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遠遠的傳來一個聲音道:“南宮老弟,你死了沒有?做師兄的給你收屍來啦。”聽聲音便是辛達羅。 少沖突然醒悟:“辛達羅曾說養蠱是來對付一個人的,原來這個人就是蠱王南宮破。他送南宮破一個木盒,還會安什麼好心?南宮破看來是中了他的算計。”他雖知蠱王惡跡昭著,但念及他救過自己性命,也因自己才中了辛達羅算計,就此去了心中難安,便說道:“南宮前輩,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兒有什麼地方,先藏起來再說。” 南宮破望了一眼少沖,心想:“看來他並非辛達羅一夥,多半是受了他利用。”便道:“嶺上有個溶洞。”略一沉吟,袖了一個竹筒,急步奔向後嶺。又見少沖追上來跟著,說道:“小乞丐,你是鐵拐老什麼人?” 少沖道:“他是我師父。”心想:“他見識當真了得,看出了我的師從。” 南宮破道:“年紀輕輕竟被老叫化兒看上眼,收作弟子,不簡單啊。你師父向來嫉惡如仇,巴不得殺了我這大惡人,為江湖除害。小乞丐既知我是南宮破,難道還不知我是大大的惡人?” 少沖道:“不錯,師父嫉惡如仇,卻也不乾乘人之危的事。” 南宮破道:“好一個不乾乘人之危的事!小乞丐,我那師兄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這裡沒你的事,還是快快離去為好。” 少沖道:“你兩師兄弟都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們同歸於盡才好,可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必須還你一命。就算我打不過辛達羅救不了你,最多死在他手中,就當你沒救過我,我也不欠你。” 南宮破道:“死?這看咱們也沒那麼容易死。”語氣間對少沖不再如以往冷漠。 那嶺上果有一洞。進得洞來,隻見到處都是碧綠的石頭,上麵石乳滴下,垂有一二尺長,如筍如鐘。那洞中又有許多小洞,四通八達,如蛛網一般。洞頂時有罅縫,石頭反射天光,如煙霞如氳氤,洞中倒並不幽暗。南宮破於此洞頗熟,腳下行走如飛。少沖倒有些跟不上。 耳邊又響起辛達羅的聲音道:“師弟,你中了我的‘千蠱之蠱’,跑得越快,死得也越快,還是不要跑的為妙。” 那聲音在洞中穿繞回蕩,看來辛達羅已找進了洞來,隻是這洞道四通八達,一時還找不到兩人,也聽不出他在何處說話。 南宮破一陣奔跑之下,左胳膊痛得厲害,毒氣有上竄之象,隻得止步調息。見側邊有個狹小的洞,說道:“咱們這知亂走,說不定給碰巧撞見,不如藏在此處。”說罷進了小洞。 少沖跟進去道:“前輩,你放心運功,我與你放風。”貼身洞口內側,諦聽外麵動靜。過了一會兒,聽到一陣陣怪聲傳來。那聲音不似人走路的腳步聲,倒似一大群人一蹦一跳的聲音。他心中奇怪,探出頭去看。這一看嚇了一大跳,隱約見一人雙手平伸胸前,一蹦一蹦的向這邊而來。待那人近了些,看清是中原鏢局已死了的黎鏢師,更是心驚膽落,顫聲道:“鬼,有鬼!” 南宮破道:“怕什麼,死人而已,你別去招惹他,他瞧不見你的。” 少沖便不敢稍動,眼睜睜看著黎鏢師從洞前跳過。不一會兒又有幾人跳著過去,有的眼睛緊閉,有的翻著白眼,身上血淋淋的。