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紀年18年4月19日,“凜北遊俠”統治區中東部。司家莊聯合防衛處以北、隨莊據點防衛處以南,“國榮郡”轄區.... ----------------- “他來過了。”聽到“澗貞中將”的名號,若奇明顯不願多說。她原本擔憂史奉的表情突然變得陰鬱,那雙老練但真誠的眼睛也被摻入了不安的情緒。 史奉躺在若奇的腿上,她那條洗得已經褪色的灰紅色褲子皺皺巴巴,但卻非常乾凈,且仍然結實。 史奉抬眼望向若奇,仿佛在乞求憐憫一樣,說:“中將既然親自來了....” “但你已經退役了。”若奇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史奉,眼神復雜且雙唇抖動。 “奇....”原本處於弱勢地位的史奉更加弱勢了。“我知道....但中將對我,對咱們家,咱們....” 若奇長嘆一口氣,她的雙眼略微低垂,看向史奉那充滿期待的眼神,試圖用一種耐心的語氣說:“我知道,我也明白,更能理解....但是,奉,不是我說中將,但你已經盡責了,他憑什麼還再來要你去....唉我也,我知道不能這麼說,但你自己想想,咱們說這個事不是一次兩次了。” 很明顯——若奇做不到,她對如今史奉和那個“澗貞中將”要做的事已經有些忍無可忍了。 “威嚴之戰——你第一次上戰場,你說你緊張,你害怕,你沖出去後握著長矛撒不開手也不知道怎麼辦....日出之戰,你說你是後備力量,不要我擔心....戰後你回來幾天都避著我,我問你....我....嗚嗚嗚嗚....你右腿上那麼大個口子,割掉了整整一條的肉....還有托爾然之戰....”若奇已經忍不住哭了出來,但她還在故作堅強,很快地抹著眼淚和鼻涕。 “奇,奇你別說這些....我不是還....”史奉也開始擔心了起來,他想起身——若奇卻用力壓著他不讓他起來:“你不是還?活著?你被檢查出有創傷後應激障礙之後,那個澗貞親自告訴你要你退役,要你養我和孩子。但現在呢?你沒事就往軍部跑,找張天厚、找段列國....你為他們做的還不夠多嗎?你為凜北做的還不夠多嗎?你到底欠這些個老逼登什麼啊你連我和孩子都不要了!” 若奇明顯開始生氣了,但她其實很少生氣....不然也不會讓史奉有那麼多次機會去軍部,或堅強地承擔起給這個家糊口的重任。 “奇,你這可不禮貌了。”史奉不再看向若奇的眼睛,反而慢慢地合上了雙眼,眼淚在其中不住打轉。 若奇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了一下史奉的額頭,她的白色外套就像外麵的飛雪一樣乾凈,有些發硬的材質讓它十分耐磨而可靠。 “我愛你。但我不會愛一個死人,史萌和史忠也一樣。”話畢,若奇起身,又抹了一把眼淚,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而後抓起門邊的一個工作包便出去了。 史萌和史忠是他二人的女兒和兒子,姐弟倆還很小,但也能知道什麼是快樂和悲傷。 倆孩子十分擔憂地跑到父親的床前,石質的地板、石質的墻壁、石質的天花板和大多數石質的家具....孩子們的關心與眼神讓冰冷的石頭也有了溫度。在這間以及外麵更多、無數、幾乎布滿了好幾個被炸平的山頭的石質房屋與矮樓....構成了澗貞中將的偉大封地——國榮郡。 而史奉一家,則是這漫天飛雪之下居住在這無數石屋中的一員。他們和千家萬戶一起蓬勃發展著這些冰冷的生命,這些掘自地下的樸實的歷史,被他們開采、雕琢、切割、塑造....最終參與到人類社會的運作與循環中去。 史奉下了咯吱咯吱的舊木床,他一身寬鬆的內襯袍呈灰褐色,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他穿好了一雙舊的不成樣子的作戰靴....天啟前的軍工廠產品的質量非常值得人們信任。而後又紮好了綁腿——這是為了方便於在雪被中行走。 哄走了史萌和史忠,史奉獨自在自己的小屋裡踱步....他家並不大——實際上每一家都不怎麼大,最大的主客廳也隻有三十幾最多四十平方米,而一些小的家庭可能隻有二十平方米不到。 