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談仁義膻臭若飴(1 / 1)

新玉簫英雄傳 空空靈兒 17639 字 2024-03-17

少沖本來盼著蘇家有人來追他,別人一勸,他就會回去,可是直到到了大街上,也不見蘇家的人影。他漫無目的的亂走,不去想蘇姑娘,可越說不想,越是想得厲害。   不知何時忽見到蘇家的人沿街找人,他手揚起正想喊叫一聲,終於還是轉身離去。他希望走得離蘇家越遠越好,隻是天下雖大,卻往哪裡去?   他腦子裡盡是蘇姑娘與武名揚卿卿我我的情景,及蘇家上下對自己的嘲諷冷遇,覺得身體不再屬於自己,就這麼沿街遊走。餓了免不得效齊人行徑,在街角拾人棄食,有好心的便送些飯食與他。   天氣漸涼,他仍穿著從蘇家出來的薄衫,已至破爛不堪,卻並不知冷。走累了就地睡覺,也不分白天黑夜。如此食宿不潔,染上一身惡瘡,既癢且痛,抓搔之下鮮血淋漓,惡臭難聞。路人見了無不掩鼻避走。   一連餓了兩日,隻剩下奄奄一息,有人見他可憐,便道:“今日白馬寺啟建羅天大醮道場,又有女眷去遊玩,必有齋飯布施,你不如去哪裡,還可搶幾個饃饃吃。”少沖道:“我死了才高興,為什麼要活著?而且,……而且還要跟別人爭搶?”那人道:“小小年紀就不想活啦,你爹娘呢,他們生你養你,是為的什麼?”少沖道:“我爹娘早死啦,我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那人道:“你爹娘生你,便是要你好好活在這世上,什麼名堂都沒混出來便下去見二老,二老能高興嗎?”   少沖道:“可是我活在這世上,便要受很多苦楚,沒人瞧得起我,沒人關心我,甚至我死了,也沒一個人記得我。”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就這麼死了,如同死了一條流浪狗,一隻野貓子,嘿嘿,你想死就死去吧,我回去也要快快把你忘了,免得想著難受。”說完這話快步離開了。   少沖被他所言刺傷,心中一痛,暗想:“如此窩窩囊囊死了,蘇姑娘也不會知道,更不會傷心,我須得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來,才能讓蘇姑娘另眼相看。”便忍著痛撐起來,拄著竹杖捱到白馬寺來。   白馬寺熱鬧非凡,寺前踢球、說書、摔跤、賣藝的一堆堆各自玩耍,入寺燒香的往來不絕。有叫化兒坐在前門隻等人出來,便纏住要錢。心善的施舍幾分,不善的一頓臭罵,少沖終是臉皮薄,厚不下臉前去乞討,隻好去寺中看有無施舍。   寺中搭起高臺,鋪著供養,法事直做到二更時方完,眾僧一邊念咒,一邊將米穀饅頭等物拋灑下來,還沒等少沖移身,已有無數叫化兒蜂擁擠搶,及他上前時已被搶得一乾二凈了。   少沖心情糟糕到了極點,鼻子一酸,淚珠迸流。   卻在此時,耳邊一個少女的聲音道:“人家都吃,你為何不吃?”聽是蘇小樓的聲音,轉頭一看,燈光下金珠耀眼,玉麵生輝,可不是蘇姑娘是誰?他一想到自己又醜又臟的模樣,豈不嚇著了蘇姑娘,連忙低頭遮臉,生怕為她識出。   旁邊搶著飯食的叫化兒都得意揚揚,嘲笑少沖道:   “他是個公子叫化兒,要人雙手捧給他他才吃呢。”   “他是個秀才叫化兒,裝斯文腔呢。”   蘇小樓從隨身竹籃裡抓出幾個白麵饅頭塞給少沖,道:“來,多吃幾個,不夠我這裡還有。”   少沖心中感動,接著饅頭卻忘了腹饑,聲音嘶啞不知說什麼好,他定定的站著,淚水不聽使喚的往外流。   他正想向蘇小樓說出:“我是少沖”,卻見武名揚從人群中擠過來拉著她便走,還道:“跟臭叫化待在一起人也會變臭的,咱們去蓮池放燈,才好玩哩。”音未落兩人雙雙擠入人群中去了。   少沖不禁慶幸適才沒讓蘇小樓認出,否則自己衣衫襤褸、容顏憔悴的模樣出現在二人麵前定然無地自容,尤其是武公子玉樹臨風,與他沒得一比。   蘇小樓認不出自己,自己卻能偷偷看上她一眼,還算活在世上僅有的一點樂趣,自此他混跡在白馬寺附近,期望蘇小樓能多來寺中布施,多瞧上她一眼。但自那以後,卻再也沒見到過她。   少沖終日以乞討度日,漸漸也視為尋常了。其實叫化子中不乏良善俠義之人,有一次一個叫化兒討了六七個饅頭,分了他一半,感動得他熱淚盈眶,心想:“窮叫化兒不會裝腔作勢,幫人不求回報,不像那些富人瞧不起窮人、欺負窮人。”   