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拐老嘻笑道:“耗子無法無天,貓兒好怕怕……”他瘸了一腿,另一手又抱著木盒,左支右絀,頗顯窘迫,兀自嘻嘻哈哈。但落腳處無不是三人攻勢破綻所在。 少沖在一旁大為擔憂,自知幫不上什麼忙,便又是刮臉又是笑道:“真無恥啊,以多欺少,還稱什麼英雄好漢,我看是狗熊臭漢。那個大胡子乃是我的手下敗將,老子麵前耍指頭,麵皮實在是厚,還有褚大莊主,在外麵逞能耐,一回家連老婆皺一下眉頭也嚇得屁滾尿流……”他胡說八道一通,意在分他們的心。他的話果收奇效,褚仁傑一不留神,立被拐子掃了一個跟頭。 少沖正自高興,不防有人伸手捂住他嘴,另一隻手箍住他雙臂。那人說道:“姓朱的,你徒兒在徐某手中,快快束手就擒!”正是徐爵爺。 便在此時,廟外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以眾欺寡,脅持孩童,豈是名門正派的行徑?”門外撲進一人,揮掌拍向徐爵爺。 徐爵爺卻舉起少沖身子當作人肉盾牌相擋。來人不願傷了少沖,幾掌都生生的縮回。 這邊鐵拐老又一拐把人打個趔趄,跳出圈外,飛拐向徐爵爺右臂點到。徐爵爺連忙棄了少沖閃開。 少沖人未落地,已被鐵拐老的拐穿在腋下,扛在肩頭。鐵拐老向援手的道士道:“多謝道長援手。鼠輩糾纏不清,咱們先走為妙。”道士道:“拐老言之有理。”兩人且走且鬥,沖出破廟。 卻有數十個勁裝漢子從草叢、樹間冒出,沖殺過來。鐵拐老罵道:“福王府的爪牙殺不勝殺。道長,煩你帶著這個木盒先行一步。”將手中木盒向那道士擲去。少沖這時已認出那道士便是何太虛,見師父把木盒給了他,大呼:“師父……”鐵拐老一心格鬥,哪有工夫聽他說話,說道:“不要吵!”隻見他一掌揮出,掌風之下,當者無不披靡。 何太虛和蒲劍書等人早已商量好,明知眾人加起來也不是鐵拐老對手,所謂君子欺之以方,先取得鐵拐老信任,伺機得到玉簫。他沒想到情勢逼之下,如此輕易得手,心中狂喜,當即快步而奔。又生怕鐵拐老追來,黑夜之中慌不擇路,沒多久已聽不到後麵的喊殺聲。他又奔了大半個時辰,才停步大喘其氣。一想到這玉簫為自己所有,心中兀自激動不已。 忽然遠處亮起一團火,照得他滿眼生花,有個人甕聲甕氣的道:“喂,牛鼻子,你手中拿的是什麼?” 那人以火光相照已甚無禮,問話更是無禮之甚,何太虛沒好氣地道:“你管得著麼?”他想瞧清來人麵孔,但看上去都是白花花的。 那人道:“不用多問,必是玄女赤玉簫。吃俺一掌!”掌如奔雷,勢挾勁風。何太虛心中有氣,想也不想,一掌早出。兩掌碰在一處,黑夜中刀光石火的一閃,“轟”的一聲劇響,如平地一個驚雷。何太虛便覺一股熱勁竄到臂上,迅即散向全身,如置身火窟一般,立熱昏了過去。後麵的事便不知道了。 不知什麼時候,忽覺有人急步走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鐵拐老和少沖。何太虛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道:“我命休矣!”但全身酸軟,連動一下也是不能。 不久二人奔近看見了他。鐵拐老奇道:“道長,誰把你傷成這般?”隻見他胡須焦了一半,渾身散發著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再瞧他一隻手掌,如抵在燒紅的鐵板上炙烙一般。 何太虛見鐵拐老尚未識破自己,便裝著可憐兮兮地道:“拐,拐老……快,……鏢被……”誰知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鐵拐老早已猜到,接口道:“鏢被誰劫走了?” 