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沖的“流星驚鴻步法”甚妙,跛李好幾次眼見甚近,自料一杖打他個跟頭,卻不知他怎麼一閃,倒打得他身旁石屑橫飛,再追少沖又遠了幾丈。他一時追少沖不著,不由得氣急敗壞。 天色漸亮,下起了牛毛細雨。 少沖奔至江邊,見江上白茫茫一片,已是逃無可逃,回頭見跛李已然追到,暗暗叫苦,對天祝道:“天不絕我,讓我逃出這吸血鬼的鬼爪吧。”縱身向前一躍,一頭栽進水中。 跛李見少沖便要水遁,手中鬼頭杖向少沖背心擲出。杖剛離手,才想到杖一落水便難找回了,他生平最愛惜此杖,怎舍得丟棄?急使粘物法把杖吸回來。再見少沖已鳧出老遠,他不會水,隻有呲牙頓足而已。 少沖如有天助,一口氣遊了三十來丈,後來遇到一截枯木樁,坐上去順水而流。也不知此去何方,隻要能遠離鬼頭陀就好。但這麼飄流了大半日,四周仍是水天無際,饑寒交迫之下漸漸頭眼昏花,失去意識,但雙手仍死死地抱住木樁。 不知何時聽人叫道:“這兒有個小孩,快救他上來。”睜開眼時瞧見一個姑娘的麵孔,他道是到了陰間與娘相會,不由得叫了聲:“娘!”忽聽好幾人笑出聲來,才瞧清那姑娘麵帶嬌羞,似曾見過,絕不會是自己的娘。 隻聽她道:“沒腦子的亂叫什麼?”四周又站了好幾人。一個富家公子笑道:“娟妹,你便收他作乾兒子吧。”那姑娘啐道:“去你的,姑奶奶還未出閣,哪裡來的兒子?”眾人一齊大笑。少沖才想起姑娘是公孫嬋娟,富家公子是常富貴。心想:“我這是到了哪兒了?” 這時公孫嬋娟吩咐一個老者照顧少沖,自己卻與常富貴並肩出去觀賞風景。那老者給少沖換了乾衣服,又端來香噴噴的米飯。少沖問了老者,才知處身一艘大船上。大船乃一大富所包,邀當世名流,逆長江而上,沿途觀賞風景,品評英物。 老者再三告誡少沖不可在船上亂闖,待靠岸了便送他下去。 此後數日,少沖都隻好呆在艙裡,雖有老者作陪,卻也悶得慌。有時也能見到公孫姑娘,見她與常公子情態親昵,便想到他背叛莊大哥,心中老大不舒服。 這一日老者叫少沖去瞧什麼“客舟論劍”,少沖見有熱鬧可瞧,自是歡喜跟去。 到了前艙,見偌大個艙四麵開敞,艙裡外都擠滿了人,俱是衣著華貴,氣宇軒昂。有的聚在一處,指點遠處江山,有的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少沖見公孫姑娘與常公子也在其中,便擠到一個看不見他們的地方。 便在此時,忽聽人叫道:“福公子到!”坐著的立時起身,說話的也靜下聲來,隻見一珠冠華裾的公子在數人的簇擁下走上背對艙頭的空椅坐下。有座位的才跟著坐下。 隻聽福公子背後一老者朗聲說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如今天下英雄盡聚於此,……” 老者言未畢,福公子插話道:“昔日曹操煮酒論英雄,也沒今日人多。” 那老者覺公子自比曹操,有所不妥,忙道:“是啊,如今時過境遷,紫旗黃蓋、橫槊賦詩的曹公也不在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周郎也不在了,數風流人物,該是在座諸位英雄了。” 他話音一落,艙中掌聲大作。有的道:“咱們不敢當,福公子才是當世風流人物。” 福公子擺手叫眾人靜下來,道:“既是論劍,諸位不妨說幾個英雄人物出來,大夥兒品評品評。” 眾人起初講些誰今秋高中魁元,又誰是文淵閣大學士,又有幾人出來指摘東林黨人。