此後他一見有人欺負叫化兒便不要命的為叫化兒出頭。如此有了事做,便不會去想蘇姑娘了。   一晚他睡在城隍廟,靜夜中聽見有人大喊:“有鬼啊,快來人啦!”叫聲淒厲。他悚然一驚,又聽那人叫道:“孩子他媽,你死得好慘!”   少沖心想:“原來是遭了盜賊。我瞧瞧去。”當下尋聲出來。   月光如水,忽見人影一閃,從墻頭跳下一人,向自己這邊快步奔來。他躲在暗處,手握一根粗木棍,緊盯著那人。卻見那人奔近,月光下瞧得清楚,正是跛李。他不自禁的嚇了一跳,手心都是汗水。   原來跛李在外不敢再回中原鏢局,這日正值練功之期,他白日不敢下手,到了晚上,他潛到一家院子,聽到屋裡嘩嘩水響,陳豆腐夫婦正連夜趕製豆腐。他掀門而入,一伸手抓陳豆腐的胳膊,他老婆以身護在了丈夫身前。跛李怕驚動了旁人,隻好掐死了她搶門而出。   後來聽見陳豆腐喊叫,怕對頭聽見了尋來,又返回去殺他。那知剛跨進豆腐坊,對頭已尋上門來,一交鋒,跛李遠不是他的對手,隻有拖杖而走。他奔了一程,忽見一暗處正好藏人,便躲了起來。   正巧少沖便在他身後三四步遠,連他喘氣的呼吸也聽得清楚,少沖心想:“我這一棍打下去,若不能致他命,自己反有性命之危。”他輕輕的舉起木棍,生怕一點小小的響聲也驚動了他,緊張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便在此時,當光處走來一個拄拐杖的跛腳老丐,隻見東嗅嗅西聞聞,似已發覺了什麼異樣。又見近處跛李提起鬼頭杖,似欲向老丐下手。   少沖暗道:“不好!”這時他若偷襲跛李,怕老丐受池魚之殃。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已見跛李一杖向老丐前胸貫去。他驚得大叫:“小心!”   那老丐聞聲一閃,肩頭還是受了重重一擊。幾乎同時跛李反腿踢身後之人,正碰上少沖打下的木棍,木棍頓時斷作七八截。跛李道是對頭的幫手,急奪路而逃。   少沖見他去遠了,才出來扶那老丐。那老丐道:“老骨頭不中用了,這一杖平日該是躲得開的。”   少沖暗笑:“老叫化兒不知天高地厚,別說你一個糟老頭子,就是精壯漢子遇到了吸血鬼,也如小雞遇到了老鷹。”便道:“老人家,咱們快走為妙,那吸血鬼說不定還要回來。”   他一言甫畢,傳來跛李的聲音道:“原來是你這臭小子,嘿嘿,一個老不死,一個窮短命,今晚要作伴黃泉路了。”聲未落,人已甚近。   老丐道:“說曹操曹操便到。你快背我走!”少沖自知背上老丐,兩人都要落入跛李手中,還是背上他快步而奔。口中說道:“老人家,隻怕我跑不過那吸血鬼。”   老丐道:“跑不過也要跑,總勝過坐以待斃。”   少沖一想到跛李那張死人臉、吃人的嘹牙,嚇得全身無力,叫道:“既然跑不過,不如不跑,省得累壞了還得被吸血鬼吃掉。”   老丐拍打他頭頂,道:“沒出息!似你這般想,人總要死的,活著也是受累,不如早早死了好。”   少沖聽他冷言嘲諷,心中有氣,但轉念一想:“老人家說的似乎有道理。”說話間跛李已追了上來,鬼頭杖掃向少沖雙腿。   老丐叫道:“棒打馬腿了!”   少沖發力向前猛跑幾步,終於躲過了,但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叫道:“不行了,老人家,咱們認命吧。”   老丐道:“哎,老叫化兒豁出去了,教你一首歌,管教你脫出兇僧魔爪。呀不好,向右閃!”   少沖急跨步向右,就在此時,鬼頭杖自耳旁穿過,勁風刺得脖子生疼。又聽老丐叫道:“偏頭!”百急中不知該向左還是右偏,就在一愣之時,鬼頭杖勁風已到後腦勺,但奇怪的是似乎鬼頭杖又被彈了回去。道是跛李黑夜中失誤,暗叫佼幸。   又聽老丐道:“到底學不學?”少沖道:“老人家這會兒開什麼玩笑?哎喲,……”那老丐掐了他一下,道:“你不學連老叫化兒也被你害死了。”少沖道:“好好,我學便是。”老丐道:“這才是老叫化兒的乖徒兒。”少沖道:“我什麼成了你的徒兒了。”老丐道:“學了老叫化兒的討飯歌,就是老叫化兒的的徒兒了。   那跛李一來一腿跛,一腿為少沖打傷,二來欲殺二人而後快,反欲速不達,氣咻咻的隻是著惱。發力猛奔幾步,鬼頭杖擲出。