何太虛隻是搖頭,道:“沒,沒看清……” 鐵拐老正欲行功為他療傷,何太虛怕久了被鐵拐老識穿,更怕少沖揭自己的老底,連忙推拒道:“小道沒,沒事,快……遲了就追不及了。” 鐵拐老微一沉吟,向少沖道:“你扶著道長到附近就醫,為師去追……” 何太虛大恐,道:“不可……總之小道死不了,無須旁人照顧。” 少沖心中好笑:“你怕我報復你,看你如此痛苦,我也不揭你老底,饒你一命。” 鐵拐老也不勉為其難,便問:“請問道長雅號,援手之德,他日必報。” 何太虛道:“賤號不足名世,拐老就不用多問了。” 鐵拐老知道江湖上有些行事來歷不想與人知曉,便不多問,拱手一揖,帶著少沖投大路而去。行路中,少沖問道:“師父,咱們這是去哪兒?” 鐵拐老道:“你瞧見那位道爺所受的掌傷沒?若不出為師所料,劫鏢之人使的是‘落日熔金掌法’。” 少沖道:“‘落日熔金掌法’?徒兒沒聽過,能強過師父的掌法麼?” 鐵拐老道:“嘿嘿,為師卻是久聞大名。能使此掌法的當今隻有一人,不過他住在關外長白山,從未來過中原,為師也沒與他較量過。” 少沖道:“師父是‘天下第一掌’,這‘天下’自然有關外在內,‘落日熔金掌法’再厲害,最多排在天下第二。” 鐵拐老聽了這話,大是不悅,道:“少沖,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為師不過在掌法上有過人之處,江湖朋友吹捧,說是‘天下第一掌’,未必真是天下第一。這話你以後不可亂說。” 少沖知道說錯了話,便道:“是。”又見師父師父愁眉不展,憂慮重重,可見那人不易對付,鏢不大容易追回。便問:“那人是誰?咱們要去關外找他麼?” 鐵拐老道:“那人復姓完顏,名洪光,乃女真族人,取了個漢名叫‘金大宗’。曾助努爾哈赤消滅扈倫四部,統一滿洲。不過他不願拋頭露麵,別說中原人沒見過他,就是關外胡人也很少人知道他住在何處。咱們朝著去關外的方向,能在途中追上最好。倘若鏢主與劫鏢者是同一人,便正是咱們要找的人。” 少沖才明白為何師父不知道劫鏢者的去向還一個勁兒的追趕。忽想到一事,對師父道:“師父不是說這不是真的玄女赤玉簫,他想要就給他罷了,為何還要巴巴地追他呢?” 鐵拐老道:“為師隻是推測,萬一是得之即得天下的玄女赤玉簫,可就大大的不妙。金人在關外虎視眈眈,早想大軍南下,侵吞我大明江山,若以之為號召,更加如虎添翼,氣勢上已大占上風。” 少沖沒想到小小一枝玉簫竟牽涉到社稷存亡,民族大義,而師父看得如此之遠,起初還以為師父要把玉簫據為己有,而自己也以為這未必不可,這時想來,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師父之腹,不禁有些慚愧。 說話間已到城中。少沖忽想起蘇姑娘和武名揚,說道:“那個蝙蝠王一直在打蘇姑娘的主意,徒兒想回去保護她。”“蝙蝠王”說的是福王。 鐵拐老一笑,道:“真是孩子話,你武功低微,自身難保,還想保護別人?你不如跟著為師到江湖上歷練歷練。蘇姑娘的事為師自有計較。”少沖給師父一說,羞得臉紅到耳根。 師徒倆在城中轉了許久,始終沒打到要找的人。鐵拐老拿出一麵太平鼓,梆梆梆的敲起來。這是丐幫聚幫中兄弟的信號。聲音傳遠,聞者紛擁而來。 片刻間來了不下三十個乞丐。有人叫道:“拐老在這兒!”眾丐戶圍著鐵拐老問長問短。有的向他大吐苦水,說是受人欺負,有的走了狗屎運,說在孝敬拐老,顯見鐵拐老在眾乞丐中甚有聲望。 鐵拐老向眾丐戶引介自己的乖徒兒少沖。眾丐戶拉著少沖上下打量,問個不停。