嚇得少沖雙腿發軟,想動也動不了。 這時一個人跳到近處,正好與少沖照麵,少沖見他正是馬嘯風,一驚非小,不禁伸手向他推去。馬嘯風一推便倒,嘴裡發出如夜貓子似的叫聲,聽來尤覺駭異。 接著又是辛達羅的聲音道:“哈哈,南宮老弟,我找到你啦。” 南宮破低聲道:“我叫你去招惹,你怎麼不聽?這洞子藏不住了,快走!”當先跨出洞,向少沖道:“這是苗人的趕屍之法,沒什麼稀奇,他們死前武功了得,死後也不過一具行屍走肉而已。你須防著屍體的嘴、指、傷口等處,別觸著了屍毒。” 少沖心中慚愧,原本想助南宮破,沒想到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二人來到一處,發現前有僵屍擋路,後麵又有一僵屍跳著追近。 南宮破道:“我不能運功,你用石頭打它們的腿。” 少沖道:“是。”心想自己是鐵拐老的弟子,可不能墮了師父的威風,叫南宮破看了笑話。大著膽子,飛石擊屍。僵屍應石而倒,尖聲怪叫。 二人越屍而過。此後隻要一遇僵屍,由少沖擊倒。有的尚能撐地而起,蹦跳如常,有的雖然腿折,兀自以手撐著爬動。有一次少沖險些為一僵屍爪子抓中,他亂中奪到僵屍的一把刀,欲砍其四肢。南宮破忙阻住道:“不可,你用刀難免濺上屍血,你隻要沾上一點,肌膚腐爛,侵入臟腹,連你也成了僵屍。”少沖暗駭道:“乖乖龍的冬,竟有這等厲害!”隻好仍用飛石。 忽聽辛達羅道:“南宮老弟,聽你的說話聲可見你體虛得厲害,兩個時辰之內元氣難以恢復,可惜你已活不到兩個時辰之後了。”聽聲音已甚近了。 二人亂闖中進了一個寬大的地方,地麵、頭頂石乳林立,腳下溜滑。那些僵屍有的為石乳所阻,有的摔地不起,漸漸落後。 少沖聽前麵有水滴、流水之聲,似有一條地河,待過了石乳林,不禁大叫糟糕,原來洞盡頭白煙騰騰,隱約見冒煙處是個深池,沒有出路。 二人正想回頭,已聽辛達羅道:“南宮老弟,這三年來,你隱居苗嶺,連惡人穀的事也不聞不問,這是為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在尋找靈獸朱睛冰蟾,好對付我無奇不有的蠱蟲,是不是?”聽聲音已堵在洞口。 南宮破拿出袖中的竹筒,向少沖道:“小乞丐,你拿著藏在那裡。待那姓辛的走到一丈之內,你拔去筒塞,筒口對著他。且記,千萬不可說話。姓辛的中毒之後,你塞緊筒口便是。” 少沖雖有些不明白,卻又不便多問,便去接那竹筒,那知觸手極燙,險些脫手。趕緊用袖子包裹起來,握於手中。走到南宮破所指的那個鐘乳後,縮身藏著。心下奇怪:“這是什麼兵器,隻須拔開塞子,就能讓敵人中毒? 又聽辛達羅道:“朱睛冰蟾乃蠱之天敵,你有了冰蟾,自然不用怕我了,可惜你不知道,我已育成‘千蠱之蠱’,就算你能找到什麼冰蟾,也不能勝我了。” 南宮破高聲道:“你錯了,我南宮破從來沒怕過你。三年中你給我連出難題,加上小乞丐,共是七道。第一道你在活人肚裡種上十八條螞蟥,我用斷腸草以毒攻毒,瀉法去之。後來是吸血蠱、貓鬼、氐羌、鉤蟲、腐屍蠱、沙虱,一道比一道難解,但還是被我解了。” 辛達羅道:“就算你勝了前麵七次,卻輸了最後一次。這一次是滿盤皆輸,連以前勝了都輸給我。這就好比賭博,前麵的銀子是我讓你,誘你最後一次把老本全押上,我再一古腦兒贏回來。” 