老丐急叫:“向左閃!偏頭!”少沖向左跨了一步,早料到杖向右擊,跨步同時,頭向左偏。鬼頭杖呼呼掛風,貼麵飛過。雖是兇險,仍未傷二人皮毛。   老丐低聲道:“我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接著咄咄波波的唱了一句,少沖也跟著唱了,隻不知什麼意思,覺得十分難聽。本以為跟著唱容易之極,哪知後來的幾句越來越難唱,有時一大串平調,有時長調拖得很長,與人的呼吸大悖。若要大聲唱出來,當場便要背過氣去。但自小是不服氣的個性,心想:我連首歌都唱不好,豈不教老丐笑話了。他硬是腳下一步不慢,嘴上大聲唱歌。   老丐連教兩遍,道:“記住了麼?”少沖一想,道:“隻會最後一句。”老丐道:“真是蠢笨如牛!當年你師祖教老叫化兒時,老叫化兒一遍便記住了,沒想到到了你這一代便不行了。”   少沖心中好笑,心想這首討飯歌學來有何用處,竟也像模像樣的代代相傳。便又跟老丐學了一遍,記在心頭,不致又要挨罵。   老丐道:“本想靜下心挑選個好徒兒,沒想形勢所逼,隻好從權了。好了,咱們先找個地方歇息,傷好之後再去那兇僧報仇。”   少沖叫道:“歇息不得,狗頭陀要追到了。”   老丐道:“蠢才!狗頭陀早被你甩到九霄雲外了,他現在連咱們在何處也不知道。”   少沖道:“老人家又開玩笑了。他……”一回頭,隻見後麵連個人影也沒有,道:“他必是藏起來了,騙咱們停下。”   老丐道:“你跑得比千裡馬還快,那狗頭陀怎麼還能追到你?”   少沖一想,大叫一聲道:“是呀!我方才一收唱歌,隻覺全身有使不完的勁,越跑越有精神,到後來連狗頭陀有沒有追到也不知道了。”說著話將老丐放下,靠在樹旁,問道:“老人家傷勢如何,要不要看看大夫?”   那老丐臉色一變,道:“你怎還叫我‘老人家’?應該改口了。”   少沖“哦”了一聲,道:“尚未行師徒之禮呢。徒兒這就給你磕頭。”曲膝磕了一下,覺不甚響,學著武名揚的法子,搬來一塊青石板,重新磕過。   老丐見狀大樂,道:“老叫化兒我擇徒極嚴,你這小滑頭本不夠格,也是你前世修來的福份。”又道:“去附近找些陳巖、紫蘇來。”少沖應諾去尋。這兩種尋常草藥隨處可見,沒走出多遠就各采了一把。   老丐各取少許嚼爛了,又在身上搓些泥垢和起來,敷在傷口上。老丐道:“你怎麼站著?為師受了重傷,還不弄些美味來讓為師補補?”   少沖心想:“叫化子沒錢,哪能弄到美味?好了,如今你是我師父,什麼話我都得聽。”口中應道:“是!”他見西邊似有人家,便想去那兒乞討。   走出一裡,早見林中有所莊院,樹木掩映下重簷高墻,顯是大戶人家。到門前,便有幾個莊丁過來喝道:“走開,走開,這裡是福王爺的宅院,臭叫化兒別處化去。”   少沖隻好離開,沒多遠見林中跳出一隻大公雞,正追逐一隻蚱蜢。他瞧四下裡無人,心想:“捉回去正是不錯。”   便在此時,那公雞似被甚物擊中,突然撲閃幾下死去。他走近一瞧,隻見雞頭破了一個小眼,正咕咕流血。他再掉頭四望,仍是無人。心想:“我少沖誤打誤撞,白揀了隻雞。”   正要去揀,忽想到:若師父知道我是偷人家的,又會笑話我了。要在從前,別說偷雞,連搶雞的事也乾過了。隻是如今既是乞丐,便要做個乞丐的樣子。想至此揀起雞到院門前。   未等他說話,幾名莊丁見他提了隻死雞,叫道:“好哇,敢偷莊上的雞!”圍上來不由分說一陣毒打。少沖大叫冤枉,見他們還不停手,不由得大怒,振臂一推,幾名莊丁竟都摔倒。他忙揀起雞飛步逃走。   老丐見雞大喜,道:“正好做一道叫化雞。”忽正色道:“別人怎麼施舍給你?定是你偷來的。”   少沖便將剛才之事說了。   老丐道:“福王富得流油,還魚肉鄉裡,你殺富濟貧,那也沒有什麼?”便教少沖挖個坑,雞毛拔了,用稀泥糊了一層,荷葉包住,埋進坑中。在坑上升了堆火。   老丐見少沖猶自恨恨,便道:“一個人做什麼都難,做叫化兒尤難,做一個真正的叫化兒更難。”   少沖不解道:“做叫化兒也難麼?”   老丐道:“真正的叫化兒須達到三個境界。一是愛人之心,你不顧性命的救老叫化兒,算是具備了;二是忍耐之心,要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三是平常之心,置身糞坑而不覺臭,任人打罵而滿心開心。