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山流水覓知音(1 / 1)

新玉簫英雄傳 空空靈兒 13863 字 2024-03-17

莊錚一聲長嘯攜走少沖,奔出十幾裡地,來到江邊。此時天已大亮,見江邊有艘篷船。他一躍上船,向船老大道:“開船!”   船老大解纜撐蒿,待至江心,突然從槳中抽出一柄短刀,大喝一聲向莊錚砍來。莊錚隻一閃身,船老大不防腳下便是船舷,叫聲:“哎喲!”拿樁不穩,立即墜入江中。   莊錚冷笑道:“如此功夫也想殺我莊錚!”   少沖見那船老大許久沒有露出頭,叫道:“他是不是淹死了?”   莊錚道:“死便死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少沖道:“你師父叫你不可殺人,你怎麼又殺人了?”   莊錚道:“他自己要跳江的,我攔也攔不住,可怪不得我。”   少沖瞧他一本正經,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暗笑。說道:“船老大跳江自殺,咱們沒了人劃船。隻好我來劃吧。”他走到船尾扳槳。   他從來沒劃過船,本想劃船甚是簡單,哪知劃動之下,那船老在原地打轉。累得他滿頭大汗,那船未進一步。他不願讓莊錚看出他不會劃船,嘀咕道:“這船古怪得緊,怕是船老大設了機關。”   便在此時,莊錚發現江麵上四麵八方都是船隻,向這邊圍了過來,道:“不用劃了。”說罷走進船艙。   那些船劃到距此一二十丈遠停住,船上的人擂起鼓齊聲吆喝,江上傳來,頗有聲勢。   少沖見有漕幫的陳功也在內,心道:“這人耐性真好,追老子到這兒來啦。”待他們鼓噪聲停了,雙手並作喇叭,叫道:“喂,我們都是窮打魚的,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你們不用白費工夫了。”   那邊傳來一人叫聲道:“六指老魔害死宋堂主,咱鏟平幫與白蓮教勢不兩立。快把老廢物交出來,若道半個不字,把爾等統統鏟平。”   少沖心想:“原來是另一夥人,他們並不知六指琴魔已死。”未及多想,已見近船處水中露出一個頭,知是鏟平幫的嘍羅。當下取下木槳,向他一揚,嚇他道:“喂,走開,若道半個不字,木板打你腦袋!”說著話一槳打去。   那嘍羅料一個小孩能有多大力,水中伸一隻手格槳,哪知少沖慌急中用了全力,立被打入水中,好不容易浮上水麵,忙遊開幾尺。   少沖從未殺過人,先前見他入水,怕是死了,大為不安,後見他浮起,才長舒了口氣。又見另一嘍羅從另一邊露出頭,他揚槳作勢欲打。這一次隻是嚇他,哪知那嘍羅似已見前車之覆,先自打個悶頭遊開。   少沖剛鬆口氣,卻見又有一人遊來,忙叫道:“不要逼我,我不想殺人。”   忽從船艙中傳來莊錚的聲音道:“你不殺他,他要殺你。你不奮起反抗,隻有死路一條。”   少沖聽了心想:“你讓我殺人,自己卻不殺人。哎,誰叫他救了我呢,我總不能眼看著他打不還手,被人活活打死。”   少沖舉槳向那人用力打去,那人先自向水下一沉。心道:“哎喲不好,他要鑿船。”忽見船中有張漁網,他立即拿起,湊準水中影子撒去,用力回拉,已把那人裝入網中。   那人在水中一拉,少沖不及他力大,撲通一聲,被拉入水中。   另一個嘍羅見少沖下水,便拿刀來殺少沖。但他也不善水戰,雖識得水性,但水中相鬥,畢竟不便,水下見前方有個黑影晃動,也不管是誰,一刀捅去。其實那黑影正是網中那人,他掙紮中不辨來人,還以為是少沖,也是一刀捅過去。兩人同時斃命。   少沖在水中撲騰了一會兒才從船尾爬起,連道:“乖乖龍的冬,差些喂了魚,如此兇險,還是不玩了。”拿起木槳,向遊來的一人大聲道:“我不玩了,你還不快走!”他一槳打下,猛覺槳一重,差些又掉下水。   原來那人從水中一縱而起,腳尖在槳上一搭,已躍上了船,持刀凜然而立,向少沖惡聲道:“叫你師父出來!”   少沖心想:“他把我當莊錚,把艙中人當作了琴魔。”