南宮破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辛達羅又道:“你一定沒有想到,我竟然得到‘千蠱之蠱’。你更加想不到,咬你的蠱蟲其實就是金蠶。尋常的金蠶毒性並不怎麼厲害,可是這隻金蠶一年裡隻以毒物為食,毒性豈不成千倍增長?” 南宮破道:“你用的是‘甕選’之法?” 辛達羅道:“不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搜集各種厲害的毒物,五毒之外,又有壁虎、蝙蝠、毒蛾、蜂、蟻之屬,各取百隻於甕中,經年開之,必有一毒物盡食諸毒物,是為毒王。再取諸毒王共置一甕,經年開之,必有一王盡食諸王。我這個甕選之法,是不是非同一般?” 南宮破冷笑一聲道:“你倒費了不少心思。” 辛達羅道:“說起來,你我總角相交,後來又喝過牛角酒,同桌而食,同被而眠,又同師學藝,情同手足,不分彼此,比親兄弟還親上一層。可是為什麼師父總誇贊你聰明,我一有不對卻被罵得狗血淋頭?你不過碰巧治好了苗老虎的蠱毒,就被人號為‘蠱王’。王者,一也。師父死了,也就罷了,把我這個師兄往何處擱?其實,放蠱、治蠱的能耐你哪一點兒比得上我?你倒好,恬不知恥的到處宣揚,別人都隻知有你南宮破,哪有我辛達羅?” 辛達羅越說走得越近,少沖已能看見他,但不在一丈之內。心想這兩個仇敵幼時還是好朋友,為了‘蠱王’之號竟翻了臉。 又聽南宮破道:“別人怎麼稱我那是別人的事。可是你知道別人為什麼這麼抬舉我,不抬舉你麼?因你隻喜放蠱,說白了便是捉弄人,別人怎麼會喜歡你?我則專攻治蠱,你我雖財物不分彼此,但性情正好相反,卻怪人不得。” 辛達羅道:“沒有我放蠱,哪有你治蠱?為什麼你能揚名,我卻不可以?” 南宮破道:“這些年逍遙穀由你主事,藏汙納垢,被人稱作了惡人穀,我這‘蠱王’的名聲也被你弄得臭不可聞。你搞出個‘蠱浸’之法,我舊日的人一個個如傀儡般受你驅使,我有穀不能歸,你已大占上風,現下我又中你算計,命在旦夕,你可以得意了。” 辛達羅果然很是得意,笑道:“師父他老人家說這‘蠱浸’之法隻是古書中的奇談怪論,想不到他一向看不起的徒兒竟然得以成功。他最得意的徒兒又怎樣?還不是惡名遠播,為人不恥?莫談金蠶蠱毒無法自解,對付蠱浸更莫之奈何。”他指了一下身旁的馬嘯風道:“你知道他是誰麼?鏟平幫大王馬嘯風,一手鐵爪功威鎮中原,又是天下第一幫的幫主,還不是成了我的奴仆?我指東他東,我指西他西。” 南宮破微驚道:“他是馬嘯風?難道你已得到玄女赤玉簫?” 辛達羅道:“不錯!你說‘得玉簫者得天下’,這玉簫中藏著什麼秘密你卻不說,我問姓馬的,他也不知道,他這個樣子,是不會說假話的。” 南宮破道:“我不過一句戲言,你還當了真。” 辛達羅道:“我那徒兒秦漢說,就算是句假話,既然天下人都當了真,那就是一句真話,嘿嘿,說得大有道理。何況你未入師門之前,對我從不說假話的,你說這是你家族世代相傳的秘密,必是很要緊的,你現下說出來,說不定我一時高興,隻廢你武功,饒你不死。” 南宮破卻閉了雙目,不再說話。辛達羅大怒,在馬嘯風背後點了數指,摸出一個竹葉哨,吹了起來。馬嘯風聞聲立即發狂,向南宮破猛撲過去。 若在平日,兩個馬嘯風也不看在眼裡,但此時他力不從心,左閃右避,頗為狼狽,反引起毒氣上攻。 少沖見事在緊急,跳了出來,直撲辛達羅。辛達羅見突然之間冒出個人,略出意料之外,但立即看清是被自己下過蠱的小乞丐。