少沖一下子有了這麼多朋友,心中大樂。 鬧了一回,鐵拐老把一個老成些的中年丐戶拉到一旁,道:“我要北上辦事,這裡的事就交由人暫管。人隨即領人趕去城西十五裡一座破廟,尋一位叫蘇小樓的姑娘,告訴她有壞人打她主意,叫她不如改姓換名,趨遠避避。你著人暗中保護。我辦完事回來,若見到蘇姑娘傷了分毫,打你的板子。” 那丐戶依命領著數人自去城西不提。 師徒二人與眾丐告別,水也顧著喝一口,從洛陽出發,在陣津渡黃河,經新鄉、鶴壁、邢臺到河北石家莊,丐幫弟子遍天下,沿途集幫中弟子幫著打探,再北上保定、涿州。 路上無事時,鐵拐老便向少沖傳授“隨心所欲掌法”。此掌法傳自武聖王陽明,要先練就雄厚內力,以氣禦掌。倘若內力不夠而強練掌法,就如三歲小兒舉大石,非但舉不起還可能傷及自身。 就如孔子所言:“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也正是掌法名稱的由來。如此循序漸進,當內力修煉到最高境界時,掌法就能圓轉如意,心有所向,無不達到。 這功法與少沖跟隨武太公所練之法皆是王陽明所創,一脈相承,內力有一些根基,加上鐵拐老的指點後提升甚多。待內力上了一個層次後,鐵拐老才開始傳授掌法。 隨心所欲掌的掌法隻有九招,看似簡單笨拙,卻是藏巧於拙。名為九招,實則九條應敵策略,招式上並無定式,臨場自由發揮,因為僅憑雄渾內力製敵,用不著花裡胡哨、繁復的招式,九招也可以是九九八十一招。 這九招也相當於九個層次,由低到高分別是“韜光養晦”、“寧靜致遠”、“無欲而剛”、“海納百川”、“厚德載物”、“自強不息”,最後是“仁者無敵”。 每練一招,需內力練到相應層次,以此循序漸進,方能大成。千萬不可貪功冒進,越級而練,輕則筋脈有傷,重則殘廢氣絕。 “千尺之臺,起於壘土;萬丈高樓,起於塊石。要有所成就,非長年累月不可。”少沖謹記教導,先從第一招“韜光養晦”、“寧靜致遠”開始練起。 當敵弱我強之時,尤其需要韜光養晦。“韜光養晦”的意思是,低調行事,隱藏實力,積蓄力量,以逸待勞。 “寧靜致遠”則是,先冷靜觀察對手,知己知彼,待發現破綻時再一擊製敵,不出手則已,出手必有成。類似於“後發製人”。 師徒二人手上練功,腳下一刻不停,非止一日到了京師。少沖頭一回入京,見京城果然非同一般:處處是鳳樓麟閣,高臺峨墻,街上衣冠齊楚,人語喧嘩,諸般貨物駢填如山。 鐵拐老召集京城的乞丐詢問,有個乞丐說是幾天前見同行的五個關外參客在一家飯店打尖,其中一個參客不慎把一個長木盒掉落在地,另一個長絡腮胡須、穿虎皮的參客喝斥那人,說的是女真話,似覺露了身份,怕什麼人認出,飯沒吃完就結帳而去。再問那長木盒的開頭分寸,竟是半點不差,料想五人扮作參客,必從山海關出關,便和少沖馬不停蹄趕向山海關。 山海關是當時天下第一大關,倚山麵海,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是大明朝抵禦金兵南下的關鍵屏障,南北貿易的交通要沖。 二人到了關下,當真是地連幽薊吞滄海,勢壓山河捧帝州。這時的關口盤查不嚴,關外的女真人、蒙古人攜毛皮、山參到關內與漢人交換布匹穀糧,來來往往如趕場一般。師徒倆不敢耽擱,經錦州、遼陽到達滿洲赫圖阿拉城。 明朝統一中原,定鼎燕京,隻在山海關附近設防,塞北荒地,視同化外。滿洲開基的始祖布庫裡雍順聚集部族成立愛新覺羅部,建鄂多哩城,到了明朝中葉,子孫孟特穆智略過人,拓寬版圖,移居赫圖阿拉。滿語中“赫圖阿拉”是橫崗之意。位於長白山北麓,去寧古塔西南三百裡背山麵水的一片地方,起初不過幾個小小土堡,後努爾哈赤統一女真諸部,逐漸繁盛起來。