一虯髯客猛一拍案,大聲道:“且不聞:天下定,文臣謀;天下危,武將出。如今天下將亂,也該咱們武人顯露風頭了。” 他這一喝,眾人都是一怔,心想:“他好大的膽子,竟敢說出如此逆言!” 有人道:“鄧大通,你這話什麼意思?” 叫鄧大通的虯髯客道:“傅老三,你何其孤陋寡聞,近日江湖上傳言:泰山大崩,露出一塊巨石,其上篆書‘玉簫失,天下亂;玉簫得,天下安’,中原各地夜有鬼言:‘玉簫神曲,稱霸武林;八荒六合,唯我獨尊’,黃河某日漂魚千條,腹中藏有帛書,上書:‘得玉簫者得天下’,又修黃河大堤,掘起古碣一通,亦有此語。終南山鳳凰來儀,啼叫三日方去,王氣出於天子山,此乃上天垂象,讖語昭示。昔日黃巾作亂、宋太祖陳橋兵變,亦有此征兆。現下朝綱不整,怨聲載道,天下大亂不遠矣。” 他這麼一說,便有好幾人附和道:“確有此事”,“在下也有耳聞”。更有幾人極言其是,說自己親眼目睹過。有人道:“江湖術士之傳言殊不足信。”當即站起兩人與他辯駁。 鄧大通道:“也不知那玄女赤玉簫是什麼玩意?” 傅老三道:“你莫非想當天下霸主?” 鄧大通道:“你莫非不想麼?” 眾人無言。 福公子道:“本公子最喜結納江湖豪傑,諸位推舉幾個,本公子也好見識見識。” 有人道:“伯雅兄熟知江湖典故,能慧眼識英雄,咱們請他來品評一番。” 叫黃伯雅的那人謙遜了一番,才道:“諸君抬舉,試著一論,恐貽笑大方。”說罷呷了口酒,放下酒樽。 眾人都靜聲聽他說道:“古人品評天下英雄,好用一個‘東南西北中’。宋朝有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今日變個花樣,列十位風雲人物,黃某眼光如何,諸位也可與日後排的風雲榜加以印證。” 他頓一下才道:“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武林之中,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不過幾個風雲人物,還是各領風騷數十年。嘉靖年間,東方復興十日內劍挑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由一個藉藉無名的農夫變成‘劍神’;聖人王陽明出入儒佛道,文武俱臻天人合一之境,所造就的高峰百年來也無人可越。近年的本樂大師、紫陽真人叱吒風雲,盛極一時,畢竟難與前兩人比肩,如今本樂作古、紫陽遁世,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黃某所列的也不過是湊個數而已,還不知諸位能否認可。” 他說了一大堆,仍未切入正題。有人大不耐煩,叫道:“他媽的這裡這麼多人聽你一人放狗屁,狗屁放完了沒有?” 黃伯雅一笑,道:“老兄的狗屁放完了,我正好開場。我這十人不排座次,以免得罪了高人,禍事不小。武當派的真機子道長,身為一代宗主,為人大有領袖群倫的風範,又正當春秋鼎盛,他日必大有作為,這算是一位了;少林寺數百年盛譽,天下武學之宗,同苦方丈也算一位;昆侖派荷條丈人人隱名顯,武功更是深不可測,算是正派中的第三位;白蓮教勢力日熾,教主王好賢子承父業,他日必當強爺勝祖。白蓮教中的六指琴魔近日已死,不在今日十位之中,‘獨臂天王’陸鴻漸,‘貨擔翁’叔孫紇,‘死不了’空空兒武功雖高,可惜倚著白蓮教難以出頭,勉強可入選。滇南南宮世家,姑蘇周氏,家學淵源深厚,來日也有了不起的人物。” 眾人聽他數列英雄人物,細心的發現隻有九位,便道:“怎麼隻有九位?