嚇得跑進船艙,連道:“來啦。”   莊錚道:“被小小一個水賊嚇得屁滾尿流,還有什麼出息?”   少沖道:“呃,先生是琴中聖手,這個……恐怕不懂武術,此人一躍丈高,輕功顯是不凡,一把刀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可見力氣也大……”他故意張大其辭,又拍莊錚一個馬屁,擠兌他出手。   莊錚雖知其用意,但聽他贊自己“琴中聖手”,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還是甚感受用。   外麵那和尚叫道:“老魔頭出來比劃比劃,究竟是你妖技厲害,還是我正宗刀法厲害。”   莊錚冷笑道:“對付你這個無名小輩,用得我出手麼?先勝過我這小徒弟才來與我說話。”   那和尚氣得哇哇大叫道:“小娃娃,快出來受死!”   莊錚低聲道:“此人罩門在後腰‘誌室穴’。你隻要抓住他誌室穴,他必死無疑。去吧!”   少沖無奈出艙,見那大和尚巍然若山,先已氣喪,口中道:“老兄,你不是我的對手。我不想殺你,快走吧!”   那和尚聽少沖口出狂言,嘿嘿冷笑。   少沖道:“也罷,我便讓你十招,你十招之內勝不了我,便自己抹了脖子吧。”   那和尚道:“小娃娃,口氣倒是不小,老子三刀把你剁成肉泥。”   少沖嘻皮笑臉的道:“一言為定,死馬難追!”他故意把“駟”說成“死”,並非說錯,乃是巧設機關,假如輸了,便可撒賴。   那和尚抖抖衣襟,緊走幾步,一招“單刀赴會”長驅直入。少沖身子往右微側,身形卻自左閃開,其快非常。那和尚本以為他向右閃,大刀一招“分花拂柳”,向右斜撩,卻已撩空。   大和尚刀法所學甚博,忽而是春秋刀法,忽而江西“快刀一斬”,忽而是河北斷門刀法,忽而是少林派達摩刀法。   這船較尋常的為大,少沖躲閃之法得法,和尚倒也一時砍他不著,他嘴中不停數道:“一、二、三,……九,還有一招。”那和尚戒刀斜砍而下,乃是出自廣西黎家刀法。   少沖一閃而開,笑道:“十招已到,你快抹脖子吧。”   那和尚怒目怪翻,毫不理睬,戒刀兜圈回掠,刀法忽柔,乃是太極刀中的“乾坤倒轉”。緊跟著是一招達摩刀,刀法突猛。少沖躲閃不及,被那和尚一腳踢入艙中。   少沖捂著屁股道:“十招已過,你本輸了,為何還要耍賴?”   卻聽莊錚道:“別人出一招,你躲一招,始終處於被動。嘿嘿,不輸才敗。”   少沖心中有氣:“我輸了於你有何好處,不說好聽的反潑人涼水。”但他從小受氣已慣,轉念便不在意了,細想他的話有些道理:“我自顧自的躲閃,和尚卻始終慢我一步,豈不變被動為主動?”他一經莊錚指點,如撥雲見日,豁然開朗。心中喜不自勝,忘了痛沖到艙外,叫道:“我來也。”   隻見他時而行如禦風,繞那和尚打個轉,時而如江河陡轉,遊走在刀光中。那和尚舉刀欲砍,忽見少沖變了方位,到了他身後。待回身去砍時,少沖又從他胯下鉆到他身前。他還道少沖進艙向老魔頭請教,一下子輕功大進。其實少沖並無輕功,不過躲閃之法高明而已。比如你猜他上躍,他卻貓身;你猜他側閃,他去滾地。躲閃前非但無絲毫征兆,反扭身提腿誘人誤解。那和尚要看清少沖的方位才出手,自然慢了一步,加之少沖身法巧妙,以致刀刀落空。他見對付一個小孩如此費力,惱羞成怒,刀法愈加沒了分寸,將“快刀一斬”使出來,也不管是否重復了。恨不得將少沖剁為肉醬。他掄刀快如飛輪,是否重復已非常人所見。   少沖自知隻有比他更快才能脫困,拚著全身精力應付,累得他汗流浹背。其實那和尚若不瞧少沖身形,胡亂一刀也可結果了少沖性命,但他一心要以正宗刀法戰勝妖人,怎願亂刀殺死少沖?   不知過了多少回合,少沖一個疾閃到了他身後,一瞥眼看見他的後腰,心中一念閃過:“莊大哥看也不看,便說此人罩門在後腰‘誌室穴’,不知是與不是?”他本不想害人性命,隻是將信將疑,心生好奇,右手伸指戳去。   誌室穴確是那和尚金鐘罩鐵布衫的罩門。