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人穀千方百計打探鏟平幫鎮幫之寶的秘密,而冷先又在苗疆遇到過鏟平幫大王馬嘯風,鐵拐老猜測玄女赤玉簫之失、中原鏢局神秘滅門均與惡人穀有重大關連,因此決意親赴惡人穀查探究竟。 惡人穀起初名為逍遙穀,傳說在苗疆雲貴交界之處,名義屬雲貴兩省管轄,其實兩不相管。那些做下惡事難在江湖上立足的人,都到逍遙穀藏身。穀主南宮破人稱“蠱王”,擅於用毒,更兼武功高強,對投奔他的人無一不納。尋仇之人若讓仇家逃進了惡人穀,便不再尋仇,也尋不了仇。逍遙穀成了惡人的樂土,故江湖上都稱之“惡人穀”。 鐵拐老於途中左右無事,便教授少沖“窮叫化兒快活似神仙功”,此功是隨心所欲掌的根基。非止一日到了苗疆地界,鐵拐老囑咐少沖:“咱們已到苗疆,苗人對咱漢人素來戒懼,咱們的一舉一動引人注目,說不定已傳到了惡人穀。你不可多言,一切聽師父行事,以免露了形跡,打草驚蛇。” 少沖向來喜歡熱鬧,一時不說話便覺難受,但見師父臉色凝重,知道此去惡人穀要揭開一樁大秘密,而惡人穀的人必定甚難對付,可不能隨自己性兒壞了師父的大事,當下隻得唯唯聽命。 一老一少兩丐沿途乞討,這一日到了播州地界,迎麵來了一大隊人馬,大呼小叫,說的是苗話。鐵拐老行乞大江南北,於苗話倒也聽得懂。隻聽有人叫道:“就是他了,抓住他!” 十數人一哄而上,圍住一個高大漢子。那漢子披頭散發,衣不蔽體,也沒怎麼反抗,被人五花大綁摁在地上。馬背上一個大胡子苗人說道:“這人在我苗地橫沖直撞,不知是仗著誰的勢頭?把他送到宣慰司,交宣慰使安大人治罪。”另一個剽悍的瘦小苗人道:“送去是死罪,在這兒也是死,不如幾棍子打死了,省得抬來抬去。”大胡子苗人道:“這個恐怕不大好吧?”瘦小苗人道:“什麼好不好的?我說安表兄,漢人欺負咱們苗人慣了,咱們這口氣也該出一出。” 這時忽聽有人道:“安首領,兩位貴人事忙,還是由我來代勞吧。”說話之人身後背著老大一個酒葫蘆,穿戴邋遢,臉上的酒糟鼻子如一顆紅棗破為顯眼,說話聲音打顫,可見是個長年的酒鬼。姓安的苗人一笑,道:“原來是‘五毒’之首的‘酒鬼’秦老大,把他交給你,我可有點不放心。” 鐵拐老聽了“五毒”之名,心道:“好了,‘五毒’是惡人穀的人,我跟蹤這秦老大,便可找到惡人穀。” 聽秦老大道:“二位不相信秦某,總該相信四裔大長老。”瘦小苗人道:“你說的是辛達羅大法師?他是你什麼人?”秦老大道:“正是在下的師尊。” 瘦小苗人道:“我正想見識辛大法師的手段,不想在這裡遇到了。”向姓安的道:“表兄,咱們左右無事,不如瞧瞧去。” 姓安的道:“也好。不過咱們沒有什麼見麵禮。”瘦小苗人道:“回頭補上便是。” 秦老大笑道:“眼前這漢子便是很好的見麵禮。家師就住在前麵的牛皮大箐,請!”說罷在前領路。姓安的叫人把那高大漢子抬上馬背,隻命兩個隨從跟著。 鐵拐老恰在那高大漢子被抬上馬背時認出他是鏟平幫大王馬嘯風,暗叫“僥幸”,牽著少沖胳膊,遠遠尾躡在眾人後麵。 路上秦老大問起那瘦小苗人,原來是四川永寧宣撫使奢崇明之子奢寅。