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東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稱佳麗。 畫船樓閣,十裡荷花,三秋桂子。 使百年南渡,一時豪傑,都忘卻平生誌。 可惜天旋時異,藉何人雪當年恥? 登臨形勝,感傷今古,發揮英氣。 力士推山,天吳移水,作農桑地。 借錢塘潮汐,為君洗盡,嶽將軍淚。 調引陳德武《水龍吟》 武師彥輕聲詠唱著這首《水龍吟》,一手用竹如意敲打唾壺,發出時緩時急,鏗鏘清脆的碰擊聲。唱至下闋,聲至慷慨激昂,上震屋瓦,驚得剛飛進簾櫳的兩隻燕子又飛了出去。一曲唱罷,武師彥長嘆一聲,道:“名揚,進屋來吧。” 從書房外走進一翩翩少年,向武師彥躬身行禮,禮畢道:“太公又在作詩麼?名揚在房外駐步良久,覺太公之詩於婉約之中見豪放,恐蘇辛、陳劉之輩亦有不如。” 這少年乃武師彥單傳嫡孫,雙名名揚,長得俊朗瀟灑,人又聰明伶俐,深得武師彥寵愛。武師彥見他所言頗有見底,甚慰老懷,一擺手道:“這首《水龍吟》非我所作,是宋人陳德武作的。南宋一朝,題北伐興復中原的詞作何其之多,當中佳作燦若星河,太公獨獨偏愛這首《水龍吟》,名揚,你知道為何麼?” 武名揚對道:“名揚猜想,‘借錢塘潮汐,為君洗盡,嶽將軍淚’,此句最稱太公之懷。” 武師彥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力士推山,天吳移水,作農桑地,借錢塘潮汐,為君洗盡,嶽將軍淚’,何等的豪言壯語!為英雄者,便當如此。這也是太公解甲歸田,將歸來莊建在西子湖畔的緣由。太公生平隻崇拜兩位英雄:一位是戚繼光戚大帥,一位便是嶽武穆。名揚,你還記得嶽王廟正殿簷額上的四個字麼?” 武名揚道:“怎麼不記得?那四個字是‘心照天日’。嶽爺爺小時武藝精熟,他娘在他後背刺了‘精忠報國’四字,故意少了‘國’字一點,說:‘山河破碎,國土不完,這一點要靠你自己去補全了。’嶽爺爺秉承母命,不敢或忘,後率嶽家軍大敗金兀術。正要直搗黃龍,收拾河山,卻因狗皇帝的十二道金牌阻攔而功敗垂成。秦檜夫婦東窗設計,以‘莫須有’罪名將嶽爺爺父子害死在風波亭上。嶽爺爺一顆丹心照日月,千載之下,誌士仁人莫不景仰。” 武師彥捋了捋蒼髯,微笑道:“太公為你取名‘名揚’,就是要你效英雄壯舉,以武報國,名揚萬代。你曾祖父報國公原是義烏人,當年戚大帥義烏募兵,報國公踴身參軍抗倭,身死海疆,屍骨無歸,你爹隨李如鬆將軍開赴朝鮮,戰死沙場,也算對得起咱們武家。你是你爹的遺腹子,太公對你自幼督導,原是盼你有所作為,強爺勝祖,切不可辜負太公一片殷殷期望。” 武名揚躬身答道:“孫兒知道了。”忽然想起正事,忙道:“對了,杭州兵備道劉大人送來拜帖,現正在花廳等候,……” 武師彥忙長身而起道:“劉舷渡必有緊急軍情相告。”急向花廳走去。 來到花廳,迎麵一中年人拱手道:“老將軍,久不拜瞻,向來可好?” 武師彥最忌別人說他老,一聽頗為不悅,道:“久不拜瞻,難道我臉上就顯出老意了麼?” 劉舷渡曾是武師彥部下,深知這位老上司的脾性,自知失言,忙岔開道:“西湖風光,四時之中以春最美,將軍的歸來莊設在這棲霞嶺,二高峰三天竺遙遙在望,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實乃登臨覽勝絕佳之所在。” 