還有一位呢?” 黃伯雅屈指一數,“哎呀”一聲道:“黃某所列十人已有時日,琴魔之死,黃某也是今日才知,這十人之數,便少了一位。倒不知當世豪傑,還有誰能與這九人比肩?” 眾人心想:“江湖上高手倒是不可勝計,但要與這九人相提並論的卻屈指可數。”一時誰也想不出一個人來。忽聽有人道:“在下知道一個風塵奇人,說出來不知能否算上一位?” 黃伯雅見說話的是位老者,便道:“風塵中自有俠隱,你不妨說來,大夥兒品評品評。” 那老者道:“我家老爺與南京禮部尚書董老爺是同鄉,曾聽他家人說起董老爺兩遇丐仙的奇事。一日董老爺回鬆江祭祖,應超果寺之請書‘一覽樓’匾額,‘一’字怎麼也寫不好,圍觀中有瘸腿的老丐笑道:‘這有何難?’脫下草鞋,醮墨一揮而就。那‘一’字書得氣勢雄偉,連董老爺也驚呆了,正想斂容求教,卻不見了老丐。董老爺對奇人失之交臂,好幾月食肉無味,嘆惜不已。” 這時有人道:“你說的那董老爺莫非是大書家董其昌老爺?” 老者道:“不錯!又一日董老爺去一古廟拜訪方丈,遇方丈請客,來了八個丐戶,其中便有那老丐。席間滿盤皆是孩子頭、手腳,董老爺哪裡敢食?隻有他家人大著膽子喝了湯。八人卻吃了個底朝天,拜謝而去。後來一問方丈才知這是長成人形的千年何首烏,追悔之餘,又去追老丐欲拜他為師。老丐叫他一步跨過西林塔,老丐先跨了過去,而董老爺有所遲疑,不敢跨出那一步,老丐笑道:‘你權欲之心甚重,誌性難堅,非我輩中人。還是做你的官吧,不過你若為官不為民著想,遲早必有大禍,切記!’說罷飛一般的去了。終於又失了機會。” (董其昌於天啟二年任南京禮部尚書,本書服從情節起見,將之提前。後來他縱容其子董祖源打死人,激起民憤,火燒董家,萬貫家財化為烏有。還傳說查抄董宦,他的喝過湯的家人幸免於難,後於葉榭水月禪院出家。) 眾人聽他說罷,不禁拍額叫道:“鐵拐老,咱們怎麼忘啦。” 黃伯雅點點頭道:“這人必是丐幫長老鐵拐老。他是丐中之仙,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又號稱掌法天下第一,入選十人之列,是理所當然的。黃某忘了此人,當真該死!” 忽聽有人道:“這裡是論劍盛會,來的誰不是當世名流?裝作跛子,便以為別人當你是鐵拐老仙,真是癡人說夢。” 聞者心想:“誰在冒充鐵拐老?”向說話者看去。卻見一瘦頭陀手拄拐杖,瞪眼看著一書生打扮的文士。那文士也瞪大眼瞧著他,道:“你想乾什麼?這裡是論劍大會,可不是鬥劍大會。” 忽有人驚道:“啊,他不是吸血頭陀跛李麼?” 這人正是跛李,他自追丟了少沖後,會齊了武名揚到中原去做一件大事。途中吸血練功惹動了官府,出榜文通緝,他隻得收斂了威風。恰遇有船逆長江而上,便混了上來。而少沖上船卻是後來的事,隻是他平日艙門不邁,雖同在一船,誰也沒看見誰。 此時少沖見是跛李,自是吃驚不小,好在人多,沒被跛李發現。當即鉆到別人的腳下藏起來。 跛李見一個不知好歹的臭書生也來嘲笑他,本已氣極,但怕露出身份,故強壓怒氣沒有發作。哪知還是被人識破,當下一杖先把文士打個腦漿迸裂,跟著一個“秋風落葉掃葉”,他身周丈內無不椅飛人倒。 艙內頓時大亂,眾人正驚呼間,跛李幾步沖到黃伯雅身前,橫杖架住他脖子,一手把案上的金酒樽抄起,勁運處全化成金粉撒下。向黃伯雅惡聲道:“什麼狗屁十大英雄?加起來也不敵佛爺一根手指。”黃伯雅連連點頭,眼一翻,便已絕氣。 跛李見他不禁打,狂笑道:“阿貓阿狗也敢妄談英雄?”卻在此時,一根鐵索飛到,早把他脖子卷住,剎那間又有四根鐵索飛來,從四麵套住他手足。