那大胡子苗人是水西土目安邦彥,係宣慰使安堯臣的族子。安堯臣聚奢崇明之妹為妻,故而奢寅稱安邦彥為“表兄”。安、奢兩家均是苗疆極有勢力的家族。奢氏自洪武入附明朝,命為永寧宣撫使,世襲土司,掌管一方兵權。 行了七八裡地,眼前一座大山擋住去路,危崖如削,峻嶺橫空,四周又是小山攢住,蜿蜒數百裡。秦老大道:“這裡便是牛皮大箐。牛皮大箐北通丹江,南達古州,西拒都勻八寨,東於清江臺栱,方圓五百裡,箐內叢莽塞徑,老(木越)蔽天,瘴煙冥冥,蛇虺出沒。家師隱居於此,少見外人,不過眾位都是自己人。”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瓶子,交給安邦彥道:“這是蛇藥。眾位往身上塗抹些,以免遭蛇蟲襲擊。”眾人塗畢,由秦老大領路,從箐口進去。 鐵拐老見他們消失於叢從之中,向少沖道:“此地兇險得緊,你還是不要去為好。待在這裡,等為師出來。” 少沖見這裡荒無人煙,時有虎嘯狼嚎之聲,道:“師父,我怕。” 鐵拐老不悅道:“老叫化兒的徒弟竟這麼沒出息!” 少沖道:“那好,讓徒兒跟師父一起去。” 鐵拐老道:“那四裔大長老辛達羅乃是個性情古怪、手段毒辣之人,較之蠱王還要厲害,師父此去,也無把握全身而退。但不入虎穴,難得虎子,這一趟既然來了,就得有所得而歸。老叫化兒豁出這身老骨頭也要進去瞧瞧,你若跟去,幫不上什麼忙,徒增麻煩。”略一沉吟,抓了些小石子放進少沖兜裡,提著他一縱身上了一棵大樹,把他放在樹杈上,囑他道:“為師日落前必出來接你。別人叫你下去,你千萬不要聽。若有毒蟲,你用石子彈它。”交待完了,躍下地,一拐一拐走了。 少沖心中害怕,卻也不敢有違。巴望著太陽快快下山同,師父快快出來,他越如此想,越覺得時間難熬。 過了許久,忽有腳步聲傳來,見是三個苗女,披發赤足,向這邊而來,似在找尋什麼。 其中一苗女抬頭看見了少沖,叫道:“在那裡!”三人奔至樹下,向少沖道:“喂,小叫化兒,上麵有毒物,快下來!”少沖搖頭道:“我不下去。” 那三女一會兒拿糖哄,一會兒恐嚇,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少沖緊記師父之言,就是不下樹。三女聚在一處低聲商議了一下,其中一人向別處走去,不一會兒回來,手中抓了把乾草,入在樹下,又在上麵倒了些藥粉,取火石點燃,不一刻熏煙四散。 少沖心想:“他們要乾什麼?”未及多想,隻聽窸窸聲越來越大,已見四麵草間、樹枝上、石縫裡鉆出無數的蛇,五彩斑讕,極為可怖。他嚇得差些掉下去,緊抱樹乾,不敢下視。 那三女日日以毒物為伍,身上塗有避毒的藥物,百毒不侵,這些毒蛇到處遊走,並不靠近三女。一女嘴中吹起竹葉哨來,群蛇如得了命令,競相爬上少沖這棵大樹。 少沖大是驚慌,扣石子彈去,起初不免慌中手亂,都沒擊中。後來一定神,石子每擊必中。他指力強勁,石挾勁風,立將爬上來的蛇擊死墜地。但蛇源源不斷的上來,石子不久就用完,隻好折一根樹枝拍打驅趕。叫道:“你們快把蛇呼回去。” 下麵的人道:“那你下不下來?” 少沖還是堅口道:“不下去!”