眼見他撲到,立即飛起一腿,正踹中少沖小腹。少沖早已運氣於腹,這一腳雖將他踢了個仰八叉,兀自沒事,辛達羅卻覺腳尖生疼。嘴裡哨聲稍作中斷,立又發出。 少沖故意激他道:“辛達羅,你為什麼要殺南宮前輩?是不是他放蠱、治蠱的本事在你之上,他不死,你便做不了‘蠱王’?” 這一句話正說中辛達羅心思,他決不願別人看穿,忍不住停了吹哨,道:“胡說!他的‘蠱王’名不副實,我才是真正的‘蠱王’……” 少沖正要引他說話,未等他說完,立即拔去筒塞,把筒口對準他。立見一條黑線從筒中射出,迅即進入辛達羅嘴中。辛達羅雖然看見,仍反應不及,駭然之下,隻說了兩個字:“射工……”便舌頭發硬,全身發木。 馬嘯風聽不見哨聲,便停了攻擊,此時眼珠定住,口吐白沫,如死了一般。 南宮破驚魂稍定,瞧見辛達羅的模樣,哈哈笑道:“辛達羅,你放別人的蠱,沒想到自己也被放了一回。那滋味可好受麼?”笑聲中岔了內息,立覺毒氣亂竄,忙運氣調息,過了一會兒才覺稍緩,從腰間解下一小金鎖,拋給辛達羅,道:“你發誓不說出我的秘密,如今不但說了,還讓滿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你我兄弟情份早已斷絕,這信物留來也沒用處,還給你。你走吧。” 辛達羅緩緩的取出一把小彎刀,正要說什麼,忽然直挺挺的倒下去。 南宮破一驚,想那射工毒液的毒性雖烈,仍有救治之法,尚可支撐一兩個時辰,沒想到發作得這麼快。畢竟兄弟一場,倒不願他就這麼死了。當下想也沒想,立即上前探視。見他鼻息微弱,尚未絕氣,叫少沖道:“小乞丐,背他回去。” 少沖巴不得這壞蛋死了才好,說什麼也不肯背。南宮破略一提氣,蹲身把辛達羅負在背上。 辛達羅忽然醒轉,見仇人就在眼前,本能的抽出彎刀,撲的一聲刺入南宮破肩背。南宮破一撲到地,扣住傷口。好在辛達羅中毒之後氣力已失,傷口不深,幸無大礙。 辛達羅還想再刺,南宮破已無力抗拒,隻伸手輕輕格了一下,順勢在辛達羅肩頭推了一下。辛達羅趔趄了幾步,一下子栽入那煙水處。接著大聲怪叫,不久聲音弱了下去,漸至無聲。 南宮破心中奇怪,撐起身近前細看,隻看到辛達羅半身入水,上半身還好好的,下半身已化作骷髏,焦臭難聞。原來那池中並非尋常的水,混有大量天然的硫酸、鹽酸,腐蝕性極強。 南宮破瞧了瞧自己的雙手,又望了望辛達羅的屍身,喃喃道:“是我殺了師兄,是我殺了大哥。辛大哥,是你先對我不仁,不能怪我不義。” 少沖見了這個情景,嚇得心跳不已。 但南宮破畢竟與辛達羅十幾年同窗之誼,師兄的種種好處湧上心頭,甚覺難受。尤其是當年二人結伴入深山采藥迷失歸路,若不是師兄奮不顧身相救,早已葬身蟒蛇之腹,後來辛師兄摔斷了腳,也是南宮破費盡辛苦背他出山。真可謂情同手足,生死至交。後來也不知因著甚事鬧了別扭,兩人互不相讓,以至嫌隙越來越大,終至決裂反目,到了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地步。 出洞後,二人都覺恍若隔世。南宮破叫少沖取來那個小銅鼎,裡麵盛了些似朱砂的粉末,用火燒著了,把鼎放在屋中央,說道:“你站開此地,過一會兒不管看到什麼,不要作聲。” 少沖依言站得遠遠的,隻見從鼎中冒出縷縷紫煙,四睡飄散。不一會兒,就聽吱吱聲中,墻角隙縫間鉆出一條金光閃亮的蠶子。那蠶比家蠶大而肥,尾部有一個小觸角,甚是可愛。