鐵索另一頭牽在五名彪形大漢手中。 跛李縱有多高的武功,這時也不中用了。隻得罵道:“犬落平陽被虎欺,……佛爺英雄一世,沒想到落於幾個狗崽子手中。”他話到一半,才覺說錯了,把自己說成了狗,別人成了虎,趕緊把未說完的說完,隻盼別人沒聽出來。 五名大漢都是福公子的人。當下他一聲令下,把跛李綁了關在底艙。教人收拾了重開“客舟論劍”,但眾人被跛李一鬧,死了好幾人,都沒了雅興,談了些不痛不癢的事,不久就散了場。 少沖回到艙中,心中老是不安,那鬼頭陀雖被關起來,但他一日還在船上,一日不能安心。 這時公孫嬋娟和常公子並肩而來,一個道:“今日盛會長了不少見識,可惜被一個頭陀掃了興致。”一個道:“那福公子不知什麼來歷,能請動這麼多當世名流,雇船指點江山,激賞風流,排場倒是不小。” 這時來了幾人,向公孫嬋娟道:“我家公子請小姐到偏艙賞景。”公孫嬋娟微一怔,撇頭不理。 常富貴麵有怒色的道:“誰家的公子這麼沒教養……” 來人道:“你說話小心些,別沒了小命還不知怎麼回事。” 常富貴見他口氣不小,正欲發作。公孫嬋娟道:“你回去跟你家公子說,本小姐在這兒也一般的賞景,用不著去偏艙。” 忽聽身後有人賦詩道:“斷戟沉沙鐵未銷,自當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來的幾人贊道:“公子好詩!” 公孫嬋娟見是福公子,已猜到叫自己去偏艙就是他了,又聽他盜用別人的詩賣弄風雅,心生厭惡,道:“杜牧的這首詩確是好詩。”如此既點出此詩非你福公子所作,又沒有當場拆穿,讓他下不了臺。 福公子乾笑一聲道:“公孫姑娘也懂詩詞,本公子算是遇上知音了。”說著話走到近前,麵蕩淫意,伸手便欲攬公孫嬋娟的腰。 公孫嬋娟扭身到了常富貴身後。常富貴慍道:“福公子放尊重些,否則……” 福公子道:“否則如何?”臉上仍是含笑看著公孫嬋娟,忽附耳在他耳邊說道:“你名字叫做常富貴,本公子可以讓你一夜間成為窮光蛋,子孫永為乞丐。”說罷,雙手已把公孫嬋娟抱入懷中。 公孫嬋娟畢竟出身武學世家,突然從身後反腿踢中福公子額頭。 福公子退開幾步,揉揉額頭,道:“小辣椒果然厲害。不過本公子最喜歡吃小辣椒。”他一使眼色,幾名手下向公孫嬋娟一擁而上。 公孫嬋娟一介女流,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沒多久就被綁了手腳。福公子才上前橫腰抱起,笑著走向偏艙。 公孫嬋娟嚇得花容失色,大叫:“常公子,救我……” 常富貴看著心愛之人被人侮辱,心如刀絞,但一想到福公子剛才的話,心想:“自己有今日地位得來不易,若為了一個女子毀了前程,豈非愚不可及?” 公孫嬋娟的家人指著他罵道:“沒良心的,公孫嬋娟看中你真是瞎了眼。”說著便欲去救小姐。常富貴反而攔住他道:“你瘋了?這人咱們惹不得。” 那家人道:“小姐若被他糟蹋,一生也被你毀了。”掙脫了沖向偏艙。 常富貴剛想跟著前去搭救公孫嬋娟,卻見那家人被福公子的幾名侍從舉起投入江中,入水即被大浪卷走人。常富貴一呆,終於還是放棄了救人。 當晚福公子的從人把公孫嬋娟帶過來。公孫嬋娟目光呆滯,衣衫已被抓得破爛,一見常富貴就發瘋似的抓打他。把自己關在艙裡啼哭,任何人一概不見。常富貴也不再管她。 公孫嬋娟哭得累了,開門走到舷邊,隻覺天地間隻有孤零零的一個自己,活著已無生趣,便欲投江自盡。大江之上忽有三聲鶴唳,一個灰影掠上船頭,叫了聲:“娟妹!”正是莊錚的聲音。 公孫嬋娟心中一痛,道:“晚了。