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古村重新回歸了平靜的生活。 今天是個可喜的日子,嬰孩豪發無傷,妖物被徹底清除,每個人都是喜氣洋洋的,那嬰孩的父母甚至宰了家裡養的三頭牛和五隻豬,宴請全村! 聽說有大餐吃了,村民們都閑不住了。 男人們殺豬宰牛,女人們生火架鍋,老人們布置桌椅板凳,孩子們去森林裡撿拾柴火。 全村大動員,簡直比歡度森林族傳統節日扶桑節還要熱鬧。 唯獨有一家人,戶門緊閉,外界的歡聲笑語似乎與他們毫無關係,甚至隱約間還有女人的抽泣聲傳出來。 那正是村長阿布查的家。 家庭會議正在壓抑的氛圍中進行。而會議的主題,便是李冰凰和阿布查所說的那番話。 養母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三個晚輩和桌上的茶碗一起打了個激靈。 她淚流滿麵同時也無比憤怒:“那小妮子說要帶老三走,你就讓她帶走嗎?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知道老三隨她走了會過怎麼樣的日子嗎?你什麼都不想,是怎麼當爹的!” 她指著阿布查的鼻子不停地怒罵,對麵三個森林族的石塔大漢全都是恨不得把腦袋垂到桌子下麵去,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左昂把凳子挪到養母身旁,環抱住她那隻肌肉發達的胳膊,撒嬌道:“娘,兒子都這麼大了,怎麼會被人騙呢?而且李冰凰她是泰朝輔國大將軍的女兒,兒子跟著她也不會吃苦的。” 養母聽聞此言,立馬抽出胳膊,一雙大手捧住了左昂的臉,滿眼不舍和哀怨道:“兒啊,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娘的身邊,人族狡詐,你真去了那邊怎麼活得下去啊!我不管她是將軍的女兒還是他們皇帝老兒的女兒,娘不準你走!” 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不求孩子飛黃騰達,隻希望孩子能長長久久陪伴在自己身邊,平安健康就足夠了。 可奈何孩子卻總有自己的心思和憧憬,不願隻作母親羽翼下的雛雞,而是向往著有朝一日做馳騁九天的鯤鵬。 阿布查懂得左昂的心思。 其實左昂偷偷溜出去的那夜,阿布查是醒著的。可能是過去經歷的關係,他的睡眠一直很淺,有任何微弱的動靜就會醒來,隻不過為了不打擾家人的好夢,他即使醒了也會躺著不動。 可是近期妖物橫行,他擔心左昂的安危,便決定尾隨。 別看他身材像一隻黑熊,但是潛行起來真真是比貓還安靜,左昂全然沒有察覺到。 於是他便看到了左昂出言相助那一幕。 就算再怎麼隱瞞,再怎麼避而不談,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阿布查嘆氣道:“唉,阿榮娜,老三他,畢竟是人族,他長大了,是時候回到他的族人身邊了。” 養母駁斥道:“他是森林族,是我的孩子,我不同意他走!而且你是老糊塗了嗎?你明知道當年......”她頓住了,沒有再往下說,隻是用眼睛狠狠瞪著阿布查。她知道他會懂。 阿布查似乎鐵了心,雖然語氣輕柔,但卻寸步不讓。他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是孩子總是要成長的。” 養母道:“如果成長的代價很慘重呢?你也願意看到嗎?” 阿布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命。” 養母道:“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阿布查嘆道:“如此爭辯下去是沒有結果的。不如,還是聽聽左昂自己的想法吧。” 一屋子四個荒人八雙黃眼睛,看向了左昂。 因為自己要走,惹得養母傷心欲絕,惹得全家吵吵鬧鬧,左昂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眼睛迷茫地看著這四張熟悉且安心的臉,思緒卻泛起了波紋,他又想起了一個時辰前,李冰凰和自己的那番對話。 “你能感知到妖物的存在,這是個萬中無一的能力,隻可惜你對昊元一無所知,所以無法自如運用。”李冰凰仰頭直視著麵前這個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少年,俊秀健壯,又單純質樸,像一塊完全未經雕琢的美玉。 她想看看這塊美玉在被從石塊中切割出來時會是個什麼樣子,她知道他也想。 她讀得懂他的眼睛,看得穿他的心。 左昂終於站到了李冰凰麵前,淺笑著,謝道:“所以那時你便將自己的某種力量借給了我,好讓我能順利感知到妖物。多謝了,如果不是你,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 李冰凰收回目光,輕撫著馬背道:“不必客氣,我也是為了剿滅妖物。” 左昂問道:“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嗎,我當時感覺有一股暖流湧到了我的心房之中,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昊元嗎?” 李冰凰淡然道:“沒錯,我傳給你的正是我的昊元靈力,正如我所料,你的能力必須借助昊元靈力才可施展。” 左昂麵現喜色問道:“如果我和你走的話,你能教我如何修行昊元嗎?” 李冰凰擺了擺手道:“我怎麼可能教你,不過你要是隨我入京,剛好可以趕上本屆王靈宮的入學考試,當然能不能考上還得看你的本事。” 左昂奇道:“王靈宮?那是什麼地方?” 李冰凰眉頭微蹙,略不耐煩道:“你的問題太多了,好奇的話自己去了不就知道了。” 她將馬拴在樹上,手扶劍柄向村中走去。 走至左昂身旁時,左昂注意到了她頸間那項圈,黑色的底,繡著赤紅的火紋,技法絕倫但怪異,那纏繞扭曲的火舌,似在掙紮似在尖叫,看上去極為不詳。 可能是注意到了左昂的目光,李冰凰腳步頓了頓,不滿地斜視了他一眼,還把衣領往上拉了拉。 左昂一驚,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太唐突了,後退一步慌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住......對不住。” 李冰凰也不理睬,隻是留下一個高冷的背影,和一句話。 “我們會歇息片刻,申時返程,如果你要來的話,就在村口等著吧。” 視線拉回現實,縱使有百般虧欠,左昂還是下定了決心。 他跪倒在地叩首道:“娘,孩兒不孝!請您成全!” 這一個頭磕下去,養母阿榮娜的心也沉了底。她無力地癱坐在板凳上,合上了雙眼。 古拉和拉木斯想勸些什麼,但是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母親和沉默不言的父親,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全家都陷入了沉默,隻有左昂“咚咚”叩頭的聲音在另外四個人的心上一下下撞擊著。 “罷了,罷了,這都是命啊。” 阿榮娜從胸中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伸手攔住了左昂。 看著左昂紅腫的額頭,她心疼的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拉著左昂站了起來。 “兒子,我有個東西給你。”她又摸了摸左昂的頭發,回身走進了裡屋。片刻之後走出,她的手裡多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 看做工和大小,是人族的東西。 將木匣子放在桌上,阿榮娜和阿布查互望了一眼,這一眼中有哀怨、有愴然、更有對宿命的無奈。 匣子裡是一柄收於鞘中的長劍,造型簡單,劍柄與劍鞘是青銅所造,沒有任何修飾類的紋路,看起來像是趕工做出來的半成品,甚至連護手用的劍格都沒有。 養母將其推至左昂麵前,示意他拔出來看看。 左昂不解,他從未在家中見到過這柄劍,不知道母親是把它藏得有多深。可如果是需要藏這麼深這麼久的東西,想必絕對意義非凡。 他持劍在手,緩緩拔出。 劍很重,單手持著沉甸甸的。