若非早知其毒性劇烈,忍不住就會拾手玩耍。 金蠶爬到半途中,忽然不動,似乎死了一般。南宮破用鑷子夾進一個缽中,說道:“鼎中熏的是‘醍醐香’,越是毒物,越禁不起誘惑,聞香出巢,昏死於露天之處。這就好比酒鬼嗅到美酒,說什麼也要喝上一口,隻不過酒力太過厲害,酒未沾唇就醉死了。這香於人絲毫害處,是捕捉毒物的妙物。” 少沖又問起竹筒中藏有何物,南宮破道:“裡麵便是我那日雪地裡捉到的射工蟲。此蟲狀如鱉,三足,古書裡稱作‘蜮’,俗名‘水弩’,平日裡潛伏溪泉之中,聞人聲則會含沙以射。有人說‘射中人影亦可害病’,此乃迷信之說,不過有人杯弓蛇影以致生病也不無可能,卻非真的中毒。射工冬日蜇伏,全身發熱,因此地麵雪融,大冒熱氣,據此掘地一尺可見。而毒性也以此時最烈,一丈之內任你武功再高,也難逃其射出的毒液,唯一的辦法是不發一言。此蟲極為罕見,我也隻得了這麼一隻,沒想到派上了用場。”說到這裡,想到師兄因此亡命,沒有再說下去。 少沖見南宮破性命無憂,便要告辭。南宮破念他相助之德,說道:“苗地隨處都是養蠱的人家,你不會些防身之道,怕是性命難保。”便向他傳授了識蠱、治蠱的方法,又贈他三粒驅蠱的丹藥,說是頗具靈效,詳敘了用法劑量,出門指點了下山的路徑。然後回屋坐下運功療傷。 少沖按他指點的路徑一路行來,時至初春,隻見千巖競秀,萬壑爭流,溪山入畫,風景飽看不足。隻是路途難行,隻得扳藤負葛,一步步往下爬。 漸至嶺下,彌眼都是野蒿,高過人頭。小乞丐,你瞧見了什麼?” 少沖雙手亂搖,道:“我什麼也沒看見。” 那漢子道:“你看見的,撒謊可不是好孩子。其實這事尋常得很, 少沖這才正眼看他,隻見他頦下一縷青須,頭發用簪子別了一個道髻,衣服也是一件潞綢道袍,顯是一名道士。再瞧一眼那女子,那女子也穿好了衣褲,瞧服飾是苗地女子。苗女不比漢女,於此事倒很開化。此刻那女子正笑盈盈的望著少沖。少沖臉又是一紅。 那漢子瞧出少沖的心思,說道:“你看我是道士,其實我道家有全真道士、正一道士之分。全真道士不尚婚娶,正一道士於此不論,故又稱火道士。我便是火道士,可以不用守戒,隻是此事羞與人言,你且不可把今日所見說與他人。” 少沖大搖其頭,道:“不說,不說。非但不說,自己更要不想,快快忘了。” 那苗女見少沖的模樣,撲吃的笑出聲來,說道:“這小孩子有趣哩。”又向道士招招手道:“我的親哥哥,我走啦,想起我時記得來找我啊。”說罷便走。 少沖見道士未動,大是驚奇,道:“道長,你娘子走了,你怎麼不去追他?” 道士罵道:“呸,爛婊子,也配做我娘子……”一句話沒說完,立覺語出不雅,岔開道:“小兄弟,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到這荒山野林來?”他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山間野合的醜事要傳揚出去實是大丟臉麵,這小乞丐此刻雖被瞞住,日後明白了怎麼回事,難保不大肆宣揚。想到此處四外無人,便動了殺人滅口的念頭,手往他肩上搭去。 少沖兀自不覺,答道:“我叫少沖,因生了一場病,入山求治的。道爺怎麼稱呼?” 道士殺機頓起,便欲發掌。哪知一提丹田之氣,腹內立即劇痛,“哎唷”一聲,不由得捧腹蹲下。 少沖忙問道:“道長,你怎麼了?” 