一不留神,一條小蛇纏上他腿,向他胯下鉆去。他猛然一驚,立從樹杈上摔下去。還未落地,身子已被軟軟的物事兜住。接著眼前一黑,全身都被包裹進來,由人扛在肩頭,不知向哪裡走去。 他心中大是害怕,但任他大喊大叫,使勁掙紮,三女置之不理。走了許久,才被放到地上,外麵的包裹解開,眼前昏暗,難以視物,隻聽到咣的一聲,跟著是上鎖的聲音。伸手一摸,上下左右四周都是鐵柵條,似被關在了鐵籠子裡。四麵似乎全是鐵籠子,怪叫聲、粗喘聲此起彼伏,也不知關的是人是獸,嚇得他毛發倒豎,大喊師父。 過了一會兒,眼前光線漸亮,腳步聲中,從門口進來三四人,正是秦老大、安邦彥、奢寅等。 少沖心道:“啊,原來是他們抓了我來。師父呢,師父在哪裡?” 秦老大把鬆油燈照向一個籠子,隻見籠中一人赤裸,瘦得皮包骨頭,腦袋耷拉著毫無精神。秦老大道:“這個人是華山派的嶽向豪,中的是‘吸血蠱’。此蠱倒鉤在人的腸中,專吸人血。任你再肥偉的漢子,中了此蠱,也被吸成這般模樣。”然後移步到鄰近的籠子前。 籠裡那人也是全身赤裸,肌膚上密布紅豆狀的斑點。秦老大道:“這人中的是‘腐屍蠱’。瞧這紅點,是中蠱半月後的癥狀。再過五天,這些紅點處開始往外流膿,八天之後,膿中鉆出屍蟲,差不多五臟六腑已被吃盡。等皮膚爛掉之後,便隻剩下一具骷髏了。”那人兀自呻吟道:“殺了我,殺了我……”已是有氣無力。 安奢二人對望一眼,似有不安。下一個籠子關著個猴子。那猴子上竄下跳,未見有異。安邦彥問道:“這猴子也中了蠱麼?” 秦老大道:“這猴子身上有瘟病。若放了出去,接近之人無不身染其瘟,一傳十,十傳百,不多久管教千村薜荔,萬戶皆空。” 奢寅道:“把這猴子放進紫禁城,帝王將相,妃子太監統統死光光,紫禁城豈不成了一片墳場。”說這話時,連自己也驚了一跳。 秦老大道:“世子這話可不能讓家師聽見了。家師培育蠱蟲,隻是性情使然,並不想害人。” 說著話又到了一個籠子前。籠子裡關的正是日間抓住的那個大漢馬嘯風。安邦彥道:“此人如同一頭瘋牛,在我轄地橫沖直撞,難道也是中了你的蠱?” 秦老大頗為得意的道:“不錯。此人原是從這裡逃出去的,他中的是‘腦神蠱’。腦神蠱是家師費了十三年心血才育成。起初訓尋常的蠱蟲聽哨聲指揮,待其能聞聲而動之後,讓其自相交配,這麼一代代下去,後代的蠱蟲天生就能聽人的話。以蠱卵種入人體內,蠱卵先在腸中孵化,長成幼蟲後可鉆入腦顱中吸人腦髓。此人武功甚高,為人又精明,要他心甘情願的臣服可不是容易之事。我知他好吃山珍海味,便買通他手下人,向他進獻了一隻奇大的牛蛙。牛蛙體內早被種下了‘腦神蠱’,他吃下之後,‘腦神蠱’自然進了他體內。” 安、奢二人大為驚嘆,嘖嘖稱奇。奢寅道:“以之攻城,兵不血刃。這等好玩意,秦兄可否賣些與我?” 秦老大喝了口酒,道:“好說,好說。世子隻要肯多出銀子,家師連治蠱之法也一並相授。” 這時忽聽有人大喝道:“秦漢,你在跟什麼人說話?”秦老大道:“是家師回來了,咱們出去相見。”三人退出,屋中復歸漆黑。隻聽外麵秦老大道:“師父,你老人家回來啦。這兩位是……”辛達羅吼道:“滾出去!