你為什麼這會兒才來?哈哈,這是我自找,又與你何乾?” 莊錚怒道:“我要殺了那狗王和姓常的為你報仇。” 公孫嬋娟搖頭道:“殺了又能怎樣?我又不能換回過去的我,你卻要擔殺人的乾係。” 莊錚走上幾步要抱她,公孫嬋娟卻立即逃開,道:“這不要過來,我怕我的臟身子會汙了你。” 莊錚道:“你還不明白?我莊錚心中你永遠聖潔無瑕。” 公孫嬋娟痛苦地搖搖頭,道:“你可以不在乎,我能不在乎麼?” 莊錚道:“你跟我走,咱們去一個地方,遠離一切是非恩怨。” 公孫嬋娟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麼?”一搖頭,自是不信,又道:“正邪殊途,你不要怪我,我也是無可奈何。”說完這話,揚手向莊錚擲去一物。 莊錚接手正欲細瞧,不防公孫嬋娟縱身向船下一跳,他急步上前伸手抓去,隻聽撲通一聲,公孫嬋娟已沒入滾滾巨流。 他含淚望著沉沉大江,細瞧手中是公孫嬋娟的一束秀發,更覺傷心。 常富貴聽見跳水聲,沖出來正與莊錚目光相對,嚇得連連退身,一不留神踩空,從舷邊掉了下去。亂中抓住一根繩索,叫道:“救命!” 莊錚本不想救他,但想起師父臨終遺言,還是走上前去。哪知常富貴對他心懷懼怕,莊錚不過來猶可,見他一過來便嚇得手一鬆,立即掉入了江中。 莊錚心想:“該死的人誰也留不住。”摸出一枝洞簫吹起來,其聲嗚嗚然,靜夜之中猶覺悲涼。忽遠處傳來緲緲歌聲道:“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望美人兮天一方。”正與簫聲相和。 莊錚對塵世已是傷心失望,殺不殺福公子並無多大區別。他飛身縱起,不久即沒入了夜色之中。 船上有人叫了聲:“莊大哥!”他也聽而不聞。叫他的正是少沖。他自見福公子欺侮公孫嬋娟,心中仇恨似火,但他沒有如她家人那般莽撞,而是晚上摸入偏艙行刺福公子。正恰福公子不在,遇到了來此偷鑰匙的武名揚。他得知武名揚要去救關在底艙的跛李,直是不敢相信。但武名揚非但不聽勸,還揚言要殺少沖。少沖自知打不過他,隻得偷著回來,剛好瞧見莊錚。 次日才知公孫嬋娟、常富貴兩人均不見了,船上的人謠傳他二人生了齷齪,公孫嬋娟一氣之下抱著常富貴跳了江。 少沖再也不想在這船上呆下去,當日一靠岸便下了船。哪知被逃出來的跛李逮個正著。 途中跛李逼他說出那首詩,他本來就沒記住,就說不知道。跛李一時也沒把他怎樣。 武名揚私下卻問少沖道:“你首怪詩究竟是怎麼的?”少沖道:“我不記住了。”武名揚道:“你不說也罷,在跛李麵前你說你是知道的,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他不會加害於你。有機會我設法讓你逃走。”少沖道:“咱們一塊兒逃走。”武名揚道:“你別管我。”少沖見他一臉凝重的神色,也不敢多問。 次日跛李再問起他,他便照武名揚的話說了。跛李反而甚是高興,道:“你好好想,想出來了,佛爺帶你去見那女娃子。” 少沖心想:“那女娃子是誰?”後來聽跛李叫武名揚問路,才知此去目的地是洛陽,想到:“啊,原來是帶我去見蘇姑娘。我還沒說出怪詩,這吸血鬼便急不可待。哎喲不好,蘇姑娘也看過這詩,吸血鬼要去問她。問不出來必要使強,我得逃出去向蘇姑娘報信,好讓她躲起來。” 這一日少沖終於等到跛李出去找尋“獵物”,在武名揚的幫助下逃走。出了十幾裡地,料想跛李追不來了,走到一個小鎮甸問路。忽被人夾在腋下,那人道:“好小子,你想逃。”聲音正是跛李。 其實跛李並沒有走遠,轉了一圈又回來,一直跟著少沖到這小鎮。