但比起BJ,仍差了老遠。不過所見女真八旗子弟,皆剽悍孔武,比起南人大有精神。 師徒倆沿途乞討,暗地追查五個參客,又向參客、獵戶打聽完顏洪光所居風雪堡的所在,無人知曉,不覺間到了長白山腳下。 女真族傳說始祖布庫裡雍順乃長白山天女吞朱果所生,長白山因此是女真族的聖山。這裡長年冰雪不化,遠近百裡難覓人煙。十幾日轉眼即過,師徒倆竟是一籌莫展。 這一日到了長白山下的七道溝。山溝聚集也數十莊戶。師徒倆仍一如既往的遇人便問,仍是無果。坐在一棵栗樹下歇氣,鐵拐老道:“少沖,你說咱師徒是不是該放棄了?” 少沖道:“徒兒八歲時在林中射傷了一隻野兔,那野兔負傷逃走,徒兒追了十多裡地,實在不行了,就想算了吧。但覺得這麼空手而歸,不但前麵的白追了,還受人嘲笑,便加了一把勁,最後還是抓住了它。原來它也沒力氣了。” 鐵拐老道:“不錯,行百裡者半九十,行事不可半途而廢。你這麼想為師很高興。走!” 二人正欲上路,忽聽踏雪聲響。鐵拐老耳力敏銳,立知來的共是五人,前麵一人腳步輕浮,多半是個女子,後麵四個步聲沉重,當是武林中人,並且武功不低。 不久五人從斜坡後現出,鐵拐老吃了一驚,原來前麵一人非但不是女子,還是一個魁梧高大的紅衣喇嘛,長得高鼻闊口,鴟目虎吻,麵相甚是兇惡。後麵四人也是喇嘛。更奇怪的是,五人身後卻隻留下四人的腳印,後麵四人僧帽、肩頭都積滿了雪,而前麵的大喇嘛卻如剛從屋中出來一般,渾身散著靄靄白氣。如此踏雪無痕,風雪不沾衣,武功委實非同小可。 鐵拐老隻瞧得他一眼,立即垂目似睡,韜光養晦。五人自師徒倆身前快步走過,轉眼已在數丈之外。後麵一個喇嘛忽然說了一句話,立即被前麵的大喇嘛出言喝斥。本來兩人說的都是蒙古語,離師徒倆又遠,不料還是給鐵拐老聽見,後麵喇嘛問的是:“師父,咱們走了七八日,怎麼還沒到風雪堡?”前麵那喇嘛說的是:“不要多問!” 鐵拐老聽了大喜,忙牽起少沖的手,輕聲道:“不要說話。”飛步追了上去。他身懷“窮叫化兒快活似神仙功”,縱地飛行,日行千裡兀自不累,要尾躡五個喇嘛自不是難事。 跟著翻山嶺,越溝壑,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到了一處山穀。隻見古木參天,荊藤飛舞,四麵山嶺環抱如甕,擋住了寒氣,以致穀內較外麵暖和。地上積雪漸融,綠草嶄露頭角,一片生機盎然。 再行數裡,眼前現出偌大一個如拱墓的堡壘,大堡周圍又有十數個小堡。堡壁、頂皆光亮如鏡,陽光反射下刺人雙目。 那大喇嘛到了大堡前正要說話,堡門已開,十八名著羊皮的大漢成兩列而出,在門口散作兩翼排開,中間走出一個穿虎皮大衣的絡腮胡大漢,用滿語說道:“來人可是蒙古國師阿岐那大師?家師已備下薄酒,為大師接風。”似乎鼻子不暢,說話甕聲甕氣。手向裡一擺,道聲:“請!” 鐵拐老在後麵聽見,雖早知那喇嘛非同小可,仍是吃了一驚。早聞阿岐那佛法精湛,又兼武功造詣非凡,得XZ班禪活沸賞識,派往蒙古做掌教,又得蒙古盟主林丹汗倚重,封為國師。 聽那阿岐那哈哈笑道:“完顏堡主莫非有千裡眼不成,怎知貧僧要來?叨撓了!”說罷大踏步從堡門進入。四名喇嘛跟在他身後。 五人進去,那穿虎皮的大漢高聲道:“佳客遠道而來,何做逡巡不前?家師也請二位喝酒。” 鐵拐老心道:“給你瞧見了。”當下帶著少沖走出來,也不說話,徑自進入風雪堡。 一進堡門,便覺寒氣逼體,少沖不禁身子打起哆嗦。堡內地板、墻壁無不光滑如磨,閃亮刺目,擺放的桌案、陳設的器具無不是冰雕而成,通體晶瑩剔透。 鐵拐老正自驚嘆,忽聽一個極宏亮的聲音道:“大師說好一年,如今還有三個月,若非老夫深通易理,算有貴客來訪,就無法預治豆觴,為大師接風洗塵了。