秦漢,誰叫你帶外人進來的?”安邦彥道:“法師,在下水西土目安邦彥,他是在下表弟奢寅,素聞法師大名,早想瞻仰,冒昧叨擾,還請莫怪。”辛達羅連連催促,道:“走,走,本法師今日無暇。秦漢,送他們出去。”安邦彥道:“好好,咱們改日再來。” 過一會兒,秦漢的聲音道:“師父,你別生氣。徒兒也是一番好意。您老這些蠱毒,若不能換作銀子,培育出來又有何用?”辛達羅道:“你懂個屁!我費了無數心血培育出這些蠱來,原是對付一個人的。你泄露了出去,那人有了防備,便不靈了。你知道麼?”秦漢唯唯稱是。 辛達羅才怒氣稍和,說道:“聽說你今日抓了兩個人來?”秦漢道:“馬嘯風又被徒兒抓了回來,另一個小叫化兒是鐵拐老的徒弟。”辛達羅道:“鐵拐老?他是個什麼東西?”秦漢道:“師父有所不知。此人號稱‘天下第一掌’,武功自是非同小可。徒兒常在外走動,故認得他。今日他攜徒來此,要找師父的碴兒。徒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支走。”辛達羅輕哼一聲道:“‘天下第一掌’,癩虼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我不去找他,他倒找上門來了。”秦漢道:“這等狂妄之徒用不著師父出手,徒兒有法把他收拾得伏伏貼貼。” 少沖心道:“你這才是‘癩虼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一想師父到箐外見不到自己必要著急,恨不得立刻出去與他相會。不禁大聲叫道:“放我出去!我師父天下無敵,你們惹不起的。” 門吱的一聲打開,進來了兩人。前一人麵色枯黑,想是長年與蠱蟲打交道之故,頦下稀稀疏疏幾縷胡須,藍帕包頭,是尋常苗人打扮。 辛達羅瞧了一下馬嘯風,道:“看來我這‘蠱浸’之法你已學到七八成。” 秦漢道:“師父神乎其技,徒兒粗窺堂奧,已然能縱橫江湖。” 辛達羅臉露得意之色,又瞧向少沖,道:“他便是老叫化兒的徒兒麼?” 秦漢尚未開口,少沖大叫道:“快放我出去!”手一用勁,兩根鐵條竟被他掰彎。 辛達羅略為驚異,道:“勁倒不小,嗯,我的‘千蠱之蠱’再過些日子就可育成,這小子正好派上用場。”說罷二人出屋去。 少沖暗駭:“他說我正好派上用場,難道要用我做試驗?”一想到嶽向豪、馬嘯風等人痛苦不堪以至麻木的模樣,害怕至極。自此以後,睡也不敢睡,送來的飯也不敢吃,隻想著師父來救自己。 這一日,有人開了鎖,把少沖縛了手腳,抬到另一間屋子。少沖餓得頭昏眼花,已無力反抗。見這間屋子到處都是籠子、瓦罐、藥箱之物,籠子裡盡是蜥蜴、四腳蛇、草上飛、蠍子、蜘蛛、蜈蚣之類毒物,有的奇形怪狀,見所未見,別談叫出名字。就是蜘蛛,也有綠的、紅的、褐的,五彩斑斕的,形色各異。陣陣濃烈的腥臭氣息熏得他直欲昏去。 秦漢從高閣上取下一個透明的琉璃杯,倒進少許清水。有人把少沖抬過去,少沖還不知怎麼回事,突然手指被刀割了一下,身子放下來後,見那杯水麵上浮了幾滴血。秦老大晃動杯子,讓水血溶合,又拿一根小棍子在一個小壇裡蘸了一下,然後放入琉璃杯中攪動,最後覆上鐵片,把杯子放在高處。