能具備第一個境界的人世上已是難找,又能具備第二個境界的少之又少,又能具備第三個境界的簡直絕無僅有。”   少沖道:“如此說我連做個叫化兒也不夠格?”   老丐隻是搖頭。   少沖心道:“我做將軍不夠格,做蘇家的上門女婿不夠格,難道連做個叫化兒也不夠格麼?”他心中大不服氣,暗下決心要做給老乞丐看。   不久肉香四溢,少沖扒起了給老丐。老丐分了他一半,少沖也不客氣,拿過便吃。老丐連雞骨頭也下了肚,道:“老叫化兒唇齒留香,還沒盡興,走,咱們到福王府飽餐一頓去。”   少沖道:“隻怕還沒進門,屁股先飽餐一頓揍。”但見老丐已走了去,隻好跟上。   福王朱常洵是明神宗第七子,其母鄭貴妃深受寵神宗,有意讓他做太子。但因葉秉謙、顧憲成等大臣反對廢長立幼,後又發生“魚蠹食詔”,隻得封朱常洛為太子,朱常洵就藩洛陽,稱福王。他於萬歷四十二年就藩,其王邸無異於皇宮貝闕,後又受封田莊四十萬頃。祟文門外官店數十家,售賣所得盈餘歸福邸歲用,尚不知足,還大肆侵占民地。福王驕奢,漸成當地一害。   少沖隨老丐混入福府,見這府邸好大,府第三進三出:前院是飼馬堆放雜物的大雜院,中院是福王的居處,穿過一個月牙形門洞到後花園,這裡亭臺軒榭,小橋流水,花開正妍。   師徒二人躲躲藏藏,未被人發現。轉到一個樓上,見一間上了鎖的屋子,裡麵書架上堆滿圖書,網結塵封,似乎少有人來。   老丐道:“這小子隻知吃喝玩樂,書房隻怕從沒來過。咱們正好藏在這兒。”二人撞斷窗栓,從窗子進去,再合上窗,上了栓。   少沖扶老丐到了一個隱蔽的角落,扶著師父倚墻坐下。說道:“師父,您的傷可要緊麼?”   老丐道:“狗頭陀這一擊誌在取老叫化兒的老命,可惜老叫化兒賤命一條,自己想死也不甚容易。”少沖喜道:“師父長命百歲,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哩。”   老丐“嘿”的一笑,道:“臭叫化兒別無他求,能有口飯吃,便是大大的福氣。說到吃飯,老叫化兒肚子咕咕叫了。”   少沖道:“徒兒這就尋食物去。”他從窗子翻出書房,去不知福府的廚房位於何處。在偌大個府邸中那廚房,又要防著不被人發現,比起大海裡撈針並不輕鬆多少。他穿廊過戶,不敢走得太遠,以免忘了回去的路。   轉來轉去,隻看見一間房內擺著幾盤點心,趁無人袖了起來。心想師父必等得急了,忙回到書房,見師父正興味盎然的捧著一本書看,便拿出點心給師父吃。   老丐道:“看完了再吃。”眼光一瞬也不離那書本。少沖也中奇怪:“沒聽說叫化兒也看書的。”   老丐看罷,把書恭謹的歸入書架,拿起點心吃起來。少沖取下師父看過的書,見那書封麵僅兩個字,筆畫如彎彎曲曲的蝌蚪,並不識得。再翻看裡麵,雖都是蠅頭小楷,字也大都識得,但通篇“之乎者也”,意頗晦澀。起初見師父看得津津有味,還以為是《三國》《說嶽》之類。才翻幾頁,頓覺索然無味,把書放歸原處。   卻聽老丐道:“也夫子學琴三月不知肉味。可見這琴棋書畫非但怡情適性,還解人饑渴,老叫化兒藏身書庫,有這麼多書看,也不怕餓死了。”說罷欣然而笑。   少沖問道:“師父,這些書很看麼?”   老丐道:“這是《春秋》。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字裡行間,自有微言大義。”   少沖道:“啊,關公千裡走單騎,燈下看的也是《春秋》。這兩個字彎來扭去,徒兒沒識出來。”   老丐道:“這是‘春秋’二字的篆體籀文,行於春秋戰國之時,秦始皇一統六國,通行小篆,籀文泯跡,隻能在古書中見到。咦,這柿餅、甜餅你是從何處討來?”老丐幾將點心吃完,才問點心的由來。   少沖照實說了。老丐道:“老叫化兒討了大半輩子的飯,從來都是正大光明的,我的徒兒卻偷偷摸摸。不過姓朱的吃穿何嘗不是老百姓供養,這叫做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咱們可以心安理得了。”   少沖聽師父這麼一番辯解,倒是新穎,說道:“師父說的不錯。隻可惜此次出師不利,未能大有斬獲,下回雞鴨魚肉,統統繳械不殺。讓師父吃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才叫痛快。”   