大師為何不預先知會一聲?老夫也好有個出穀迎接。” 說話的是個年屆不惑的中年人,鷹鼻虎口,骨格雄奇,身著一件極白極凈的貂裘。 卻聽阿岐那道:“貧僧若事先知會一聲,恐怕這會兒就見不著堡主了。堡主預備的不知是豆觴,還是機關?” 完顏洪光哈哈一笑,道:“大師真會說笑話。”指著鐵拐老、少沖二人道:“這二位可是大師同來的朋友?” 阿岐那故作驚訝的道:“不是啊,貧僧還以為是完顏堡主邀來的嘉賓。”其實他發覺了有人跟蹤,還看出老叫化兒頗不簡單,但想多一個厲害角色,完顏洪光就多一個勁敵,自已就多一分把握,是以一直未予與理會。 完顏洪光豈有不知道他的心思,再瞧這個拄鐵拐的老叫化兒,腦子一轉,已知是誰,笑道:“天下的叫化兒何其多矣,不過能進我風雪堡的舍鐵拐老還會是誰?”屈臂當胸,行的是女真人的禮節。 鐵拐老道:“老叫化兒能進完顏老弟的水晶宮,真是不枉此行,老弟有什麼好吃的,快快端出來讓老叫化嘗個鮮。” 完顏洪光請七位客人就座,碗筷菜肴早擺好,有人獻上酒來。完顏洪光坐在主位,他身後立著兩人,卻不就座。 這時完顏洪光執杯來到鐵拐老座前,右手無名指伸入酒水中醮濕先自舔了一口,說道:“莽荒野地,山肴野蔬,不足以待貴客。薄酒一杯,先敬拐老!”酒杯端給鐵拐老,滿臉堆歡。 醮酒自舔一口乃蒙古、女真人向貴客敬酒的禮節,表示酒中無毒,貴客可放心飲用。但此時身處他人之地,也是頭一回打交道,完顏洪光為人如何不得而知,會不會另有下毒的手法殊為難料。鐵拐老一雙老眼察顏觀色,料想完顏洪光絕不會使那下三濫的手法,當下接杯一飲而乾,連道:“好酒!” 完顏洪光道:“我北方苦寒之地,哪有什麼好酒?說到好酒,舍下還真有兩壇土魯番的葡萄酒。”擊掌三下,早有人端來酒壇酒具。那酒杯通體透明,酒殷紅似血,酒香撲鼻,未飲先醉。 完顏洪光說道:“請!”舉杯在手,先搖了兩下酒杯,一口喝乾,在嘴中轉了兩轉,才吞下去。 鐵拐老知道飲葡萄酒才能品出美味來,也如法喝乾。連同杯裡的冰塊一起下肚。 少沖剛端起杯,立又放下,隻覺酒杯太過冰冷,鐵拐老微微一笑,端起他那杯酒握於掌中。不一會兒絲絲熱氣自酒中升起。酒香隨著熱氣四溢,杯中冰塊逐漸融化至無,才遞給少沖道:“喝吧。” 少沖接杯在手,覺得很是暖和,再喝進嘴裡,甘美非常,不禁喜道:“師父,好香,這是什麼酒?” 卻聽完顏洪光鼓掌道:“好功夫!拐老的快活功果然名不虛傳。我長白山的葡萄酒向來是加冰而飲,沁人心脾,方顯其美味。想不到還有拐老這般的喝法,妙極妙極!”轉眼見阿岐那滴酒未沾,說道:“大師莫非怨怪老夫禮數不周?” 阿岐那道:“貧僧戒酒戒葷,恕不奉陪!”心道:“你在酒中下毒,我可沒老叫化兒那麼傻。” 完顏洪光道:“這倒是老夫的疏忽,大師想必是喝慣了塞外的奶酒奶茶。敝處除此之外,唯有鬆針茶尚足待客。”立即有人獻上茶來。 阿岐那端起茶杯,起身走到完顏洪光身後,向那青年漢子道:“四貝勒聰慧過人,貧僧在藏邊漠北早聞賢名,今日一見,果然豐華正茂,不同凡響。貧僧以茶代酒,敬獻太子。”說著話,把杯端到他麵前。 他稱那人為“四貝勒”,在場之人無不吃驚。原來那青年正是金國四王子皇太極,身旁一文士打扮的儒生是他老師範文程。兩人本為著一事而來風雪堡,忽然阿岐那闖來,為掩飾身份,皇太極換作一般滿人的裝束,未料還是被阿岐那識出。當下笑道:“大師客氣了。”接茶喝了一口,還給阿岐那,說道:“本王還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這就告辭。”說罷欲走。 阿岐那道:“四貝勒不帶上玄女赤玉簫,怎麼就走了?” 眾人一聽“玄女赤玉簫”五字,盡皆變色。