道士自知時機稍縱即逝,但說什麼也提不起半分勁力,隻得道:“小兄弟,我被惡人下了毒,你扶我到那邊石上坐一會兒。” 少沖扶著他到那塊石上坐下,關切的問道:“道長中的是什麼毒?可要緊麼?” 道士便想拿話拖住他,說道:“小道師父、師母去年來苗疆辦事,久久不歸。小道心中著急,便從江南遠遠尋來,剛到苗疆沒幾天,逢見水西宣慰使安堯臣,說久聞小道大名,有事相邀。原來他待字閨中的千金近來夜夜為妖狐騷擾,生出一場病來,請小道打譙禳妖。小道慨然奉命,那晚置了神壇,燒了符咒,半夜裡果有一白影進了安小姐的閨閣。哪是什麼妖狐,原來是一白衣秀士,小道認得他是惡人穀慣於采花偷香的淫賊毛亮,便和他打鬥,料定能捉住他的,誰知他另有幫手偷放暗器,小道一時昏迷,醒來後發覺被棄於荒野。當時並無中毒之象,半月後渾身生出疹子,略帶哮喘,似生了蛔蟲病。可吃了驅蛔的藥,卻不見效。今日臍周忽然作痛,真是奇哉怪也。”道士將自己所遇一五一十說了,心想反正要取他性命,其中丟醜的事也沒隱諱。 少沖聽罷,道:“如此說來,道長定是昏迷之時被人種了蠱。我這裡有粒丹藥,不知有無靈藥,你試一試。”取出南宮破贈他的一粒驅蠱的丹藥給道士。 道士正當病急亂投醫,拿過便即咽下,連連道謝。又道:“小兄弟,聽你口音是杭州人氏,小道祖籍泗州盱眙,咱倆算半個老鄉。他鄉遇故人,人生一大樂事。小兄弟心腸又好,咱倆這個朋友交定了。”他不住的東拉西扯,拖住少沖,以待腹痛稍緩,便下殺手。說著話已覺腹中墜脹,忙道:“不好,小道要出恭了。你在這裡稍待,可別亂走,此處狼蟲多哩。”說罷急步奔到三四丈外,尋了個隱蔽的地方,解帶蹲身,稀稀拉拉,胯下竟鉆出一條長有七八寸的蛔蟲,有筷子粗細,尾作錐狀,落地亂鉆。一會兒又拉出兩條。 道士心下駭然,又是驚嘆:“這小乞丐的丹藥果有靈效。”便在此時,忽聽附近窸窣作響,轉頭看時,嚇了大跳,隻見一頭龐大的怪物,昂首翹尾,正盯著他看。 那怪物體被黑鱗,指趾具爪,最奇怪的是顱頂有眼,共是三眼。舌頭一伸一縮,長有數尺,粘住地上的蛔蟲迅即縮回,吃進嘴裡。道士從未見過這等怪物,看起來似是書中所說的蜥蜴,還聽說有的蜥蜴身具奇毒,餓得很了,說不定以人為食。他嚇得動也不敢動,來不及擦屁股,立即向少沖處狂奔而至。 少沖見他慌裡慌張的,便問:“道長見了什麼?” 道士舌頭打結,道:“有……有……”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心想:“要殺小乞丐,眼前正是好機會。”當即中指點出,正中小沖啞門穴。 啞門穴在頸後正中線,第一、二頸椎棘突之間的凹陷處,乃督脈與陽維脈之會穴,被點之後沖擊延髓中樞,立即失啞、昏厥。 道士一點得手,眼見少沖倒地,立即向遠處狂奔。他哪裡料到,那蜥蜴能看到飛動之物,於靜物卻視而不見,道士跑得越快,蜥蜴反向他追去。 那道士久病體虛,又兼慌張,那一指勁力不純,隻把小沖點倒,一時頭昏眼花,難以起身。少沖中正自奇怪,眼前一個怪物晃過,嚇得他渾身亂顫。但那怪物隻從身邊竄過,向道士奔的方向而去,不久就聽到那道士哇哇驚叫聲,漸漸遠去。才明白那道士點倒自己,原是要害自己。 少沖斜臥在地,隻有胡思亂想:他自小浮滑,出道江湖,雖經跛李、何太虛欺負,卻也沒吃什麼虧,但自師從鐵拐老,施行仁義,每每吃虧,今日好心給道士驅蠱,險些成了怪獸口中之食,暗嘆仁人俠士難當。 他不會自解穴道,隻得靜待幾個時辰後穴道自解。