罩門乃武家硬功之致命點,其嫩無比,點中不死即傷,他們對自己罩門了若指掌,卻不為外人所知,打鬥之中通常都有嚴密的手法護在周圍,以防遭敵人襲擊。那和尚一來不料罩門為別人所知,二來焦躁中失了戒備。此時還未看清少沖方位,已覺誌室穴一麻,頓即委地。   少沖嚇了一跳,探他鼻息,已是氣息絕無,不由得叫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他頭一回殺人,自是吃驚非小,趕忙奔入艙,叫道:“我沒殺死他。”莊錚冷冷的道:“你殺死了他。”少沖全身冷戰,顫聲道:“沒有!”   這時外麵一陣吶喊,有好幾人上了船尾。   莊錚道:“你招法奇特,正合我派武功套路,悟性雖差,尚是可塑之材。你殺死了這些人,我代師父收你為徒。”   少沖想:“我的招法竟與魔教的武功相合,豈不成了歪門邪術?嗯,他想讓我全力為他殺人才這麼說的。”便道:“咱們打不過就跑,不要殺人了。”   莊錚怒道:“跑不掉,那該如何?”淩空一掌拍向少沖,少沖隻覺一股勁力當胸推到,身子不由得激射出艙。那力道忽而轉為托住自己,輕飄飄的落下。   那幾名嘍羅見躍出一人,各拿兵器攻上。少沖倏而轉身,使槍的槍刺拿刀的,拿刀的刀砍使矛的,幾人在一招間倒斃。少沖驚得括舌不下,心想:“這是什麼身法?”他本是要脫開那股勁力的拉扯,卻沒想到又害死幾人。   卻聽艙中莊錚道:“這身法疾似流星,翩若驚鴻,就叫做‘流星驚鴻步法’。”   少沖心想:“流星驚鴻步法?這名字好聽得緊。哎喲不妙,我從哪兒學來這步法的?”   那邊賊船上見一個小孩就輕易殺死了八九人,連武功高強的石法師也不幸喪身,見他每走出船艙武功便長進不少,顯是魔頭指點,不禁對老魔頭的畏懼又深了幾分。一時未敢輕進,幾個頭目聚在一起商議對策。   卻在此時,少沖忽聽遠處有人叫道:“快他媽的滾,混江龍來啦。”正想:“混江龍是什麼怪物?”忽然一聲轟響,水麵上浪頭平地騰起丈高,波推過來,小船也跟著一搖一蕩。   他嚇了一跳,才想起這是太公曾說過的火炮,心想:“乖乖龍的冬,鏟平幫有混江龍,咱們大大不妙。”向遠處一望,卻見賊船都散開了,一艘艘駛向遠處。現出更遠處一隊大船,當頭一艘船更是奇大,桅桿高聳,船上旗幟迎風招展,船頭火炮雄踞。看來發炮的當是這隊大船,也不知來的是些什麼人。鏟平幫不敵人家混江龍,隻得乖乖的滾開。他見敵人越來越厲害,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激奮,叫道:“莊大哥,你的對頭還真不少,走了鏟平幫,來了混江龍。”   莊錚走出船艙,望著遠處,視端容寂。   不久那隊船到了近處,少沖見甲板上站的都身著白衣的漢子。聽莊錚道:“你們不用費心了,我師父他……他已經仙逝了。”   船上有個人道:“莊錚,琴魔為人害死一事,我等已知。我等正是為此而來。”   莊錚道:“師父是自殺死的。”   那人道:“若不是為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所逼,琴魔又怎麼會自殺?這與他們動手又有何分別?莊錚,你是琴魔唯一傳人,兄弟們希望你加入我教……”   莊錚道:“不!我答應過師父,不加入白蓮教。”意甚決絕。   那人道:“你別這麼快決定,於某還有要事,過幾日再來會莊兄弟。”說罷一揮手,船隊向遠處開走。   少沖見其聲勢頗壯,說道:“莊大哥,這是個什麼教?莊大哥加入了,也不怕別人來欺負你。”   莊錚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走入船艙,拿出一小快木片,隻見他醮水寫了“恩師琴仙之位”,端著向少沖道:“還不磕頭拜師?”   少沖一驚,道:“那是你的師父呀,為何叫我拜?”   莊錚道:“那些人都說你是恩師的弟子,我又當著他們麵說好了代師收徒,那便言出必行。若不如此,別人會怎麼看恩師?怎麼看我?”   少沖直是搖手,要讓他拜魔頭為師,那是說什麼也不肯的。   