老丐道:“小鬼頭!為師可沒這麼嘴饞,何況外麵還有這麼多受凍挨餓的兄弟,咱們得意莫忘兄弟,少沖,這句話可要記住了。”少沖道:“是!”   老丐道:“孔夫子周遊列國,曾在陳國斷炊。因受一人的周濟才不致餓死,那人便是咱丐幫的祖師爺,姓範諱丹。祖師爺本是落魄潦倒的窮漢,自身尚且難保,還舍身救人,祖師爺典範,乃後輩弟子的榜樣。隻因此事,後世丐戶可向‘至聖先師’的子孫討飯。他的子孫遍及四海,香火不絕,咱們靠著祖師爺的福蔭吃遍天下,祖師爺不但為後輩弟子樹立典範,還恩澤後世。我丐幫弟子世代崇敬他老人家哩。”   老丐問少沖道:“師父問你,假若你和你朋友饑饉將死,而你手中恰好有個饅頭,誰吃了這個饅頭便可暫保性命。你是給你朋友吃,還是自己吃了它?”   少沖道:“這個……我和朋友一人一半……”老丐道:“倘若不許分呢?”少沖道:“等我吃了饅頭有了力氣,再去尋食物給朋友。”老丐道:“若等你尋到食物,你的朋友恐已成餓死鬼了。”   少沖低頭不語,心想自己不願舍己為人,必為師父所恥,但師父顯是想聽自己的心裡話,他也不想作偽。   老丐微笑著搖搖頭,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給少沖道:“讀了《孟子》七篇,再回答為師。”   少沖接書在手,從頭看去,遇有不解之處便請師父講解。當讀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一語,甚是驚訝。便向師父道:“孟老夫子怎麼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老丐道:“孟子七篇,為師最佩服的便是這句話,古時君為客,天下為主。為君者本應如堯舜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後世君主則不然,主客倒置,一家天下,據天下為己有,敲骨汲髓,荼毒百姓,視為理所當然,以致天下之民視君為寇仇,名之曰‘獨夫’。隻有書生腐儒才妄談什麼君臣大義,為其甘作家奴。嘿,洪武太祖何以一度下詔廢除祭祀孟子,無非因自這句話。提及洪武皇帝,咱們丐幫能有今日規模,還得拜他所賜。”少沖聽師父口氣有諷刺太祖之意,心中不太明白,又聽師父道:“眾所周知,太祖未發跡前做過和尚,也曾淪為乞丐,後北上趕考功名未中,反染風寒,幸獲幫弟子救助得愈。飛黃騰達後下旨,乞丐必敲太平鼓,如今丐幫弟子敲打‘太平鼓’,也是自他而始。為繁榮他發祥地鳳陽,遷江南大戶十四萬至鳳陽,嚴律私歸。但連年征戰,鳳陽遊離失所為丐者甚眾。也有的藉此潛歸原藉,久而久之,以行乞為業。丐幫以此壯大,你說是不是拜太祖所賜?他如此坑害百姓,怎麼聽得進孟子的話?”   少沖道:“啊,是了,難怪有首花鼓詞唱道:“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有了朱元璋,十年倒也九年荒,背起花鼓走他鄉。”他依調子哼了一遍,心中不再如以前視皇帝權威神聖不可侵犯。   又回到《孟子》一書,讀至《魚我所欲也》一章,有“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也”,“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而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是故所欲者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等語,忽然間有明白:這世上還有比性命更寶貴的東西。老丐見少沖喜形於色,便道:“孺子可教也。為師並不要你即刻回答,隻看你將來的行止。”又道:“為師要行功療傷。你左右無事,不如默記孟子七篇。”   少沖一咋舌,他於讀書並無多大興趣,但又不敢違抗師命。   他師徒二人白天在書房看書,晚上由少沖出去偷食。十幾日下來,少沖於福邸漸漸熟悉。   一晚,他潛至廚房,見廚子們做的菜肴頗為豐盛,婢女男仆流水價的往客廳傳送酒菜。他躲在暗處多時,但人來人往,一直無法下手,眼見著置辦的大魚大肉盡將端完,忽生一計,他知福府府大人多,下人又時常換新,許多人互相並不認識。