復把少沖關回籠子。 過了幾日又押少沖到那屋子。秦漢從高處端下那琉璃杯,隻見杯中有七八條細長肉紅的蟲子遊來遊去,形如沙蟲。少沖心想:“怎麼這幾日裡麵就長出蟲子來?”秦漢命人道:“把沙虱種入他左手中指中。”兩個苗女抱住少沖,防他掙紮,另一個苗女把他愈合的傷口切開,強摁入琉璃杯中。 少沖隻覺那些蟲子往傷口裡猛鉆,癢癢的,並不怎麼難受。 秦漢笑容滿麵的道:“小兄弟,這八條沙虱鉆入你的體內,繁殖迅疾,三日之後就有成千上萬條在你血管之中遊動。那難受的滋味自不必待言。不過你不必害怕,你的小命尚能保得三年兩載。” 少沖道:“你不如現在就殺了我,為何要這般折磨?” 秦漢剛欲說話,辛達羅走進屋來,一瞧少沖臉色,吃驚道:“秦漢,你在他體內種了什麼?” 秦漢道:“是……是沙虱。” 辛達羅一巴掌摑去,打了秦漢一個趔趄,道:“我當然知道是沙虱。他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這般折磨他?我培育出來的蠱蟲可不是拿來害人的。” 秦漢見師父生氣,忙不迭道:“是,是。” 辛達羅瞪了他一眼,向一苗女道:“今日是開甕之期,把甕打開,瞧瞧我的‘千蠱之蠱’。” 那苗女出去,抱了個老大的甕進來。甕口以紅布封嚴。眾人小心翼翼的揭去紅布,下麵還有一層鐵網。 辛達羅從鐵網看下去,麵有喜色的道:“成了,成了,是金蠶蠱!” 有人送來一把長長的鐵鉗。辛達羅啟開鐵網,伸鐵鉗入甕,夾起一物迅即放入手中的竹筒中,筒口用木塞塞住。金蠶蠱如何個模樣,少沖當時被辛達羅身子擋住了,沒有瞧見。 辛達羅讓少沖凈了雙手,帶到飯廳。廳上早已擺滿了一桌酒菜。辛達羅道:“小兄弟,頑徒行事魯莽,我這做師父的管教不嚴,請你見諒!你先吃飽了,這再設法為你治病。” 少沖心想自己體內已有了沙虱,此時也不管飯菜是否有毒,一番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吃了個大飽。 飯後,辛達羅把少沖帶到箐外,那裡早有頂小轎停著。辛達羅叫少沖上了轎,抬著一直向南行了足有三四個時辰,方才停下。下轎後辛達羅指著前方一座山峰道:“那山上住著一位高人,可解你身上的蠱毒。我有份禮物,煩你轉交給他,就說是我辛達羅送的,要他親手啟視。”說罷取出一個小木盒,放進少沖手裡,然後坐轎回去。 少沖心中大是奇怪:“姓辛的如何這麼好心給自己指點,師父說他性情古怪,當真十分古怪。”他見那大山高可入雲,東西走向,綿亙數百裡,要尋一個人不啻於大海撈針,為了治病,卻又不得不去找那高人,沒奈何隻好一步步向山上行去。 山深林密,走了半日也不見有人家。時至隆冬,鉛雲低垂,眼看將有一場大雪。少沖眼見天色漸黑,找了個巖洞暫擋風雪。 這一夜天寒地凍,北風吹得緊,少沖流浪慣了,反正自己不久於人世,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反而睡得很香。 次日醒來,地上已鋪了薄薄一層雪。