莊錚勃然怒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恩師?瞧不起我可以,卻不可以瞧不起恩師。”一巴掌向少沖摑來。   少沖側頭一閃,那知莊錚換手一掌,打他一個正著,右臉頓時腫起。便罵道:“你這妖人!”   莊錚袖子搭上他肩頭,道:“你跪是不跪?”   少沖便覺他袖子重愈泰山,雙膝禁不住便要跪下。但他生性倔強,別人越是用強,他越是不服,便一個勁兒撐住。隻覺得那力道越來越大,全身快散了架,雙腿脹痛之極。突然那力消失,身子不由得彈了起來。   莊錚道:“你隻有兩條路走:一條跟我學琴,算是與恩師有了師徒名分;一條便是死,免得你出去到處傳揚,令恩師大丟臉麵。”   少沖尋思:“太公曾言:琴棋書畫,怡情寓誌。琴可以學,妖技邪術卻學不得。”便道:“說好了隻學琴,我便拜師。”當下跪下磕頭,口稱:“師父!”   莊錚點頭道:“這便是了,起來吧。待上了岸,我再代師授你琴法。”   這一回由莊錚劃船,上岸後來到一個小鎮甸,買了一副古琴,投店住下。   莊錚重新設了琴魔的牌位,又叫少沖沐浴更衣,焚香罷,說道:   “欲學琴法,先明琴理。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凰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漿泉不飲。伏羲知梧桐乃木中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卅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以其音過清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以其音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音清濁相濟,輕重相兼。浸水中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擇良日由名匠劉子奇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   說至此又給少沖指看何處是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何處是龍池鳳沼、玉斡金徽。   少沖於彈琴實在沒多大興趣,無奈拜過了師,耐著性子聽他講著。   莊錚續道:“……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有五弦在上,外按五行,內按五音,堯舜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久裡,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後舞,又添一弦,激烈發揚,謂之武弦。至此稱為七弦琴。”   莊錚一說到琴技便口若懸河,文白相雜,似乎要將所知的合盤托出,也不管少沖是否聽懂。指著琴弦,道:   “古書上的技法,每弦有七調,乃宮、商、角、徵、變徵、羽、變羽。又有操琴之技,左手龍睛,右手鳳目;又有八法,乃抹、挑、勾、剔、撇、托、敵、打;有六忌七不彈: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風疾雨驟、大悲大哀、衣冠不整、酒醉性狂、無香近褻、不知音近俗、不潔近穢。又有八絕,清奇幽雅、悲壯悠長……”   少沖本就對琴不喜,聽彈琴便有這麼多講究,又忌又不彈的,不禁厭煩起來。   哪知莊錚接著說道:“全他媽的放狗屁!樂分五音,亙古未變,但絕非永不可變。嘉靖年間有個叫朱載堉的人,說起來是皇室後裔、藩王世子,但他生平未有一日以貴族自居,而屢次向朝廷請辭封爵,自號狂生、句曲山人,潛心修學。