少沖正想說話,鐵拐老示意他禁聲。 隻聽完顏洪光道:“大師的話語總是暗藏玄機,教人難測高深。” 阿岐那嘿嘿冷笑兩聲,坐回座位,既然茶被皇太極飲過,可見無毒,自己也大大的喝了一口。 完顏洪光岔開話題道:“拐老,雖有金國太子在此,咱們女真人向來隨和,你也不必拘禮。咱們遼東名菜‘八寶扒熊掌’、‘蝦仁冬筍猴頭菇’、‘銀耳冰糧雪蛤’、‘清蒸珍殼燈籠鮑魚’、‘茄汁鹿肉’,你不可不嘗。阿岐那大師茹素,就隻有蕨菜、木耳幾味小菜招待了。” 鐵拐老笑道:“老叫化兒可不客氣了。”連啃帶撕,如饕餮般大吃起來,頃刻間杯盤狼藉,酒杯太小,索性搶過酒壇子,咕咕狂飲。 完顏色洪光不懷好意的一笑,道:“拐老好酒量!”向阿岐那道:“相比之下,大師未免有些小家子氣了。” 阿岐那道:“完顏洪光,咱們開門見山。貧僧知你得了玄女赤玉簫,不如拿出來,讓大家開開眼界。諱莫如深,慳吝自珍,豈不更小家子氣?” 完顏洪光與皇太極對望一眼,意甚躊躇。完顏洪光道:“兩位都是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人物,不約而同作客寒舍,實屬難得。咱們三人都以掌法見稱,又恰各在南朝、蒙古、滿洲三國稱雄。拐老所謂的‘天下第一掌’隻見稱於南朝,不見得真是天下第一掌。既然今日機會難得,不如較量一番如何?” 阿岐那哈哈一笑,道:“堡主要打架,貧僧奉陪。”鐵拐老道:“老叫化兒從未自詡為天下第一掌,就是中原,也不敢妄自尊大。何況打架有傷和氣,誰死誰傷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完顏洪光道:“我三人都有徒弟,所謂名師出高徒,讓晚輩一試高下,也算是侑酒吧。” 阿岐那心想:“正好趁此一探老家夥和‘長辮子’的武功根底。”當即贊成。 鐵拐老向少沖道:“徒兒,你可別給老叫化丟臉。”少沖一臉哭相,心想師父隻教了一點點武功,自己那套武家劍法用於強身健體,可不是別人的對手。卻聽完顏洪光道:“也不必動刀動槍的,掌力以內功為根基,咱們來一個‘臥雪三尺’,比誰睡的久長。” 阿岐那心想:“我的掌法擅於借力打力,內功多半不及兩人深厚,徒兒輸了也沒什麼,呆會兒大打出手,才知誰是天下第一。”當下命大徒弟丹東出場。跟著哈巴圖也走出來。 少沖立起身,見兩人都威猛雄壯,先自怯了一半。 鐵拐老叫少沖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說道:“你把內息聚於丹田中,什麼也不要想。去吧!”少沖沒辦法,隻好出列。 三名著羊皮外套的漢子各挑一擔雪進來。哈巴圖向另外兩人拱了拱手,便躺在地上,立即被雪埋了身子。丹東眼中顯出一絲懼意,望著少沖。 少沖一咬牙,躺在地上,照著師父的話,把內息聚於丹田,身上雖被覆了雪,但他心空萬慮,什麼都沒感覺到。 丹東已無退路,又望見師父嚴厲的眼色,隻好就埋。 完顏洪光端起酒杯,道:“一時三刻難見分曉,來,咱們喝酒……” 過了一會兒,掩埋哈巴圖的那堆雪漸漸融化,哈巴圖身子越露越多,堡內甚冷,融化的水流到半尺外又冷凝成冰。而少沖這堆雪卻沒什麼變化。再過一會兒,哈巴圖中整個身子都露了出來,全身冒出絲絲熱氣。 鐵拐老哂然道:“令高足的‘九陽融雪功’頗見功底,這場比試顯是堡主勝了。”起身到了埋少沖的雪堆前,左手一伸一收,已將少沖從雪堆中抓出來,跟著右手掐住他左手食指,一股柔和的真氣傳到他指上,經合穀沿臂上走,至啟前下入缺盆,絡於肺,一條分支又自缺盆上頰,入下齒中,環口唇,挾鼻孔。