他捉住少沖,心想徒兒與臭小子有私,見沒放走必定想別的法子,得把臭小子藏起來。他想到一個鬼主意,走入一家玩偶店,逼店主為他做一個木偶,把少沖裝在裡麵,塞了他嘴。從外麵看起來,誰也不知木偶中有人。 回到客棧,跛李假意問起少沖,武名揚裝作十分自責。跛李心道:“乖徒兒騙人的功夫倒很到家,我若真去找尋獵物,回來必信了他。”當下也不道破,說:“逃便逃了,咱們去洛陽中原鏢局問那女娃子。” 武名揚見師父買了老大一個木偶,奇而問他。跛李道:“見了那女娃子,不能不沒見麵禮。這便是見麵禮了。” 少沖在裡麵一聽,想大叫卻叫不出來,隻是嗚嗚作聲。武名揚見這木偶還會發聲,奇道:“中原之地竟有這般技藝靈怪的匠人!” 少沖也不完全在裡麵呆著。一到深夜,跛李倒也想著放他出來透透風,天亮又放進去。 這一日到了一處人家,一個少女的聲音道:“我從來沒見這麼大的木偶人。他真的會說話麼?”少沖聽是蘇姑娘的聲音,一激動,大叫著鼓力跳起。蘇小樓道:“啊,這木偶人還會走路!” 跛李伸手按住木偶之頭,道:“木偶人放在小姐屋子裡,蘇鏢頭看見了恐有不妥。還是放在公子屋子裡,小姐覺得好玩常來便是。”蘇小樓道:“也好。” 少沖在裡麵隻能聽到蘇姑娘的聲音,卻不能見到他,心中之痛苦自不待言,對跛李更是恨之入骨。又奇怪蘇姑娘怎麼沒識出跛李來,細聽他嗓音異乎平常,料他改了裝扮,蘇小樓沒識出來。 又一日聽到蘇姑娘和武公子說話。蘇小樓道:“我自小向往江南風物,你是江南人,知不知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武名揚道:“知啊,我還會背他的詩:‘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蘇小樓拍手道:“武公子是將門之後,詩文也不落他人。明日白馬寺牡丹花會,你去不去?” 少沖在裡麵聽了很是傷心,沒想到蘇姑娘這麼快就和別人好上了,而這個人偏偏又是武公子。自己不知道也罷了,偏偏跛李要讓自己一句句聽見,隻能獨自落淚,就是大哭大叫,也沒人知道,最多當他是木偶人偶而發聲。這折磨的法子比殺了自己還狠。 再一次聽到蘇小樓的聲音是次日傍晚。隻聽蘇小樓道:“你今日那首《白馬寺賞牡丹》中,‘靜’改為‘空’,‘微翠’改為‘翠微’,似乎更妙。”武名揚擊節嘆賞道:“不錯!‘空’字意境深遠,‘翠微’更合乎格律。小樓妹妹不愧是才女!” 少沖心道:“一場花會之後就成了‘小樓妹妹’了,看來要不了多久便是‘娘子’了。”又想:“武公子畢竟比我有才華,難怪蘇姑娘會看中他。”又是一番自悲自嘆。 忽聽武名揚道:“在藏劍山莊,我聽人提起一首怪詩,橫讀倒讀皆是不通,你那麼聰明,見了必會解讀。” 蘇小樓道:“說來也巧,我也曾見讀不通的怪詩。” 武名揚忙道:“你不妨說來,咱兩人一同參詳。” 蘇小樓隔了一會兒道:“我已記不太清了,改明兒我想起了書下來給你看。”武名揚連道:“好好。” 少沖心道:“啊,難怪吸血鬼對蘇小樓很好,原來是想讓武名揚跟她好,如此蘇姑娘心甘情願說出詩來。”他又想:“武公子是跟蘇姑娘假好,那蘇姑娘呢?” 蘇姑娘走後,不久跛李出來,道:“乖徒兒還得加把勁,人物兩得,嘿嘿,……” 武名揚道:“師父栽培,徒兒自當竭盡所能。” 跛李道:“你出去捉一隻雌蛞蝓,為師今晚有用。” 武名揚道:“捉蛞蝓來作什麼?” 跛李道:“你不要多管。”說罷一拐一拐出去。 武名揚遵從吩咐,到郊外捉到一隻雌蛞蝓,用瓦罐盛著。