漸漸天黑下來,涼風侵體,遠處虎嘯猿啼,少沖孤零零一人,又不能動彈,恐懼莫可名狀,心中一遍遍的喊著師父。 這時忽聽遠處有人吹著哨聲,又有金戈碰擊之聲傳來,似有人且鬥且走,朝這邊而來。隻聽有人道:“丁掌門、白女俠,兩位刀劍相向,所為何來?” 少沖覺那人聲音似曾聽過,但一時想不起。另外兩人並未答話,又聽那人道:“你華山派與我鐵槍門同在關中,從未結過梁子,兩位要殺關某,總該讓關某死個明白。”金戈碰擊聲越來越響,看來鬥得很是激烈。 少沖聽他自稱“關某”,一下子想起是福王府見過的“急先鋒”關中嶽。心中一直敬他是條漢子,想來攻擊他的華山派什麼丁掌門、白女俠必不是什麼好人。正自胡思,卻聽另一個聲音響起道:“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我華山派不鏟除你鐵槍門,何以在中原武林立足?”那聲音陽陰怪氣,極是難聽。 關中嶽喝道:“你又是什麼人?是好漢的出來!”看來說話的不是攻擊的人。卻聽那人道:“我也是華山派的人,有我掌門出頭,我出不出來也沒什麼分別。” 話聲中關中嶽痛叫一聲,想是受了傷。關中嶽道:“華山派乃武林中一大宗派,向聞丁掌門慷慨好義,行事光明磊落,人稱‘小秦瓊’,不想竟是這等卑鄙小人。” 那人道:“何止我丁掌門是卑鄙小人,就是其他名門正派的掌門宗師,哪一個不是卑鄙小人?” 關中嶽哼了一聲,打鬥聲又激烈起來。少沖心想:“華山派畢竟是名門正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人竟罵他掌門是卑鄙小人,而他掌門卻又受之不疑,並不回應,真是奇怪,還連帶罵其他掌門也是卑鄙小人,更加奇怪了。” 少沖雖看不見,但聽得出關中嶽的槍顫抖越來越厲害,勁風也越來越弱,顯不是華山派丁白二人的對手。鬥到後來,關中嶽突然一聲大喝,便了無聲息。 陽陰怪氣的人叫道:“不好,姓關的跳下去了。”哨聲戛然而止。 又有一人道:“去了便去了。”少沖聽竟是秦漢的聲音,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他發現,又被抓去種蠱。 陽陰怪氣的人道:“姓關的想來打探咱惡人穀的底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秦漢道:“姓關的武功並不怎麼高明,收服了於咱們也沒多大用處。倒是他逃走了,與華山派鬧起紛爭,咱們好瞧熱鬧。” 少沖聽了心想:“姓秦的怎麼當著華山派掌門說出來?華山派的人怎麼一直不說話?啊,是了,丁白二人必是惡人穀的人假扮的,惡人穀故意挑起華山派與鐵槍門的爭端,便使出這個詭計。剛才他們罵名門正派,倒在情理之中。” 他一直擔心惡人穀的人會發現自己,但聽眾人腳步聲遠去,才長舒了口氣。這一晚雖聞風聲狼啼,但想到就是被狼蟲吃了,也勝過被惡人穀捉去種蠱活受罪,心中反覺安定。 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穴道自解,已能動彈。起身活動筋骨,隻覺渾身酸麻難受。尋思師父找不到自己,當回洛陽,眼下隻有先回洛陽再說。主意已定,精神振作起來,快步向嶺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