真氣走完手陽明大腸經,迅即轉入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再歷手少陰心經,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太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膽經、手太陽肺經,再回到手陽明大腸經。經絡如環無端,內外銜接,內屬臟腑,外絡肢節,頃刻之間,真氣已在少沖五經十二脈中走了好幾遍。 少沖冰冷的身子立暖和起來,睜開眼道:“師父,我睡著了。” 這時丹東鉆出雪堆,牙齒格格的道:“忍不住了,好冷!”哈巴圖起身走回完顏洪光身後,渾然無事。 阿岐那道:“完顏洪光,算你勝了個先手。還是言歸正傳,當日林丹可汗得了玉石一方及祭碑一通,玉石乃元朝製誥之寶,碑上刻有古怪文字,卻無一人可識。可汗知你精通滿、漢、蒙、藏、朝鮮多種文字,故托貧僧拓印下來,不惜以三卷佛經貝葉作交換,允你借看一年,你才肯破譯碑文,說是大女真文與蒙文的雜體,文中有一句譯作漢文是‘得玉簫者得天下’七字。不知是誰傳揚了出去,弄得盡人皆知,還有南人說玉簫就是玄女赤玉簫。貧僧著人到南朝訪查,查知堡主的大弟子哈巴圖已先下手。堡主倘借一觀,貧僧以三卷佛經貝葉相贈,如何?” 完顏洪光道:“中原鏢局滅門之事與老夫毫不相乾,至於敝處,確有玉簫,但是否真是玄女赤玉簫,還得請這位範先生鑒別一番,方才知曉。此事頗費時日,大師不妨改日再來。” 阿岐那道:“何須改日,貧僧徒弟中便有做過玉工的,鑒玉的本事說不定比範先生還要高明。” 完顏洪光見他一逼再逼,氣咻咻的端起茶杯。那胳腮胡的哈巴圖立即高聲道:“送客!” 阿岐那再也按納不住,道:“貧僧受可汗重托,今日絕不空手而歸,得罪!”音方落,揮掌向皇太極拍去。哈巴圖恰在皇太極身邊,不假思索,立使“落日熔金掌”接住。兩掌甫接,立粘在一起。阿岐那掌縮了半尺,迅即推而出,哈巴圖身子如紙鳶斷線般飛出。 完顏洪光叫一聲:“好掌法!”飛身一掌向阿岐那拍到。阿岐那也是一掌推出。兩掌甫接,如電閃的一亮,兩人都向兩旁彈開。再看阿岐那,紅光滿麵,頭頂冒了絲絲熱氣。他立即將這股熱勁聚於右掌,看也不看向旁邊一人拍去。 那人是阿岐那徒弟,哪曾料到師父會向自己下手,中掌立斃。 阿岐那道:“完顏堡主,這徒弟死於你的‘落日熔金掌’,這筆賬要算到你頭上。” 皇太極帶來的幾名滿洲武士向阿岐那一擁而上,尚未及身,阿岐那念了一句密宗六字大明咒,忽然袍袖鼓起,一股極大的氣勁鼓蕩而出,將眾武士推開丈遠倒地。阿岐那跟著十指在茶杯中蘸了一下,然後催動寒冰真氣化水為冰,每根手指都向完顏洪光彈出一粒冰錐。但飛到完顏洪光掌力所及之處,全都化為白氣。 阿岐那道:“堡主的九陽融雪功也不遑多讓。”這一次卻不再接掌,使出宗喀巴所創的一套三根本金剛拳,與完顏洪光狠鬥。 堡內盤飛桌倒,眾人忙到角落處趨避鋒芒。鐵拐老卻趴在桌上,似已睡著。少沖從未見如此兇狠的高手比拚,十分害怕,嚇得直叫“師父”。 完顏洪光突然止掌跳出圈外,道:“且慢!你我武功隻在伯仲之間,一時難分勝負,鬥個兩敗俱傷,卻讓別人坐收漁翁之利。” 阿岐那瞥了上眼鐵拐老,心想:“這老叫化兒定是中了毒,完顏洪光鬥我不過,才如此說。”說道:“先料理了你再說。”寶瓶氣噴礴欲出,金剛拳勁道剛猛倍增。完顏洪光隻得接招。 範文程向皇太極道:“太子,這兒有完顏老前輩應付,你先回宮吧。” 皇太極微一點頭,拿起一個木盒便走。沒走幾步,忽見一個灰影閃來,他當即揮拳向灰影擊去,拳未擊中,手中木盒去被奪走,跟著脈門也被扣住。來人正是鐵拐老。他把木盒給了少沖,師徒倆脅持著皇太極向堡外退去。 