他以三分損益法,定音律為十二律,乃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律窮盡樂理奧義,可惜世人慣於因循守舊,無人堪為知音。師尊承山人之誌,法山人之法,以十二律製管弦,其音極盡天籟之妙,吾聞近來有洋人進貢,其中西洋琴便是以此法而製,其音之妙,連皇帝老兒也奇而愛之。何世人反誣為魔音,真是豈有此理!”   少沖聽他大罵古人,又憤世嫉俗,正合心意,又歡喜起來。   莊錚哪管他心中所想,又寫了幾個曲子教少沖看。少沖見譜上一個字也不識,有的似“茫”,有的似“芍”,另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一勾,中間又添個“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如同天書,大是奇怪。   莊錚道:“此乃彈琴的技法,一字便是一聲,你看古譜用得著的。比如‘大’字旁邊‘九’字加一勾,中間又添個‘五’字,意即以左手大拇指按九徽,右手勾五弦。不過咱們這一派,向來不喜約束,興之所至,音之所出,古譜是從來不看的。”   此後數日,莊錚親手教少沖彈奏之法。少沖一首琴曲學了十餘遍也未純熟,莊錚隻是搖頭嘆息,並不嗬責。   這一日見少沖引商刻羽之技還過得去,便道:“‘凡音由於人心。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音正而行正,音邪而行邪。故音樂者,所以動蕩血脈、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宮動脾而正聖,商動肺而和正義,角動肝而和正仁,徵動心而和正禮,羽動而和正智。宮音宏越,使人溫舒而廣義,商音使人方正而好義,角音使人惻隱而愛人,徵音使人樂善而好施,羽音使人整齊而好禮。’這是古人的話,說的倒有見的。琴到至善至美處,萬馬仰秣,群魚爭聽,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那也在情理之中。”   又嘆道:“古人撫琴,須在雅室靜齋之中,鬆石水涯之上,焚香端坐,心不外想,才能與神合,與道通,所以古人雲:知音難求。若無知音,寧可獨對那明月清風、蒼鬆怪石,以寄情趣,方不負了此琴。哎,你這小子悟性差勁之極,本不是學琴的料。”說罷走到窗前,眼望遠處,自言道:“不是知音,便是對牛彈琴了。”   少沖聽得明白,見他罵自己是牛,便想回敬他幾句,忽想:“他是我師兄,做師弟的也隻好讓他幾分。”   忽見莊錚沖出屋子,叫了聲:“娟妹!”   少沖心下一奇,跟出去隻見他下樓向門口而去。門口來了兩個客人,意甚親密,似是一對情侶。   男的身穿箭袖袍,長身如玉,女客一直低著頭,見有人沖過來,抬眼先是一怔,便裝作不識,向那男的道:“常公子,不如換一家打尖吧。”   莊錚拉起女子的手道:“我是莊錚,你不識得了麼?”那女子嚇得連連甩手。   常公子喝道:“放手!“抽出腰中佩劍向莊錚手腕斬去。莊錚看也沒看他一眼,伸手指把劍身夾住,問道:“娟妹,他是什麼人?”未等她說話,那常公子喝了聲:“你是什麼東西?”左手一拳向莊錚麵門砸來。   莊錚變指為掌,後發先至,已拍在他前胸。常公子大叫“哎喲”,一腳沒站隱,坐地不起,嘴角嘔出血來。那女子忙上前扶起他,神色間甚是關切。   常公子道:“我明白了,這個人是你未婚夫。你隨他去吧,不用管我。”   那女子使勁搖頭,道:“他是個瘋子,我不認得他。”   常公子搖了搖頭,道:“公孫姑娘,能與你相識,常某此生無憾,怪隻怪相見太晚,有緣無份。就此告辭!”蹣跚著離去。   這女子正是莊錚的未婚妻公孫嬋娟。她欲待去追,卻被莊錚拉住了胳膊,氣上心頭,道:“姓莊的,你氣死了莊大俠,從江武門除名,你我的婚事不作數了。”   莊錚聽了心如刀絞,問道:“為什麼?