武師彥道:“西湖風光再美,也不過是達官貴人的銷金鍋。我如是杭州知府,定將西湖填平,改作桑田,免得被這靡靡之地消磨了誌氣。歸來莊之所以選在棲霞嶺,不過是離嶽王廟較近而已。” 劉舷渡又碰了一鼻子灰,一時沒了言語。 武師彥道:“劉大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必有要事相告,不妨說來。” 劉舷渡道:“將軍是在責備舷渡了。舷渡為上報天恩,夙興夜寐,不敢稍有懈怠,未能常到莊上拜望,還請將軍鑒諒。” 武師彥道:“我哪是怪劉大人?韃子在邊關肆虐,屢侵我大明疆土,傷我大明百姓,好在天縱英才,我大明豪傑輩出,太傅李成梁東征西討,打得韃子各部狼狽逃竄,勢難成害。但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李太傅本擬以夷製夷,容建州女真努爾哈赤坐大,從十三副鎧甲起兵,到如今擁土自封,以我愚見,此人有勇有謀,將來定成巨魁大梟,李太傅既歿,大明何人可敵?而朝廷似乎未予重視,著實令我寢食難安。”說著話向北作個揖,又道:“若是皇上還記得老臣,遣老臣遼東殺賊,老臣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劉舷渡輕嘆一聲,道:“如今皇上久不理事,朝廷是鄭貴妃兄妹掌權,將軍的折子舷渡本是遞上去了的,隻是將軍不讓賄賂有司,這折子隻怕又被扣下了。” 武師彥不聽則已,一聽大怒拍桌,震得茶水灑了一桌,連劉舷渡身上也灑了不少。劉舷渡明知他會生氣,卻還是驚了一跳,隻聽武師彥說道:“奸人誤國!” 劉舷渡半晌才道:“說到軍情,地方上倒有一件。淮河近來聚集了一夥鹽梟,名為漕幫,販賣私鹽不說,還明目張膽搶劫過往行商,聽說領頭的還是一名倭寇……” 武師彥一聽到倭寇,頓時大為關注,道:“什麼?” 劉舷渡道:“倭人野心勃勃,老想著奪我大明錦繡河山,明打是打不過的,隻好暗攻。將軍定還記得‘櫻花神社’?” 武師彥道:“前些年倭亂為患,他們大都是些遊匪流寇,官軍一到便作鳥獸散。也正因如此,倭寇如漫天蒼蠅,驅之不盡;當中最難鏟除的就是櫻花神社。櫻花神社刺探我大明機密,妄圖伺機作亂,不過鼓嶼一戰,櫻花神社元氣大傷,自德川幕府上臺隨後也銷聲匿跡,其十大頭領也不知所蹤。” 劉舷渡道:“據舷渡所知,漕幫的頭目葉老大便是當年十大頭領之一。但他鮮少露麵,即使幫中人也無人見過他的真麵目。” 武師彥一驚。 劉舷渡又道:“京杭漕運關係重大,這夥人已有了些氣候,如不盡早剿除,恐成心腹大患。因此舷渡想上書朝廷,申明利害……”武師彥聽他前一句還微微頷首,待聽到他說“上書朝廷”,未等他說完,憤然道:“有個屁用!”劉舷渡尷尬的道:“是是,江淮一帶不是舷渡所轄,舷渡也隻能做這麼多了。” 武師彥道:“就算朝廷肯出兵,若不得法,未必剿滅得了。曾有一夥倭寇由浙登陸,橫穿江浙,兩入皖贛,北犯南京,又越無錫奔蘇州,殺掠數千裡,如入無人之境,而當時僅在金陵一地,衛所就有十二萬兵馬,竟沒防住六七十個倭寇。” 劉舷渡道:“將軍所言有理。孫子雲:兵非益多也,誠哉斯言!我朝近百年盛世太平,兵卒懶習攻戰,變得卑怯渙散,猝遇勁敵,自然脆弱不堪。” 