便到下人所住的房中偷了套衣衫穿上,也一本正經的到廚房端菜,見盤子中一隻整雞又大又香,正是有名的道口燒雞,當即端著往外便走。   沒走多遠便被人叫住,那人道:“客廳往那兒走,你這小子想偷吃麼?”   少沖見說話是直身打份的男仆,手中也端有菜,心稍定,忙道:“我隻是想躲起來偷吃幾口,既被你識穿,可千萬不可向王爺提起。”   那男仆在他身前慢騰騰的走著,時時留意後邊的少沖,生怕少沖趁人不注意偷吃似的。少沖無法,隻得跟著到客廳上菜。   廳中大開筵席,賓朋滿座,當中麵南而坐的一人,珠冠華裾,約摸三十歲上下,竟是見過的福公子。才知那福公子是福王朱常洵。賓朋拱列兩邊,少沖掃一眼,已見了幾個熟麵孔,大胡子道士是何太虛,花白胡須的是褚仁傑,蒼髯老儒是蒲劍書,還有幾個也曾參與圍殺六指琴魔和莊錚,不知其名。他怕認出自己,放下菜便欲退出,哪知有人掩上門,眾仆環伺,看來是菜上齊了,眾仆留著侍侯。這時少沖要走,反引人注意,當下不動聲色,恭立一旁。   隻見福王舉杯道:“諸位都是武林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今日可謂群英薈萃,小王榮幸之至,來,小王敬諸位一杯!”   眾賓客立即端杯回敬。有的道:“在下是草莽粗人,能受王爺相邀,該是在下的榮幸。”   “王爺青年美質,鴻學博才,又得當今聖上眷寵,真是福人。”   “在下幸得識荊,王爺有所差遣,盡管直言,姓湯的願效犬馬之勞。”   一時間滿耳都是阿諛之辭。座中隻一人短髭漢回敬了一杯,卻不說話。   福王心中頗為不悅,但問旁邊一著綢衫的中年人道:“爵爺,這位可是神槍門人稱‘急先鋒’的關中嶽關大俠?”   那中年人姓徐,乃中山王徐達之後,世襲爵位,向受結交朋友,仗義疏財,人送綽號‘賽孟嘗’。當下他微一欠身,道:“王爺慧眼識英雄,正是關大俠。”   關中嶽抱拳當胸,道:“關某是個粗人,請恕禮節不到之外。”他話雖客氣,但眼睛斜視,似乎仍不將福王放在眼裡。   福王心中更怒,卻不發作,微微一笑,道:“小王求賢若渴,得以與眾位英雄相交,多虧了徐爵爺的引見。爵爺,你可得多喝幾杯喲。”主賓頻頻舉杯,說的無非都是客套話。   酒過三巡,福王道:“小王邀諸位相聚比府,確有要事相煩。”   何太虛道:“王爺上有聖上仰仗,下有走卒驅使,不知我等荒野匹夫能幫上甚忙?”   福王道:“何道長過謙了。想必諸位有所耳聞,近來江湖上傳言:‘得玉簫者得天下’,小王身為皇家兒郎,對此甚為關心。”   蒲劍書道:“據老夫推測,此乃好事之徒編造的謠言,王爺不必當真。”   福王道:“話雖如此,但小王生怕有人包藏禍心,圖謀造反,那可不能坐視不理。”   蒲劍書道:“王爺憂國憂民,實乃社稷之福。以讖語惑動人心,前朝屢有先例,若真如此,自應查個水落石出,滅大火於未燃,就算他搶先發動異謀,老夫一介書生,也定棄筆從戎,報效朝廷。”   他話一說罷,立即數人喝采道:“蒲老先生有此拳拳報國之心,不愧是武聖陽明公的傳人。”   “咱們是大明子民,決不能任亂臣賊子得逞,豈不聞‘社稷興亡,匹夫有責’?”   眾人一陣附和,卻響起關中嶽的異議:“此事應由朝廷出麵,我等江湖之人不便參與進去。”   福王聞言不悅。褚仁傑道:“關兄弟這話不對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王爺如此信任我等,我等豈可推辭?”   關中嶽心想:“你話說得好聽,也不知心裡打什麼主意。什麼為國家效力,還不是結黨營私?”當下也沒理他。   卻聽福王道:“關大俠說的也是。幾個亂黨成得了什麼氣候,自有朝廷出師撲滅。小王本來優遊快活,何必自尋苦惱?起初小王也是這麼想,不過自接到爵爺的密函,才知痛生腹腋,禍在眼前。禍患一日不除,小王一日難安。”   群雄不知王爺看了什麼密函坐臥不安,靜聲待他說下去。   卻聽徐爵爺道:“馳函邀諸位到福府一會,便是為著此事。徐某問諸位,咱們身在福府,福府在何處?”   何太虛道:“爵爺這是明知故問,福府當然是在洛陽。”   徐爵爺道:“中原鏢局的總號又在何處?”   少沖一直心不在焉,一聽他提到“中原鏢局”四字,便留神聽下去。   