你說過‘海枯石爛,此心不變’的?……”   公孫嬋娟道:“你,你心裡隻有五音十二律,哪還有我?你的心早變了,豈能怪我?”   莊錚道:“昔日花前月下,我吹簫與你聽,你恁歡喜,還要我再拜名師,技上重樓,說起來,我也是為了你……”   公孫嬋娟未等他說完,道:“我沒叫你去拜魔教……”說到“魔教”兩字臉色大變,奮力掙脫莊錚,向常公子去的方向奔去。   莊錚呆呆的站著,淚水已止不住滾下,喃喃自語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隻不過想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就不行麼?……”   當晚他揀了根別人吃剩下的骨頭,用尖刀鉆了幾個眼,做成一支骨笛。吹起來嗚嗚咽咽,令人聽了便要落淚。   少沖道:“大悲大哀不能撫琴,想是有道理的。聽師兄笛聲清冷,恐也有不妥。”   莊錚停下道:“能知笛聲清冷,也還不錯。我天生喜歡清冷寂寞,你管得著麼?”說罷又吹起來。   少沖便不復再言,想去睡覺,然而有這笛聲,無論如何是睡不著的。   笛聲中忽聽屋外有人竊竊私語。莊錚耳力超常,聽得一人道:“這人是白蓮教的邪徒,咱們得提防他有什麼歪門邪道。”另一人道:“咱們一擁而上,還怕殺不了他?常公子給了銀子,咱們當忠人之事。知縣老爺問起來,咱們都道他拒捕傷人。”   這時屋門撞開,闖進來五個公差。手執鐵棍鐵尺,大呼小叫的沖莊錚。   少沖叫聲:“哎喲”,被莊錚飛腿挑起的被褥壓住,笛聲立即變得異常尖銳起來。   沖在前麵的公差慘叫一聲,鐵棍落地,雙手抱耳。血已自他指間流出。另四名公差也是捂耳張口,仍覺笛聲刺耳,煩惡欲嘔,全身一軟,都跪地磕頭不止。   莊錚止住笛聲,厲聲道:“說!收了誰的銀子,要來殺我?”   四名公差忙不迭的道:“臨淮侯李言恭的乾兒常富貴有錢有勢,我等受他逼迫,實在迫不得已。”   莊錚道:“胡說!我與他無怨無仇,乾麼取我性命?”   公差道:“姓常的說你調戲他的娘子……”   莊錚剎時明白了,原來是白天與公孫嬋娟一起的那個常公子,更沒想到他是個背後使奸的小人。怒道:“都滾出去!”   四公差如逢大赦,忙扶攜著欲走。卻聽莊錚道:“沒聽到麼?‘滾’著出去!”   五公差無可奈何,生怕他又要吹笛,不及多想,一個個滾地出門。那雙耳已聾的公差雖未聽見,但見同伴如此,也跟著滾出門去。   少沖伸脖子出被,瞧見這滑稽的情景,不禁笑出聲來。   莊錚也忍不住笑了兩聲,跟著長嘆一聲,走到窗前,喃喃的吟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往事悠悠湧上心頭。   他父親莊仲連是鎮江江武門的門主,對身為獨生子的他鐘愛有加。嬤嬤說他出生不久,父親曾拿書、玉、琴、匕首,放在他麵前,他伸出手摸向了琴,發出“錚”的一聲,故取名錚,字子琴。但父親的意願還是希望他能步武祖業,做一個名門正派有頭有臉的門主。   公孫一門也是武學世家,隻是名氣聲望不及江武門。現在想來,公孫射鬥攀這門親事,何嘗不是名利作怪。但他與公孫嬋娟還是一見鐘情。公孫嬋娟也信誓旦旦,“海枯石爛,此心不變”。還說最愛聽他吹曲。他從此把心思放在音律之上,沉溺日深,後來更不顧家人反對拜魔教的“六指琴魔”為師,與親人反目,戀人陌路。可是他此刻心中卻無絲毫後悔。   忽在此時,從門外悄無聲息的飄進十數個白衣人。一個個頭戴麵具,立身屋子四周動也不動,顯得極為陰森可怕。   少沖叫了聲:“有鬼!”跟著又飄進一白衣人,落身莊錚身前,說道:“莊兄弟,你可想好了?”   原來是那日發炮趕走鏟平幫、邀莊錚加入白蓮教的於弘誌。   莊錚一時沒有言語。於弘誌道:“你不想為你師父報仇麼?就算你不加入我教,名門正派就能放過你麼?你師父一心想遠離紛爭,終究還是免不了一死。你想與世無爭,別人偏是不讓。你莫非還想步你師父後塵?”莊錚低聲念道:“報仇?”   