武師彥道:“劉大人若要上書朝廷剿匪,不妨舉薦我來做總兵。” 劉舷渡道:“剿匪一事,地方上自會出力,何須勞動將軍……”剛說至此,忽見到武師彥雙目瞪視,連胡子也揚了起來,忙道:“將軍‘策勛十二轉’,已建無數奇功,正應頤養天年……” 話未了,武師彥仰天大笑,笑聲豪邁,卻也有幾分蒼涼。笑罷道:“我武師彥生是國家的人,戰死沙場,此身何惜?” 劉舷渡一瞥眼瞧見武師彥偉岸身軀後的粉壁上懸著一張橫幅,龍蛇飛騰,墨酣淋漓,約摸識得“胡未滅,鬢先秋”,“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幾句,忙改口道:“將軍神威如昔,有將軍出馬,定然旗開得勝,匪寇落花流水。舷渡當全力保舉將軍,將軍靜候佳音便是。”說罷起身道:“舷渡軍務倥傯,這廂告辭了。” 武師彥也不留他,說道:“望劉大人早傳佳音。”起身送至莊門,劉舷渡又客氣了幾句,才同兵校上馬而去。 武師彥心中兀自熱血沸騰,昔日追隨孫承宗守邊的情景猶歷歷在目,解甲歸田後一身武藝無處施展,莊名“歸來”,身雖歸來,心未歸來。眼看著額頭皺紋越爬越多,白發有趕超黑發之勢,如何不教他著急?如今老有所用,就是戰死沙場,亦復何恨?武師彥臉上浮起欣慰的笑容,尋思:“我終有入土之日,得有後輩繼我遺誌,這次剿匪,可讓後輩去磨練磨練。”想至此,便向練武場走去。 練武場上共有三個少年後生正在習武,教武的是管家黃安。四人一見武師彥到來,皆停下練武,向武師彥請安。 武師彥掃眼這三個少年後生,武名揚是自己的孫子;武少沖是個孤兒,自小父母雙亡,寄養在自己門下;汪光義是投師學藝。當下說道:“你三人習練‘武家劍法’也有些年頭了,進境如何,不如今日考較考較。” 武名揚道:“太公,要怎麼考法?” 武師彥道:“習練‘武家劍法’,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當然文武皆考。” 汪光義道:“我看不用考了,我三個同時學劍,公子悟性極高,平日對劍法也沒怎麼在意,卻遠在我兩人之上。” 武師彥搖搖頭道:“修習‘武家劍法’,重在練氣。練氣之道,非日積月累,循序漸進不可,與悟性高下沒半點乾係,甚而聰明的反不如愚笨的有所成就。” 汪光義道:“是是,光義隻恨沒有個好爹娘,生下我這個傻蛋,練武隻知使蠻力,就是練氣之道也是半點不懂。這輩子也別指望超過公子。” 少沖一直眼瞧別處,沒有言語,聽到這裡,不禁鼻孔裡哼出一聲。 武名揚道:“不知文考怎麼考?武考又怎麼考?” 武師彥道:“文考是三個題目,武考自然是比試劍法。你們聽好了,太公第一個題目是:武家劍法為何重在練氣?” 汪光義如有所思的道:“是啊,我一直心存這個疑問,可是怎麼也沒弄明白。” 武名揚清清嗓子道:“氣為本,劍為末;氣為綱,劍為目;氣為體,劍為用,氣到了一定火候,以氣禦劍,就能運劍自如。倘若本末倒置,不但劍法難有長進,還可能反受其害。” 武師彥微一頷首,道:“對於別派劍法,你的說法全然沒錯。但武家劍法練氣法門與別派劍法迥然不同,卻又是為何?” 武名揚道:“黃叔叔每日教授我們練氣前,都要講一個英雄的故事,以壯胸懷,這個法門確與別派劍法不同。至於何以如此,孫兒也未明白。” 武師彥道:“這個要靠你們自己去想,想通之日,便是劍法大成之時。太公的第二個題目是:別家家傳劍法都有臭規矩,什麼傳內不傳外,什麼傳男不傳女,武家劍法卻不然,這是何故?” 