他見雪地上有兩隻雛鳥撲騰著翅膀,心想:“雀兒昨夜為風吹散了巢,我少沖正好沒吃早餐,燒起來必是一番美味。”幾步過去捉在手中。 雛鳥延頸嘰嘰叫喚,似在求救。少沖見了心生憐憫:“瞧它們失了父母,在這風雪之中也是受饑挨凍的,跟我也差不多。”當下覓此細柔的枯草在巖洞中搭了個草窠,把雛鳥放在裡麵,見它們呦呦待乳的模樣,想要給它們尋些吃食。 出了巖洞,翻石頭,刨土塊,想找些蚯蚓、螻蛄、促織之類小蟲子,他不知不覺翻了兩個山頭,還是一無所獲。忽見雪地裡有個身穿藍袍的漢子,一手拿根短棍,彎腰找著什麼。 少沖自入山中,直到此時才遇見人,當下迎上前唱個肥諾,道:“這位大哥,你在找什麼?” 那漢子抬頭望了少沖一眼,淡淡的道:“找蟲子。”少沖見他直鼻闊口,滿腮的虯髯,雙目炯炯有神,心中已自喜歡,道:“我也在找蟲子。找了這麼久,一條也沒找到。你呢?” 那漢子又望了少沖一眼,表情有些古怪,卻不說話,用短棍在雪地裡刨來刨去,神情專注。 少沖又道:“我找蟲子喂小山雀,你找蟲子做什麼?也喂鳥雀麼?” 那漢子盯住少沖看了一會兒,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大冷的天不回家,卻在這裡捉蟲子?” 少沖道:“我是個小叫化兒,沒有家。” 那漢子道:“你不要跟我搭話,走得遠遠的!”表情甚是冷漠。 這般冷麵孔少沖早已見慣不驚,聞言便走到十丈之外,卻不離開,瞧著那漢子如何捉蟲子,自己學他的本事。 等了許久,那漢子也未尋到一條,少沖不耐煩起來,便想離開。忽聽那漢子輕呼一聲,幾步走到一塊平地上,臉有喜色。那地上有拳頭大一塊沒有積雪,隱隱有熱氣冒出。 那漢子從腰間解下一把小鐵鏟,輕輕鏟那塊土壤。掘地約有一尺,便收起鏟子,取出兩支鹿皮手套戴於右手拇食二指,然後伸入坑中刨了兩下,夾出一條黑油油的蟲豸,立即放入一個竹筒之中。卸下指套,拍了拍雙手、袍幅,邁步便走。 藍袍漢子走了沒多遠突然止步,少沖隻眼前一花,一團灰影卷至,未及反應,身子已被那藍袍漢子扛在肩頭,絲毫不能反抗。他大聲叫道:“喂,你乾什麼?” 那漢子置之不理,大步向山上走去。腳下道路崎嶇,他卻如履平地,步行如飛。少沖心道:“原來竟是一位武林高手。” 上了幾層高崖,過了許多林壑,總是懸崖峭壁,坎坷山路。又走上了一條高嶺,遠遠望見兩株大鬆,鬆樹亭亭直上,足有數十丈高,影罩十數畝地。轉過彎來,靠山崖上有兩間棕篷,四周以竹笆為墻,也無窗槅。前麵一個天然白石池,碧沉沉的一池水結著薄冰,池邊幾叢殘竹。 藍袍漢子推門而入,把少沖放在草墩上,向瓦罐內抓了個芋頭樣的東西塞進少沖嘴裡。 少沖這時也餓得急了,見他似無惡意,便嚼爛吃下,味甚苦澀。不一會兒,胃裡如著了火一般,灼痛得厲害,全身也跟著發熱。他想必是吃了什麼毒物之故,驚恐的望著藍袍漢。 藍袍漢麵無表情,大手提起他後頸,走到門外,扔進那個白石池中。 少沖打個寒噤,在水中一陣撲騰,剛露出頭,一股大力壓至,又沉入水中。他空有一身武功,在這藍袍漢手下竟絲毫施展不出來。昏亂之中卻並不覺池水寒冷,反而很是涼爽。 又一次冒出水時,藍袍漢不再摁他,卻點了他全身穴道,提進棕篷,撂在草床上,再不理他。 