聽何太虛道:“中原鏢局分號遍及大江南北,總號設在洛陽。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不知爵爺何以提及中原鏢局?”   徐爵爺道:“徐某得一江湖朋友密函相告,中原鏢局半年前接了一趟鏢,正是江湖上傳言得之可得天下的玄女赤玉簫。”   群雄聞言,心想蘇紀昌得了玄女赤玉簫,若要造反,第一步便是脅持福王,難怪福王難安。   何太虛道:“玄女赤玉簫傳聞乃樂器中的極品,流言起後,綠林匪幫頭子馬嘯風便宣稱玄女赤玉簫是鏟平幫的傳幫信物,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鏟平幫難脫編造謠言的嫌疑。”   蒲劍書道:“不錯。鏟平幫近年來拉幫結派,其誌不小。”   湯璨道:“但不知何故玄女赤玉簫在半年前突然失蹤,鏟平幫匪徒頭目一時間盡數出動,到處尋找。倘若得了此信,豈能善罷甘休?”   徐爵爺道:“其實鏟平幫早在月前就到中原鏢局索簫未成,當時怕傳出去引致更多人爭奪,沒把事鬧大,是以外麵的人大都不知。後來鏟平幫狂風堂的薑公釣親自上門,揚言本月初九之前再不交出所保之玉簫,就血洗鏢局。”   湯璨道:“如此王爺可以無憂矣。”   褚仁傑不解道:“匪幫肆無忌憚,到王爺封地劫舍肇事,湯兄為何說王爺可以無憂?”   湯璨道:“鏟平幫和中原鏢局角力,王爺自可令地方上作壁上觀,待雙方兩敗俱傷,王爺再出麵收拾殘局。”   福王哈哈一笑,道:“湯老爺子之言正合小王之意。小王請諸位相助,正是要諸位出手,讓小王看看這玉簫究是何物。若讓地方上那些庸才來辦此事,小王還真有點不放心。”   群雄這才明白,原來福王想爭奪玉簫,以求民心,自在情理之中。眾人心知肚明,誰也沒挑破,都道:“王爺親力親為,滅亂賊於反掌之間。”   關中嶽再也坐不住,離座向福王打個揖,道:“關某身染賤恙,恐成事不足,反壞了王爺的好事,這就告退。”說罷又向群雄打四方拱,甩袖出門。   徐爵爺連叫數聲“關大俠”,關中嶽置若罔聞。但沒走多遠便被王府的衛兵攔住。   福王道:“罷了,道不同不相與謀,放關大俠去罷。”關中嶽才揚長而去。   廳中一時無人說話,場麵頗為尷尬。福王臉色十分難看。徐爵爺嘴角動兩下,終於還是沒有出聲。   隔了一會兒,何太虛乾咳一聲,道:“姓關的不識抬舉,他自稱‘不懂禮節’,果然是個粗人,王爺何須與粗人一般見識?”   他一出口,眾人立即附和,場麵又熱鬧起來。   福王道:“有諸位英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初九之期在即,咱們明晚再商議如何剪平亂賊。”   當下席散,叫下人送各位英雄到廂房歇息,少沖趁亂偷了些剩菜溜回書房,將筵上所見所聞述與師父。   老丐大罵蒲劍書等人如尾驥之蠅、附膻之蟻,屈身富貴甘為走狗。又道:“蘇鏢頭為人慷慨好義,不交出玉簫,乃是謹守鏢行的規矩,此事鏟平幫理虧。一則所保之玉簫未必就是玄女赤玉簫,就算是,也該向鏢主索要才是。”   少沖道:“明日便是初八,徒兒想去給蘇鏢頭報個信,知道福王圖謀搶鏢,也好有個防備。”   老丐點頭道:“也好,為師的傷也差不多痊愈了。咱們一同前去襄助蘇鏢頭。”   次日師徒二人出了福府,徑奔中原鏢局。途中老丐囑咐到了鏢局一切聽他行事。   到了鏢局大門,天已漸亮,隻見大門緊閉。若在往日鏢局大門早已打開接納客人。二人上前敲門,好一會兒才有人打開。他見是兩個乞丐,便要關門。老丐一手靠在門框上,那人臉漲昨通紅,無法合上門,道:“二位請高抬貴手,今日非比往日,到了年節來討,定有大賞。”   老丐笑道:“今日是臘八,恐過了年節中原鏢局已不復存在。老叫化兒到何處討去?”   那人聽得心驚,正想稟報當家的,卻聽蘇紀昌道:“誰在這裡吵擾?”便道:“大清早的兩個叫化兒討飯,說什麼今日是臘八,過了年來就討不到了……”   蘇紀昌聽得言語有異,當下搶拳施禮道:“下人失禮之處,還請海涵,請到廳上待茶。”   少沖不想讓蘇家認出,在途中已弄得蓬頭垢麵,自一進鏢局,便不敢正眼看他。   到了客廳,丫鬟獻上茶來。老丐奪過茶壺茶杯,就臥在進廳的臺階上喝茶,連茶葉也喝了個乾凈取出一張“罩門”,笑道:“貴寶號先把年關的規費預繳了,免得家破人亡,老叫兒無處索討。”   