他剛問完,武名揚便道:“那是因為我武家一心為國,大公無私,要用此劍法殺敵除奸;國定家乃安,武家的劍法即是天下的劍法。” 武師彥見他說得絲毫不錯,大感快慰,點頭道:“正是!”又道:“武家劍法分上下兩路共是三十六招,上路劍法一味搶攻,隻攻不守,而下路劍法卻隻守不攻,這又是為何?你們誰知道?” 武名揚道:“上路劍法先發製人,每每製人要害,敵手自保無暇,哪有工夫反擊,故而隻攻不守;遇敵手武功太過高強,使出下路劍法,用以護身保命。此乃一矛一盾,矛足可攻敵,盾足可防身,各有所用。” 武師彥大為欣悅,道:“名揚,聽你所言正合劍法要旨,是否知行合一,還要看你與人實戰過招。” 汪光義道:“我早說了,公子爺聰明過人,三個題目答對了兩個半,文考先已獨占魁元,武考也是沒有說的。” 少沖聽到這裡,不禁又哼了一聲,神色間甚是輕蔑。這一回被汪光義看到,汪光義道:“我汪光義雖不中用,不過還是比少沖兄弟強些。” 武師彥道:“光義,不用耍嘴皮子,你先與公子比試一下。” 汪光義道:“那光義就陪公子練一趟。”兩人當即施展所學,武名揚以上路劍法進攻,汪光義以下路劍法防守,連叫:“好厲害!好厲害!……”待至第十九招,長劍脫手,摔了個仰八叉。 武師彥輕搖了下頭,道:“光義,你這招‘當場隻手’明明可以反守為攻,何故有所遲疑?名揚的‘冰河入夢’也不至於將你的劍挑飛,你是不是沒有盡力?” 汪光義道:“太公明見!是光義功夫不到家,看花了眼。” 武師彥又叫少沖和武名揚對練一回。 那知少沖道:“黃大叔沒教過我劍法,我全然不會。” 黃安在旁喝道:“胡說!你明明沒用心學,在太公麵前也要撒謊。” 武師彥不悅,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少小就會撒謊,大了可怎麼辦?你先與名揚對練一回,不足之處太公再為你指出。” 少沖當下提了劍出場,朝武名揚分心便刺。武名揚微一怔,立即以一招‘劍河雪飄’化解。少沖跟著“唰唰”幾劍向武名揚亂砍。武師彥見了不禁皺眉。 武名揚起初被他亂七八糟、全無章法的劍招亂了陣腳,隻有招架之功,待得十餘招後,他一聲長嘯,長劍徒地遞出,直指少沖左眼。 少沖嚇得連忙倒退,哪知被武名揚探腿勾中膝彎,站立不穩,摔了個仰麵朝天。正恐武名揚趁機再襲,卻見他長劍後負,一副瀟灑得意的模樣。他一個“鯉魚打挺”躍起,便如紅了眼的公牛,向武名揚猛撲過去。這般橫沖蠻撞,對方有兵器在手,勢必危險之至。他平日對武名揚極不服氣,這時又敗得如此狼狽,怨憤所積,當真發了狠勁。 武名揚見他撲來,不慌不忙微一側身,左手按向少沖後肩。少沖身子一歪,跌了個豬啃屎,當場鼻血長流。他強撐著站起身,又撲向武名揚,這一次武名揚使了個弓步閃身,少沖撲空,又摔一跤。 汪光義及兩名家將見狀大笑,向武名揚不住叫好。 武師彥道:“少沖,太公叫你用武家劍法,怎麼全是無賴廝打的招勢?重新來過!” 少沖雖心懷怨恨,對太公還算尊敬,隻好略整衣冠,提劍亂舞幾下,忽“唰”的一劍,直刺武名揚左眼。正是武家劍法上路中起手勢“望眼欲穿”。 黃安見此暗驚,心想:“我未曾教他劍法,他必是偷看師兄弟們練劍。不習心法,徒具招勢又有何用?” 場中武名揚反應奇快,立即施一招“挑燈看劍”,頭略偏,長劍橫挑,格開來劍。他還故意去細瞧劍尖,顯得自己好整以暇,遊刃有餘。 