少沖叫道:“喂,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乾麼這麼折磨我?” 藍袍漢道:“不要說話!”手一揚,一股氣勁沖至,封住少沖啞穴。 少沖隻頭能轉動,見那藍袍漢從竹籠中取出一隻大公雞。那公雞長得高大威猛,冠紅欲滴,一出來咯咯亂叫,顯是餓了。藍袍漢從竹墻上取下一個笆簍,揭去頸上的草團向地上一傾,倒出一大堆黑乎乎的蜈蚣,足有三四十隻,一落地便四散爬走。公雞歡叫一聲,低頭急啄。不一會兒,三四十隻蜈蚣全都進了雞肚。藍袍漢卻有些不高興,將雞放回籠中,背上棕團,手拿笆簍,關門而去。 不久藍袍漢推門回來,將笆簍掛在墻頭。簍內窸窣有聲,想是又捉了不少蜈蚣。他從懷裡取出一個芭蕉葉的包,說道:“這時節能在苗嶺找到水蛭,算你小子造化。”攤開包,竟是三條蟲子,身長兩寸,體狹長而扁,後端稍闊,背麵有灰綠色六條縱行條紋,中央一條白色闊帶。蠕動起來,頗似螞蟥。 少沖不知他又要怎麼折磨自己,雙眼中盡是驚懼的神色。藍袍漢一笑,紮起少沖褲管,把水蛭置於他腿肚上。三條水蛭立即伸展頭頂吸盤,刺入少沖肉中吸血。 少沖欲動不能,隻覺全身血液都往那裡流去,其痛苦自不必待言。 藍袍漢眼見一條水蛭墜落床上,一動不動,似死了一般,卻全身飽脹泛紅,已吸飽了血,便用一個小鑷子夾在芭蕉葉裡,向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在水蛭身上倒些黃色粉末。粉末化後,水蛭全身縮成一團,吸盤處吐了老大一灘血。藍袍漢又用鑷子夾起,放在少沖腿肚上。水蛭如久渴逢水,又展開吸盤吸血。 如此這般,隻要有水蛭吸飽了血,藍袍漢如法而施。三條水蛭輪番上陣,直吸得少沖大腦越來越重,體虛得快要被抽乾似的。不久便暈了過去。迷糊中有股暖烘烘的熱氣自腳底湧泉穴貫入,經體內的快活真氣導引,立經經脈上達百會,在體內快速流轉。後來又有人往嘴裡灌蜂蜜。醒來時精神飽滿,隻是四肢仍不能動彈,無法開口說話。 那藍袍漢專心的用蜈蚣喂食公雞,等到公雞吃完最後一隻蜈蚣,藍袍漢嘆道:“不中用,不中用。”提著笆簍,關門出去。回來時多了些山藥、黃精之類,煮熟了分與少沖吃。渴了則煎柏葉為茶。 少沖心想:“他為什麼又不讓我死去?哦,是了,他想讓我要死不能,要活不成。”他自失戀之後,便當這身體不再屬於自己,什麼痛苦都經歷過了,藍袍漢再有什麼折磨人的法子施諸身上,也不會在意了。 第二日,又見藍袍漢用蜈蚣喂雞。公雞一番啄吃,隻剩下一隻瘦小的蜈蚣。那小蜈蚣身子迅捷,每每在公雞尖喙下奇跡般的逃脫。公雞從未有今日氣急敗壞,展翅撲身,緊追不放。這時那小蜈蚣爬上竹墻,公雞忙蹦起啄去。 少沖心中盼著這隻小蜈蚣逃脫雞爪,見公雞就要啄到,竟是輕呼出聲。 便在公雞將要啄及之時,小蜈蚣弓身一彈,墜在雞頭頂,張嘴咬住雞冠子。公雞如發瘋了一般,亂蹦亂跳,雙翅撲擊,想把蜈蚣抖去。那小蜈蚣竟是緊咬不鬆,不一會兒,公雞漸漸沒了力氣,最後兩腿伸直,再不能動彈。