劍身長三尺寬三指,劍鋒亮可鑒人,雖多年未加保養,卻依然閃著銳不可當的森森寒光。 上看看下看看,左昂也隻看出這是一把還算不錯的劍,但是看這粗陋的造型,應該不是什麼名貴貨。 左昂問道:“娘,這劍是......” 養母道:“一直沒有告訴你,今天也不能再瞞著你了。當年我撿到你的時候,除了姓名牌之外,你的身旁還放著這個木匣子,裡麵就是這把劍。” 關於自己的身世,曾經父母說得極簡單,他也就沒放在心上,覺得自己可能不過是戰亂年間一對流離失所的夫妻的孩子,養不活了,就扔了。 今日卻憑空多出了一柄寶劍,這倒是讓左昂頗感意外。 他忙追問道:“娘,除了這兩樣東西,還有其他的嗎?” 阿布查忽插話道:“除此之外,還有......” “還有”兩字剛脫口,養母卻突然厲聲打斷道:“你老糊塗了就閉嘴!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你不記得了嗎?!” 阿布查被吼得目瞪口呆,復又眼珠子一轉,似想到了什麼。 他一拍腦袋,笑得尷尬:“哦,對對對,你看我這腦袋瓜子,真的老了,記錯了記錯了,其他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不等左昂繼續發問,養母收起對阿布查的嚴厲神色,輕柔地拉過左昂的手,放在自己的一雙大手裡一下一下地拍著,目光深遠,好像又看到了左昂幼時的模樣。 “兒子,時間可真快吶,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還不會說話,可在屋子裡呆久了就要哭鬧,天生喜歡出去野。我沒辦法啊,就背著你,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你就笑啊,真是太可愛了。可是我一停下來,你又哭了,嘿嘿,沒辦法,我就隻能繼續上躥下跳起來。” “托你個小鬼的福,那時候我可是瘦了許多吶。不知不覺,你就大了,能自己上躥下跳了,不需要娘背著了,娘輕鬆了,可也害怕了,怕你哪一天,就跑不見了。” 豆大的淚珠順著養母山巒般的鼻梁滾落,“啪嗒啪嗒”落在左昂的手背上。 “怕什麼來什麼,如今你真的要走了。罷了,你爹說得對,你大了,是該回到屬於你的種族中去看看了。既然你心意已決,娘也不阻攔了,這柄劍本來就是屬於你的,以後你就用它防身吧。隻是你要記得,如果外麵不好過,就回家來,娘,永遠等著你。” 左昂的眼淚也決了堤。 他撲進了養母的懷裡,哭得顫抖。 村裡的宴席已經開始,大碗的肉大碗的酒擺滿了流水長席,李諾和李望也在村民邀請下,舉著個比自己臉還大的碗往裡夾著肉。 酒喝多了,荒人們鐵青色的臉上也紅撲撲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成了一堆堆的紅蘋果。 勸酒聲劃拳聲笑鬧聲一浪高過一浪,將那門窗緊閉格格不入的小木屋淹沒在了浪濤裡。 李冰凰倚著樹坐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根烤好的肉串,眼睛盯著那小木屋,張嘴撕下一點肉,吃得像隻小貓。 申時,村外。 三名少女牽著馬站著不動,似乎在等什麼人。 李諾問道:“郡主,時辰到了,沒有人來,咱們動身吧,還得在關城門前回開源縣。” 李望道:“哎呀,你急什麼,又不遠,再等等吧。郡主你說是吧?” 李冰凰沒有說話,隻是背對著村口,百無聊賴得給馬梳毛。 嫩枝搖曳,百鳥脆啼,滿眼的蒼翠欲滴花紅柳綠,這一幕是久居喧囂城鎮中的人難得一見的,隻不過三人此時各有心事,無暇觀賞。 又等了片刻,仍未有人來。 李諾不住搖頭,李望還在墊著腳往村門裡看。 “走吧。” 李冰凰翻身上馬,掉轉馬頭,口中就要發出“駕”的一聲。 “郡主!等等!你看,有人來了!”李望興奮地跳了起來,指著高處樹上一個快速逼近的黑影叫道。 李冰凰猛地拉緊韁繩,回頭向著李望手指處看去,眼波間的失落已被期盼所覆蓋。 她期盼那黑影就是他。 “郡主!兩位姐姐!等等我!” 左昂的呼喚聲從由遠及近,他果然像一隻猴子似的從樹枝上蕩了過來。 從此之後,“小猴子”就正式成了他的綽號,被三名少女取笑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