少沖瞧在眼中,覺得受了極大侮辱,連珠發似的使出“關河夢斷”、“汲海垂虹”、“怒發沖冠”,一招緊似一招。 隻見武名揚一手背負,單隻用手中一劍,以“欹帽垂鞭”、“當場隻手”、“劍河雪飄”破解,舉重若輕,氣度從容。尤其是那招“欹帽垂鞭”,垂劍倚身,斜目睥睨,渾不將對手瞧在眼中,顯得瀟灑至極。雖一時未分勝負,但內行一看便知:少沖攻得淩亂,名揚守得謹嚴,若非武名揚隻守不攻,少沖早就敗了。 少沖見久戰不下,怪叫一聲,長劍一收一送,呼呼劃出兩劍。武名揚微一怔,原來他將“胡笳夕引,塞馬晨嘶”倒過來用,武名揚見了這劍招似是而非,一時竟無破解之法,草草應付了一劍,退後一步。 少沖箭步而上,使出“悲歌擊築”,長劍本來該擊敵下盤,他卻改刺麵門。武名揚突見怪招,又退開一步。少沖趁機以“截虎平川”長劍出其不意切武名揚手腕。武名揚急忙拋劍縮手,哪知少沖點手腕是虛,劍勢疾轉,劍尖直刺入武名揚右脅,幸得武名揚反應及時,隻刺破衣衫,傷及皮膚。 但少沖轉動疾如旋風眨眼間轉到他背後,飛腿踢向他膝彎。武名揚還不知怎麼回事,已然單腿跪地,脖子被少沖彎胳臂箍住,立覺窒息。 兩名家將大為驚恐,忙叫放手。 少沖一心好勝,也不知這些招勢是不是武家劍法,眼見武名揚已被自己製服,心中極為痛快,隻覺受了十五年的氣總算出了。鬆手放開,向武師彥抱拳一揖,退到一旁。 武師彥怫然道:“少沖,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嗎?” 少沖見太公不悅,知道闖了禍,低下了頭,口上卻道:“我勝了武公子,有什麼錯?” 武師彥道:“武家劍法重在一個‘正’字,招招光明正大,決不趁人之危。你既已刺傷名揚,不該再下重擊。何況比試武藝,點到為止,何乃蠻橫如此?嗯,你的劍法看似武家劍法,卻是隨機應變,已非本來麵目,未運氣禦劍,徒以劍招取勝。這般打法,雖一時能占上風,終究無法臻上乘境界。若一味重劍輕氣,這般下去,勢必走入歧途,好在我及早發現。”轉頭向黃安道:“黃安,你怎麼如此疏忽?少沖險些誤入歧途,你也不知道。”又向少沖道:“少沖,你聽明白了沒有?” 少沖低頭稱“是”,心中卻不以為然:“你光明正大,敵人卻不光明正大。勝了便是勝了,還管什麼一時二時?” 武師彥又對名揚、汪光義道:“我今日教訓少沖,你二人也要引以為誡。”武名揚、汪光義稱是。 當下黃安給武名揚包紮傷口,一邊不住斥責少沖道:“公子要有什麼三長兩短,要你的狗命!”看到武師彥嚴肅的神色,才住了口。 武師彥向少沖道:“少沖,你隨我來書房,我有話跟你說。” 少沖自幼在歸來莊長大,不知自己父母是誰,也不知家鄉何處,黃安罵他是海盜的“野雜種”,汪光義等人也時常欺負他,雖過得很不開心,但舉目無親,還是想留在此處。這時見太公神色鄭重,生怕太公會把自己逐出莊門。跟在武師彥身後,心中忐忑不安。 來到書房,武師彥從書櫥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去了油紙,翻出一方疊放周正的手帕。對少沖道:“少沖,你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麼?” 少沖道:“黃大叔說我爹是海盜,娘是娼妓,我是一個賤種。”說這話鼻子發酸,嗓子發啞。 