史奉家中隻有簡單的陳設物件,且大多都是石質的。桌子、櫃子、床、架子....國榮郡的建立與石頭離不開乾係,澗貞中將就是利用開山炸出的石頭來建設此地的。這裡的石料不僅用於建設,還會經過初期處理或高級加工後遠銷外境。 史奉走來走去,最終還是走進了自家的儲藏室。雖然屋子很小、很糙,但卻很新。 史奉和他的家人很喜歡來來回回開關家裡的門,因為門上的鉸鏈雖然總發出吱呀吱呀的銹鐵摩擦的聲音,但卻讓人聽起來很舒服——因為這裡的每一間房屋都是澗貞授權給封地內不同區域政府權利,繼而指導人們自己給自己建立起來的房屋。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將永久擁有這些被自己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舒適小家。 史奉來到一個大木櫃子前——家裡唯一一個木質櫃子。他微微張嘴,眼神悲戚地看向這櫃子的把手。那把手已經被換過好幾個了,每次都是他過於著急——把舊把手生生拔掉的。這雖然是個木質櫃子,但卻不是那種可以家傳的質量,所以很容易壞。 不過,他還是保留著這個櫃子,因為這總讓他回想起初二年級之前的幸福生活。 史奉抬起手來,剛要去拉那把手,卻又停在了半空;而後他堅定了自己的眼神,終於在最後拉開了櫃門。 過了好一段時間,若奇回到了家。 她滿臉都是灰塵與汗水、白雪交雜而成的灰泥,潔白的外套——也早就換成了一件灰黑色的外套,白的那件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個麻袋裡....這個時期的人們仍然隻用得起麻袋。 她滿身疲倦地癱坐在石質沙發架上的柔軟靠墊上,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任何事了。 史萌和史忠唧唧喳喳地跑到媽媽身前,拉著她的衣服,焦急地重復著從屋內一直嚷嚷到屋外的話。 “媽媽媽媽!爸爸又要走了!嗚嗚嗚嗚嗚....”孩子們就這樣用簡單的語句和情緒狀態來表達著自己的絕望,而若奇也一樣。 她微微支起腦袋,頭發雖短但也很是散亂了。她微笑著看向兩個啜泣的孩子,臉上的溝壑被微微風乾的灰色、開裂的汙泥放大了無數倍,讓我們看到這一年僅二十四歲的姑娘已經被生活打磨地不成樣子。 “你們快長大吧!長大了,咱們就不要爸爸了....你們來幫著媽媽乾活,咱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若奇的腦袋又躺在了沙發靠背上。她自然地閉上眼睛,用一種十分平緩、釋然的語氣敘述著自己的心情。 她根本沒打算再和孩子們多說什麼,她不想再說爸爸是要去做貢獻一類的話,也不能說爸爸是個為了事業而拋家棄子的混蛋....她非常地累,她的神情從放鬆、釋然,逐漸變得僵硬而在眼中盤桓著淚水。 很快,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裡屋走出....史奉的內襯袍已經看不到了。他外披一件深藍格子的披風,環形穿針扣頭將之固定在肩膀位置;披風下的劄甲和鱗甲包圍在軀乾與大腿、手臂.... 他左腰挎著一把十字護手手半劍,上麵刻有他曾隸屬——現已被重新鐫刻上退役部門的建製單位及編號,除此之外此劍十分標致——沒有任何裝飾與顯眼的元素,仿佛純粹是為了戰鬥而設計的。 他的右腰上是一張短硬弓,和他的劍一樣十分樸實無華,被纏上了黑色金邊布條的弓臂在末端向上勾起形成反曲結構。雖說不比凜北遊俠專職弓箭手的強度,但也頗具威力,足以比肩正規騎射弓的門檻。背後的箭筒和一大包施工用工具證明了他此去的目的——不是戰鬥,便是支援凜北遊俠的基建建設。 他頭戴一頂尖頂眼鏡護頸盔,其中纏著一條暗色舊圍巾護住口鼻——就像夢中....或者說,他參加過第一次戰鬥見到的那個沖在最前方的軍官一樣。 幾年過去,凜北遊俠的軍工產業體係建設與生產力水平已經足以為戰士們配給這樣的裝備——哪怕隻是給老兵和精銳部隊,哪怕這些看似標致的東西實際上還有很多亟待優化的數據和結構。 “奇。”史奉開口了,他的聲音透過那條深色舊圍巾顯得冰冷而高大....但對於若奇來說,那卻隻是痛苦、無奈,顛沛且彷徨。 “你去吧。”若奇輕聲說,“有什麼需要,回來找我。” 話畢,若奇又是一聲長嘆,而後便陷入了沉眠。 史萌和史忠還想挽留父親,但父親卻對著他們比了一個“噓”的姿勢,同時要他們在自己走後幫母親更衣,好好聽話。 史奉開門出去,外麵的風雪飄了一點進屋,隨後很快消失。在無數石質房屋如密林般排列的小街上,最低地下一層、最高不過五層的小樓在原先的山體上被整齊規劃著分布在山頂、山腰與山腳。 史奉家住在一個靠東的山頭上麵,澗貞中將的軍部——也是史奉要去的地方就在正西方一條途徑國榮郡公路的邊上。 他看向西方,茫茫的白雪從他14歲的那天上午開始到現在從沒變過。 “天啟....”史奉瞇起眼,自言自語道。 順著這山頭往下看,他可以看到慢慢變矮的所有房子的排列順序與大部分的房頂,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無論何時也不會厭倦。無數房屋從煙囪中冒出的炊煙或其他什麼的煙很快被風雪吹散,人們在其中走動著、勞作著....有人沿街在賣些什麼,也有人在喊叫著些什麼。 而在一條條狹窄但熱鬧的接道與小巷中,他也能看到新舊戰友們所持的長槍——那已不再是墩布桿與奇怪的尖銳金屬,而是正經八百的、經過鍛造與測試過的銳利槍頭和被打磨、保養、測量地十分細致繼而成型的槍桿。 各個接道與小巷中領頭的長槍手們都在長槍上掛好了各自單位與所屬建製的軍旗——他們來自各個方向的各個分區,一同前往澗貞中將的府邸準備領命。 “誒!老史!你怎麼也....你不都退役了嗎?”突然,史奉身後也走來一隊戰士,為首的是段列國——若奇剛剛提到過他,他是後來史奉退役前的上級。 雖然兩人年齡相仿,但是因為史奉的退役而讓二人的層級差距越來越大。史奉是上士退役,而段列國則已經從士兵序列被轉入到軍官序列並升至少校。 天啟後的軍銜晉升與相關軍製與天啟前的世界並不一樣。且當今乃大爭之世,青年將領與各類奇才更是層出不窮,我們大可不必太過執拗於其中的因果。 史奉對段列國敬出標準的一禮,十分自然、平和地笑道:“為中將做事,無關乎退役與否。隻要我還活著,中將什麼時候需要我,我就一定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哈哈哈哈哈!是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每個人都會這麼說。”段列國也笑道,禮畢後拍了拍史奉的肩....但當他的手接觸到史奉的肩甲時才感覺到,史奉的身體已經完全沒了當年的堅韌與硬朗。 這並非因為史奉內心的火焰已經熄滅,隻是這火焰曾被最初的天啟和戰亂踐踏、扭曲,如今已十分虛弱、蒼老....僅靠著他堅挺的意誌勉強挺拔而已。 段列國原本明朗的笑意瞬間變得凝固....他不是不知道史奉患了非常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而老戰友間不到零點幾秒的一個眼神就讓他們相互之間都看到了對方的擔憂與心思。 “列國....” “老史....” 二人同時叫道對方的名字。 “你不要和中將說....” “你必須告訴天厚....” 二人也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可天厚一定會....” “但若奇需要你....” 二人都沉默在了這兩句話。 幾秒,又好像幾年後....史奉再次開口了。 “知遇之恩,不能不報。列國,你知道我的,也知道中將的。” “我知道你們。”段列國接道,他任憑漫天的風雪隨意飄落在自己的深藍色鑲紅邊校官風衣上....那風衣版型筆挺而有力,讓段列國強壯的身軀好像一座永遠不會坍塌的山峰般威嚴而堅定。 而也正是在這山峰的麾下與麵前,還有更多比肩於之的勇毅山峰將跟隨著他,一同去向他們心目中更加磅礴、更加偉岸的那座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