小蜈蚣才從頭頂爬下來,在地上頭尾相抱,打起滾來,似在慶賀自己的勝利。 少沖也暗自為他高興,心想:“這藍袍漢是公雞,我是小蜈蚣,總有一天,我小蜈蚣要戰勝大公雞。” 卻見藍袍漢滿臉喜色,一躬身,用鑷子把小蜈蚣夾入一個小銅鼎中,鼎蓋合攏。他盤腿坐在草墩上,左手端鼎橫於腰間,右掌心向下正對鼎頂。閉了雙目,猛一吸氣,不一會兒,就見銅鼎泛紅,一縷黑煙自鼎身一個小孔冒出,直鉆入藍袍漢鼻孔中。藍袍漢眉間立即現出一才黑影,片刻間消失,雙掌卻變得又黑又腫。再過一會兒雙掌回復正常。他才把鼎蓋打開,從中倒出些灰燼。 少沖暗駭道:“小蜈蚣怎麼成了灰燼了?原來他剛才吸的那股煙是小蜈蚣化成的毒氣。”他此時已能說話,便問:“你這麼吸毒,難道不怕傷自己身子麼?” 藍袍漢道:“你還關心我麼?我這麼吸毒已有十年,體內的毒足可殺死十頭大牯牛。上等的毒物最是難覓,有時隔月難吸一次,有時一年也吸不了一次。今天運氣好,這隻小蜈蚣是蜈蚣王,毒性勝過十條蜈蚣,使我功力大有提升。”又道:“你的沙虱蠱毒差不多已除盡,今天就可下山。” 少沖才藍袍漢這段時日折磨他原是為他驅體內的蠱毒,心生感激,正要言謝,卻聽他道:“見了姓辛的代我捎個話,就說‘蠱王’世是隻有一個,他永遠都爭不過我。” 少沖一呆,原來眼前這藍袍漢就是惡名遠播的“蠱王”南宮破。 南宮破冷冰冰的道:“你還不走?你別以為我有什麼好心。我自一見你便知你中了沙虱,既然是辛達羅出了這麼個難題,我不加以解答,豈不教他笑話了?” 少沖心道:“原來辛達羅把我用作試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考較南宮破。”說道:“無論如何,大哥還是救了我一命。” 南宮破肅然作色道:“我南宮破從來都隻做利於自己的事,你再哆嗦,我便用作試驗去考較他。” 少沖道:“是。”取出那個小木盒,道:“姓辛的要我轉交給你,說你必須親自啟視。” 南宮破輕蔑的一笑,道:“親啟便親啟,本蠱王何所畏懼?”接過木盒,翻開盒蓋。 就在一瞬間,金光乍閃,南宮破左手被什麼咬了一下,驚得木盒墜地,卻什麼也沒看見。左手手背一下子腫得老高,一條黑線自咬處沿手臂上竄,迅即抵達腋下。 南宮破從沒遇過這麼厲害的毒,總算他教練機警,立即運氣與毒氣相抗。他剛才吸了一次毒,正值體虛之時,乍逢這麼厲害的劇毒,阻抗得有些艱難。費了老大功夫,才將毒氣逼在上臂。右手一點,封死穴道。自知此後三個時辰內不能運功,否則極易毒氣攻心。隻有靜待三個時辰後體內元氣恢復,毒性稍緩之時,一鼓作氣把毒逼於體外。這三個時辰內便等同廢人,而眼前小叫化兒輕而易舉就能把他殺了,不禁心生悲涼,說道:“你快動手吧。” 少沖自他摔木盒起便不知發生了何事,一聽此話,茫然不解的道:“你說什麼?” 南宮破冷笑道:“辛達羅總算沒有枉費心機,這一次考較算是我輸了。輸了‘蠱王’之號,還輸了一條性命。” 少沖半點也聽不懂,呆呆的望著他。 南宮破打個哈哈,索性盤坐在地,道:“好,你要怎麼折磨,也由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