所謂“罩門”,乃是一張葫蘆紙片,上麵寫有“一應兄弟不推滋擾”,意即納了捐,貼到門外,其他叫化兒就不會登門索財。   旁邊的譚、易諸鏢師聽了都怒上心頭,便要出手教訓。卻給蘇紀昌一擺手製止。   蘇紀昌吩咐家仆取來十兩紋銀,道:“這是蘇某請眾位窮家兄弟喝酒的酒資。”   老丐二話沒說,夾手奪過銀子,塞進懷中,卻仍臥階前,沒走的意思。譚鏢師道:“喂,我家鏢頭已給了布施,還不快走!”   便在此時,有人來報:“曹兄弟回來了。”   蘇紀昌便迎出去,見到趟子手曹牧武,忙問:“怎樣?”   曹牧武上氣不接下氣,喝了遞上的水,才道:“開封六合刀的錢老太爺,溫縣陳家溝的陳大俠,接了請帖都道隨後即來。”   蘇紀昌一喜,道:“曹兄弟辛苦了,請到後堂休息。”待曹牧武去了,蘇紀昌又憂心忡忡的道:“段兄弟、黎兄弟比曹兄弟先行一步,這會兒也該回來了。”   副鏢頭高士奇道:“大哥不用著急,少林寺的鐵月長老、武當派的神通子以及黃河幫的刁幫主與大哥交情甚厚,必定會趕來喝臘八粥。隻是武當山路途遙遠,施兄弟怕是要薄暮時分才能趕到。   忽聽有人冷笑道:“螳螂捕蟬,麻雀在後。隻知眼前,不見身後。”   蘇紀昌見說話的正是那臟兮兮的老丐,知他話中別有深意,料想老丐絕非等閑,抱拳當胸道:“不知前輩有何見教?”   老丐道:“老叫化兒有什麼教你?隻是聽街頭傳言,貴寶號資財過萬,本地有戶極顯赫、極富貴的人家覬覦日久,想趁火打劫呢。”   蘇紀昌尋思:“本地極顯赫、極富貴的人家當是福府。福王貪鄙無恥,前番向小樓提親,為我婉拒,心懷怨恨也在情理之中。”當下道:“朗朗乾坤,我輩良民,又無犯法之處。他權勢再高,也奈我不何。”   老丐搖頭嘆息道:“有人以雞蛋碰石頭,咱們等著看好戲吧。”   眾人一聽,都覺忍無可忍。高士奇走到蘇紀昌身邊,輕聲道:“此人來路不明,要麼是瞧熱鬧的,要麼是敵人派來踩點的前哨。小弟看多半是前者,要不要……”   蘇紀昌道:“不可!這個時候,我可不願多樹強敵。”   這時忽聽蘇小樓叫道:“爹!叫化兒又臟又臭,怎麼放進局子來啦?”   少沖一見是蘇小樓和武名揚並肩而來,又見蘇小樓掩鼻而走,臉上顯出極鄙夷的神情,忙低頭不敢看她,心中甚是難過。   蘇小樓投到蘇紀昌懷中,嬌聲道:“爹,女兒不走,女兒要在家過年。”   蘇紀昌道:“乖女兒聽話,你外婆托人捎了好幾次信,你若不去,豈不教外婆失望?”   蘇小樓道:“爹派人接外婆來咱家度歲。往年如此,今年如此便是。”   蘇小樓年紀大了,不比往年。“便問仆人車馬川資、年貨備齊了沒有,仆人答道:“一應俱備,隻等小姐上路。”   蘇紀昌向武名揚道:“你也去,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蘇小樓一嘟嘴,道:“不去不去,要去咱全家都去。女兒明白,爹想支走女兒,隻身抗敵。”   蘇紀昌抱著蘇小樓肩頭,道:“你都知道了?”   蘇小樓道:“爹不必瞞女兒,女兒要與鏢局共進退,同存亡。要死也和爹死在一起。”   蘇紀昌心中一熱,老淚欲出,道:“我的好女兒,你既知道,該知留在鏢局,隻會令爹分心他顧,無法全神對敵。”   蘇小樓道:“爹,你別嚇女兒,光天化日之下,鏟平幫莫非其真要攻洛陽城不成?”   蘇紀昌沒有答言,蘇小樓便向高士奇道:“高叔叔,請你到官府報信,讓他們做好防備,別讓土匪攻進城來。”   高士奇輕搖了一下頭,道:“高叔叔早派人去過府衙,知府說什麼也不相信鏟平幫會攻打洛陽城。唉,其實鏟平幫也不是非攻下洛陽不可,隻須妝成平民混進城便是。”   蘇小樓道:“爹,好漢不吃眼前虧,不如大夥兒收拾行裝,遠避為妙。鏟平幫勢力再大,也隻在中原一帶,再遠就鞭長莫及了。”   蘇紀昌微微一笑,道:“真是孩子話。中原是中原鏢局根基之所在,爹和你高叔叔半生所經營的基業豈不就此付之東流?何況鏟平幫誌在必得,就算咱們走到天涯海角,他們也會窮追不舍。”   蘇小樓道:“爹不走,小樓也不走。總之要留在爹身邊。”蘇紀昌忽然發怒道:“你真的不聽爹的話?”   蘇小樓從來不見爹向自己發火,一下子淚如泉湧,叫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