回來時正遇見跛李抓了個精壯漢子放進裡屋,那漢子早被打昏,是以未驚動鏢局的人。 武名揚心想:“師父這是乾什麼?啊,怕是要吸血練功。” 跛李拿了瓦罐,道:“為師今晚要解剖活人,你在外麵守著,千萬不可讓人進來。” 武名揚道:“是,師父你放心,徒兒連隻蚊子也不放進來。” 跛李進了裡屋,把那雌蛞蝓倒銜於嘴中,閉目練功,練到體虛肢冷時便吸一口活人血。這般吸了三口時,靜夜中忽聽到遠處一陣急促的竹杖敲地聲。他一驚而起,暗道:“不好,對頭來了。”快步出來。 武名揚見了他道:“師父這是要去哪裡?”跛李嘴中猶銜著蛞蝓,不能說話,咿咿呀呀的幾聲,縱上屋脊,飛一般的去了。 跛李這一去連著十幾日也沒回來。少沖在木偶裡呆久了,自是難受至極。忽一日聽到蘇小樓的聲音道:“少沖哥哥……”朦朧中聽她叫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線希望:“她認出我啦。” 卻聽蘇小樓道:“你在哪裡?但願你平平安安……”他頓時氣喪,心道:“我明明就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但一想蘇姑娘還記得自己,心中又是一陣甜蜜。 又聽蘇小樓道:“今天武公子不睬我了,我不知哪裡得罪了他。是不是我沒有答應他偷爹的東西?這事我是萬萬做不到的。別說偷爹的,就是偷一個不相乾之人的東西,也不應該,少沖哥哥,你說是不是?” 少沖才知蘇小樓因為武名揚沒有睬他才來向木偶人傾訴衷腸,又把木偶人當作少沖。他當下使勁點頭,隻聽蘇小樓道:“呀!你點頭了?”少沖又是一陣點頭。蘇小樓咯咯笑道:“瞧你點頭的模樣,倒真像少沖哥哥。” 少沖心中一陣莫名的激動,突然身子一倒,跌在地上。他本就餓了許久,此時怎麼也爬不起來。 蘇小樓驚叫著叫來兩個家人,想把木偶人扶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哪知木偶跌壞了一隻手,露出裡麵有人。三人自是驚奇不已,救出來蘇小樓才認出是少沖,此時已是麵黃肌瘦,不成人形。她忙讓叫報知爹爹。蘇紀昌奇異之餘,讓少沖在鏢局裡將養著,問武名揚怎麼回事。武名揚雖猜出是跛李所為,仍稱一無所知。 蘇小樓對少沖關懷備致,每日都探望他,叫家人多燉滋補的山參、烏雞給少沖吃。 武名揚一日來看少沖,問了些過去之事,忽道:“少沖,請你不要跟我爭蘇姑娘。” 少沖心中有氣,道:“是我先見到蘇姑娘的,她還給了我一個香囊。” 武名揚想了想,道:“就算是你讓給我,好不好?” 少沖道:“呸!這話你也說得出口?蘇姑娘又不是物事,哪有讓來讓去的?”武名揚羞得無話可說,低頭出門。 少沖從小就頗不服這位武公子,雖得他幾次相救,心懷感激,但一到爭執時仍不相讓。再一次蘇姑娘來時,少沖鼓足勇氣捉她手。蘇小樓羞得縮手,道:“少沖哥哥,你是不是病糊塗了。”少沖道:“小樓妹妹,你跟你爹說,我們……” 蘇小樓已明白他意,忙擺手道:“你我都還小,此事,……其實在我心中,你隻是我的哥哥,哥哥和妹妹之間,怎能……?”她背過臉,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心裡話。 少沖腦子突然一空,喃喃的道:“原來你一直當我是哥哥?”蘇小樓什麼時候去的也不知道了,朦朧中似夢到蘇鏢頭數落他癡心妄想,眾鏢師嘲笑他賴虼蟆想吃天鵝肉,他大吼一聲,從床上跳起,向門外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