完顏洪光、阿岐那見此變故,都住了手,沖了上來。完顏洪光叫道:“放下八太子!”阿岐那卻叫一聲:“放下玉簫!” 鐵拐老揚起鐵拐,作勢教眾人勿追,否則皇太極性命不保。 完顏洪光遲疑了一下。阿岐那卻哪管皇太極死活,箭步而上,揚手就是一掌。完顏洪光生怕太子有失,叫道:“大師且住!”手成虎爪之形,抓向阿岐那後背。而鐵拐老也飛拐掃他麵門,如此一來,與完顏洪光成前後夾擊之勢。 就見阿岐那猛一彎腰,人從完顏洪光腋下溜到他身後。就這麼一瞬,鐵拐老攜著兩人已出了堡門。 完顏洪光如影隨形,緊跟而至,說道:“我好意請你喝酒,你卻混水摸魚,脅持人質,做事可不太光明。” 鐵拐老道:“今日形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完顏堡主若不服氣,你我可以相約改日決鬥,以真本事贏取這個木盒。待老叫化兒出了穀,八太子自會安然無恙。”完顏洪光道:“拐老若肯賜教,自是妙之極矣。三日後長白山極頂若何?” 鐵拐老道:“一言為定!”說罷,肩扛少沖,手牽皇太極,快步而穀外而去。 阿岐那大呼欲追,卻被完顏洪光擋在後麵。 鐵拐老不久已出穀口,放開皇太極,道:“你可以走了。”皇太極道:“你真的肯放我?”鐵拐老道:“老叫化兒說過的話,自當算數。”皇太極道:“你如何不向我父皇索取金銀珠寶?別的父皇可不一定答應。” 鐵拐老笑著搖搖頭,道:“那豈不成了敲詐勒索了麼?老叫化兒要富貴,也不指望今日。你還不快滾?” 皇太極道:“這可是你自願放我,可別後悔。”一拱手,轉身大步而去。 師徒倆不敢久留,隨即離開。木盒失而復得,又封條完好,顯然未經開啟,心喜這一趟沒有白走。但沒多久兩人便為另一件事發愁,原來二人來時有阿岐那引路,雖把路徑記在心頭,但過了這兩三個時辰,下了一場大雪,路徑全然變了。 一路上也沒有一個參客、獵戶遇著。鐵拐老忽停下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道:“聽說長白山的‘死亡之穀’不止一個,有的方圓數百裡,本地人稱為‘乾飯盆’。穀裡地形相似,易致迷路。有著歌謠唱道:‘乾飯盆,悶死人,壞人進去就斷氣,好人進去就斷魂。’據說有夥山東人到裡麵挖參,二十多人去了,一個也沒走出來。剩下一個留在窩棚做飯的進去尋找同伴,也被悶了乾飯。咱們適才有皇太極指路,現下不識路徑,可不能亂走,以免誤闖乾飯盆。” 少沖咋舌道:“乾飯盆,聽起來似咱們的討飯缽,說到飯,我肚兒咕咕叫了。” 鐵拐老眺望四周,見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說道:“這裡野獸出沒,莫要被野獸當了飯食,先找個避風的地方再說。” 說話間上了一道山嶺,少沖發現前麵有間土墻茅屋,喜叫道:“師父,你瞧!” 他快步奔上前去。離茅屋尚有七八丈遠時,忽從上前飛一般溜下兩人,瞬間已到少沖跟前,把少沖放進一副擔架,疾如流星,去似飛箭的沖下嶺。 鐵拐老看出兩人腳下踩的是滑撬,自知憑輕功難以追趕,當即掌削如刀,劈下一截樹枝,向下一擲,隨即飛身踏上,身子滑行下嶺,仿佛長江中順流行舟。但他滑雪之術畢竟比不上那兩個人,雖以掌力擊雪助速,仍然落後了一大截。 那兩人內功遠不胡鐵拐老綿長,每行四五十裡便要歇息片刻。鐵拐老循著他們在雪上留下的滑痕,緊追不放。從白天到夜晚,又從夜晚到白天,追了足有十七八個時辰,才遠遠見兩人棄了滑撬,改為騎馬。不久到了一座城堡,一看這裡是赫圖阿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