃點東西,休息休息,要不明天再出發吧!” “我還好,事不宜遲,現在就走,今晚在主峰山腳過夜,明天一大早往頂峰進發!” 山太大了,越往裡往上走越難走,全是原始狀態,沒有路,辨識方向隻能透過濃密的樹葉觀看天空的月亮。山裡安靜的如同墳墓。 深夜時分,師徒二人路過一山洞,附近還有一汪水池。略作合計感覺離目的地也差不多了,柳尚雲說,“有山洞有水源,咱們今晚就住這裡了。” 山風驟起,“呼呼”的嘯聲、狼嚎聲、鬼哭聲不絕於耳。柳尚雲讓梅自寒靠近山洞裡麵,他則坐在洞口旁通過掩蓋的樹枝的縫隙四處觀看,一手握著匕首,一手握著那把砍刀。他決不讓梅家的孩子在他這兒再受到任何傷害。過往浮現腦海,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境。 風起雲湧,遮蔽夜空。一顆紅色的星星像是被彈了一下落在洞口,把覆蓋的樹枝給點燃。柳尚雲拉起梅自寒起身要跑,但見洶洶烈火中,抖抖索索站起一個已然被燒焦的人,指著他們倆顫巍巍的說,“莫出山!莫出山!上雲端!上雲端!”然後張開嘴巴,向外吐火化作血水流向洞中。 柳尚雲大喊,“自寒,拉緊我的手,不怕!沖出去!” “柳叔!柳叔!”梅自寒連叫幾聲,柳尚雲睜開眼方知是一場夢魘。卻沒想到梅自寒說道,“柳叔,我爹剛才來過了。” “自寒,你精神太緊張,出現了幻覺。”柳尚雲沒有提起自己的夢,抬頭看了看,月亮西沉。“自寒,走!登頂。” 巨大的悲痛化作巨大的動力,產生的結果往往超乎平常、出人意料。柳尚雲、梅自寒披荊斬棘,越溪澗登巖石攀峭壁有如神助。下午四時,隻剩下最難的那段了。 “自寒,你知道上麵這段被稱作什麼嗎?” 梅自寒捋了一下袖子,撩起衣衫擦著汗回道,“不知道呢,隻知道說書的有說過像這種情形,該叫做鬼見愁、索命崖了。” 柳尚雲搖搖頭,“叫摸天梯!意思是到了頂,伸手就能摸到天了!至今沒有人登上過,據說多年前有人嘗試,被摔成肉泥。” 梅自寒道,“柳叔,無所謂了,摔成肉泥算我活該!怎麼著都是個死,試試看!”簡單兩句話,柳尚雲知道這話裡暗含著對生死的態度、對生命的認知、赴死的決心,這就是梅自寒。 沿途處處留意,挑選長短粗細適宜的老藤條,已經準備的足夠用了。他們把藤條做成登山繩索,又喝了些水,吃了點東西,一切準備就緒。倆人相互看了一眼,柳尚雲說,“一直往上看,不要往下看,不要分心,不到頂峰絕不停歇!走!” 二人不再說話。整個世界似乎變得極其狹窄,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隻能看到眼前或者往上三尺遠的空間。梅自寒已經忘掉一切,隻有一個念頭——登頂!手磨破、腳磨出水泡,卻沒覺著疼痛;緊貼著巖壁,石頭劃破了汗透的衣服。 左肩猛然一沉,要不是正在奮力抓巖石,順勢手軟,那後果不堪設想。梅自寒稍扭頭,一雙銳利的眼睛恰好對視過來,竟然是一隻鷹。柳尚雲也看到了,大驚! “柳叔,不必擔心,它喜歡這樣就由著它吧,也不怎麼耽誤我爬山。”梅自寒覺得他已經適應了這種在死亡邊緣的攀爬。後來,他經常會回想起現在的這一幕,並且由此得到啟發:生存下去至關重要法寶其實是要學會快速適應,隻有適應才能改變你想要改變的東西,否則根本沒有去改變的機會。 他把前胸死死靠近巖壁,騰出右手,把懷裡的匕首慢慢掏出來,牙咬住匕首;假如鷹開始攻擊,可以及時刺出匕首。 鷹沒有想到登山人透過來的目光冰冷陰森,如一張帶刺的鐵網把它緊緊罩住,匕首經在光照下折射出部分變形的麵部,鷹縮回頭禁不住雙爪往肩膀外側移了兩步。 梅自寒並不停歇,繼續登山。鷹隨著他的胳膊手臂的運動一會兒上一會下,半個時辰過去,鷹竟然瞇著眼睡著了,梅自寒心裡湧起莫名的激動。傲視蒼穹的鷹把他的肩膀當作溫暖的家,人和人之間有這種信任、有這種緣分嗎? 梅自寒想起小時候和哥哥常玩兒的螳螂比賽的遊戲,每人豎起細長的竹竿,在竹竿的不同位置係上活著的果蠅,引誘並驅趕各自的螳螂,看誰的先到達劃定的位置。他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螳螂,所不同的是螳螂不會被摔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他隨時有跌下去的可能。 “如果我化作螳螂該多好!”他心想著,不由得像螳螂那般靈活迅速起來。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鷹“撲棱棱”展翅起飛,梅自寒嘟囔道,“醒了就走,走就走吧,天高任飛”。沒想到鷹卻轉過身沖著梅自寒叫了兩聲,聲音在空曠的山穀回響。梅自寒這才發現,天哪!鷹站的位置就是峰頂。 多少年來,人們仰望這最高的山峰都以為它是一根石柱,那是因為太遙遠的緣故。而此刻梅自寒身臨其境看到的卻是一片極為開闊的地方,巖石橫臥,樹木林立,還有至少三間房大小的平坦處,長滿伏地青草。 梅自寒來不及細看,解下身上的包袱和所有藤條。沖著下邊喊柳尚雲。 “柳叔,我已經到了;你在哪個位置了?” “也快了,你仔細一下上麵看清小心狼啊虎啊什麼的” “我看了,沒事兒的;我把藤條丟給您。” 梅自寒把藤條連接好,一頭固定在山崖邊的樹上,另一頭循著柳尚雲聲音的方向順了下去。 柳尚雲爬上峰頂,太陽大紅燈籠一樣掛在西天邊。兩人靠在歪脖樹上,放眼望去,萬千層巒叢林盡收眼底,彩霞滿天如瑰麗錦緞,各種飛禽在腳下的山頭盤旋,白雲朵朵,真的伸手就能摸到。 “真美啊……”柳尚雲欲言又止,他後麵想說如果不是避難怎麼可能來這兒?來了以後也不是遊客那般感慨一番離去。而是要在這裡待下去,多久,不知道。 已經變成天上的人了,該怎麼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