武師彥道:“黃大叔脾氣怪了些,心是好的,他不是存心侮你。哎,此事早晚要跟你說。這方手帕是你娘留給你的,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少沖見有娘的物事,忙拿過展開一看,隻見手帕上數行似乎用血寫成的字:“天道不公,命運多蹇,夫喪家破,南下尋親,失節於海盜,生子少沖,天可憐見,望恩公撫育成人,九泉下感公之德。”少沖看罷,胸口如堵,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呆了一般。 武師彥心生惻隱,暗暗嘆息,說道:“那日我和你黃大叔出海找尋名揚,自東海而歸,途經杭州灣暫泊埠頭,忽從一商船上走出一少婦,我才一抬頭,她就扔過一個嬰孩,隨即投海自盡。你黃大叔下不畏嚴寒,下水找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屍體。詢問船老板,才知她流落海外孤島,是船老板好心載她同船,沒想她還是想不開,尋了短見。那嬰孩項下有方手帕,上麵的血字正好與之印證。可是她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無人知她姓甚名誰,哪裡人氏。單從這張手帕鬆江的絹絲,吳地的做工看,也並不能說她是鬆江、吳地人氏。” 少沖雖一直被黃安指為海盜孽種,但從來不願相信,這時經太公親口說出,自知那是全然沒錯的,自己連姓也沒有了,一時怎能接受?說道:“你騙人,你騙人!” 武師彥道:“雖然你不姓武,但我和你黃大叔把你視若己出,教授孔孟之道,以除去你先天的戾氣,哪知你如此不成器,不僅大失我望,也對不起你死去的娘。” 少沖再也聽不下去,激憤道:“你跟他們一樣,從來就嫌棄我。”猛然間隻覺天坍地陷一般,折身沖出書房,禁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踉蹌著奔到無人處,終於沖天吼出一聲道:“我不是海盜的兒子!” 隔了一會兒,不知哪裡傳來一個聲音道:“你不是海盜的兒子。”少沖如置夢中,喃喃道:“我不是海盜的兒子。”那聲音道:“他們都在騙你。” 少沖終於看清來人,見是汪光義,便道:“你嘲笑我。” 汪光義道:“你我總角之交,我視你如親兄弟一般。黃大叔脾氣不好,我平日與你作對,也是為你好。”少沖道:“你說什麼?”汪光義道:“你把手帕給我,我給你揭穿他們陰謀。” 少沖此時神情恍惚,不自主的將手帕遞給他。汪光義展開看了,嘩然大笑道:“你是海盜的孽種,此事我早已猜到了。”說罷把手帕卷成團,塞入懷中。 少沖大怒道:“我娘的,你還我來!”伸手去抓他。 汪光義一躍而開,道:“太公收留你這下賤人,當真有辱門楣。”他連閃幾下,輕易躲過了少沖的幾次撲擊。 這時忽鉆出兩人,把少沖牽胳臂拉住,正是武甲、武乙。兩人平時也看少沖不順眼,今日又見他傷了公子,便和汪光義商量著教訓少沖。 汪光義故意揚起手帕,笑嘻嘻的道:“你來拿啊。” 少沖卻如何掙得開?此處離莊已遠,太公難以聽見,任憑少沖大喊大叫,汪光義等人卻越加開心。 便在此時,遠處奔來一人,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正是武名揚。 武甲、武乙放了手,都道:“公子,咱們給你出氣了。” 