於弘誌拿出一張包了琴囊的琴來,說道:“這是你師父留在天魔洞的遺物。”   莊錚眼前一亮,驚喜道:“天魔琴!”   於弘誌道:“你師父這些年躲著教主不見,教主雖然生氣,卻也還當他是自己人。教主正當用他之際,他卻拍屁股一走了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不是成心與教主為難麼?”   莊錚深知白蓮教教規嚴厲,最忌叛教脫逃,雖然師父已死,他們仍可令巫師發毒咒,使師父在天之靈不得安寧。這當然非莊錚所願,忙道:“不是,不是這樣的。師父已成廢人,留在九頂蓮花峰隻會拖累教中兄弟,故而擇荒山等死,並無懈怠之意。”   於弘誌道:“你若想為你師父償罪,唯一的法子便是加入我教,‘天魔琴’不能沒有主人啊。”   莊錚想到的師父的慘死,未婚妻的背離,莊季常等人的霸道,忽然狂笑起來。狂笑之中奪過天魔琴,說道:“不錯,除了師父,試問天下不有誰能操此琴?天魔琴怎能委於庸人手中?”   於弘誌笑道:“莊兄弟這是答應了。於某便作你的接引人,即刻啟程,隨於某到聞香宮麵見聖教主。”   少沖見莊錚便要加入魔教,急得雙手亂晃,叫道:“莊大哥,不可,不……”   一名白衣人立即向他瞪視。於弘誌道:“這小孩是誰?”顧盼之際已起殺機。   少沖正欲說:“我是六指琴魔的關門弟子”,卻聽莊錚道:“途中新交的一位小朋友。於兄可否看在家師薄麵上饒他一命?”   於弘誌道:“莊兄弟日後地位尊祟,丁某還要仰仗莊兄弟提攜哩。莊兄弟的朋友便是於某人的朋友,恭敬還來不及呢。”   莊錚道:“我與小朋友有些話要交待,煩於兄與眾兄弟回避一下。”   於弘誌微一點頭,與眾白衣人即退出門外。   莊錚走到床前,道:“小兄弟,我已代師父授了你琴法,雖然粗淺,但也算了結了你我師兄弟之緣,從此再無虧欠。日後相見,便當不識。你好自為之!”說完這幾句話,不等少沖開口,已飛身出門。及少沖追到門外時,已失其蹤影,連那些白衣人也不見了。   少沖雖覺莊錚孤僻冷傲,這幾日與他相處,莫名的生出依戀之情,他突然離去,自是不舍,當下追到曠野之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叫道:“莊大哥!莊大哥……”   忽聽有人道:“臭小子在這兒,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少沖聞聲一驚,知是跛李,正欲拔腿而逃,卻見跛李已到跟前。嚇得連連後退,口中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   跛李道:“我是惡人,不是好漢。”踏步來捉少沖。   少沖忽一頓足道:“不對!”   跛李倒嚇了一跳,止步道:“什麼?”   少沖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葉老大是大大的好漢,你是惡人,好漢與惡人結義,這個,有些不大對頭。”   跛李還以為他要說什麼要緊的事,卻是一通廢話,氣得呲牙咧嘴的道:“龜孫子,你才有些不大對頭。”   少沖故作不解的道:“我又不是你的孫子,怎麼叫我龜孫子?”   跛李正想罵:“你是我的乖孫子。”忽覺不對,臭小子是自己的孫子,自己豈不成了烏龜麼?他慶幸沒上少沖的當,不禁笑道:“嘿嘿,佛爺可不上你的當。”見少沖偏頭瞧向自己身後,隨即裝著什麼也沒看見,驚疑道:“什麼?”   少沖道:“啊?也沒什麼,這個……”說這話時,又向跛李身後什麼人微一點頭。跛李心道:“哎喲不好,是不是蒲、褚二賊來了?”他猛一轉身,向黑處一杖擊去。定睛一看,什麼人也沒有,才知上了臭小子的當,再看少沖,已跑出十幾步遠。他惱怒萬分,倒拖鬼頭杖,來追少沖。叫道:“臭小子,今日佛爺豁出去了,上天追你到靈霄殿,入地追你到鬼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