武名揚道:“胡鬧!這要讓太公知道了,非大發雷霆不可。” 汪光義道:“他是惡人之子,說的話無人相信。咱們都不說,太公又如何知道?”說話間,少沖突然抱住他,叫道:“還我手帕!”汪光義不禁嚇了一跳,發現手中沒了手帕,極力掙脫身,道:“掉在地上了,你自己找去!” 少沖心急如焚,地上找了一圈,不見蹤影,一回頭看見草叢中有塊小布片,腦袋“嗡”的一下,整個人都懵了。原來手帕已在拉扯中被撕成了碎片。 這時有人道:“臭東西,要來作什麼?” 少沖見是黃安,氣不打一處來,狂叫一聲向他撲去,口中叫道:“我跟你拚了。” 黃安從腰間抽出軟鞭,叫道:“少沖,你要做什麼?”右腿退一步,丈長的軟鞭如長蟲吐信,迅即彈出,半空中打個圈,發出劈啪之聲。庶料少沖身形閃動如電,竟順著鞭勢插進內圈,挨近黃安,一拳向他麵門招呼過去。 黃安無法抽鞭回擊,隻得一低頭,以肘頂少沖胸膛。少沖頓覺胸口一震,退開三步,卻又猱身而上。這時黃安抖動鞭子,呼呼掛風,鞭影將少沖全身罩住,不敢讓少沖再逼近,卻也不想傷他,以免將軍問起,不好對答。 哪知少沖身法怪異,似乎絲毫不懂武功的上竄下跳,東躲西閃,鞭子抽到身上,也毫不知痛。不多久又攻近身來,一伸手把黃安長衫的鈕扣扯掉兩枚。黃安在後輩麵前出了這醜,怒從心生,手上加了狠勁,招勢也不如先前那麼有所顧忌。 但軟鞭之法,用勁須恰到好處。輕一分重一分都發揮不軟鞭應有之威力。黃安越是發狠,軟鞭越無法得心應手,到後來鞭勢連自己也無法控製。而少沖此時也如發了瘋,腳步也不如先前靈動。 黃安倒有些害怕,喝道:“少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不住手,你敢以下犯上?”說話間一不留神,被少沖欺身抱住,立覺肩頭痛極。 少沖咬住黃安,如有深仇大恨一般,任憑黃安怎麼掙紮,總是不放。 武甲等人急上前掰少沖,正紛亂間,忽有一人伸指在少沖頸下一點,少沖嘴不由得鬆開。黃安這才掙脫開來,伸掌便向少沖摑去。那人伸臂一隔,右手解開少沖穴道,順手推開幾尺,一招之間,竟做了三件事。眾人才看清來人正是武師彥。 汪光義沖口道:“好功……”忽覺什麼不妥,將“夫”字吞了回去。 武師彥對少沖道:“黃大叔是你長輩,有什麼不痛快的跟太公說,乾麼拚死拚活的?” 黃安道:“我早說過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小子是本性難改。” 武師彥向他橫了一眼道:“你也是,後輩不學好,你該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諄諄教導才是,動輒言語傷人,大打出手,也不是育人之道。” 黃安道:“起初我也想教好他,豈料這小子天生劣性,不斷的與我作對。他三歲那年,打翻油燈,燒了我的床;七歲時在我愛馬槽中下芭豆,害得它暴斃;十歲時在抱樸道院神座上拉屎,那些道人不分青紅皂白把我一陣好打;前不久又去惹曲院的公子,險些出了人命,大的罪狀已如此之多,至於在我酒中撒尿,把我軟鞭偷偷扔進西湖,這等壞事不勝枚舉。所謂玉不琢不成器,石不磨不成材,我也是為他好。” 武師彥點點頭道:“不錯,這孩子是頑皮了些。”當下也沒追究汪光義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