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證反謀尾虎入巢(1 / 1)

新玉簫英雄傳 空空靈兒 19318 字 2024-03-17

白蓮花道:“姓徐的雖是個大壞蛋,卻也懂得惜香憐玉,你小情人暫時沒事。”   少沖忽覺一隻手仍摟著白蓮花纖腰,忙抽了回來,麵紅過耳,口中說道:“你誤會了,她不是什麼小情人。”白蓮花道:“哦?不是小情人,是小老婆?”   少沖臉一紅,道:“有一個怪人,硬逼著我和祝姑娘成親,作不得數的。不過小孩子心性,有時也這麼叫著玩。”   白蓮花停了一會兒,似在想什麼,忽又道:“你知道那姓徐的是什麼人麼?他是本教左護法徐鴻儒,綽號獨須龍。”   少沖微驚道:“這人有做皇帝的野心,看來連白蓮教教主也不放在眼中。”   白蓮花道:“徐鴻儒早萌反意,隻是形跡未明,我這次出山,以采辦三千童男童女為名,實是監視他的舉動。果然被我探得了。”   少沖道:“原來教主早知徐鴻儒圖謀反叛。”   說話間已到湖邊,白蓮花一聲輕呼,跳下白馬指著湖邊一艘大船道:“這是徐鴻儒來時所乘之船,要救你的小老婆,須先藏到船上去。”   少沖聽她開口閉口“小老婆”,聽著頗不順耳,但想她的法子甚妙,便沒生氣。   白蓮花把馬趕走,向那大船潛近,躍上甲板,向少沖招手。二人繞開船上的守衛,徑入底艙,少沖正欲說話,已聽到甲板橐橐有聲,有人上船,白蓮花輕聲道:“來啦。”   少沖側耳傾聽,似有一大群人說話,卻又聽不甚清。隔了一會兒,船身動了起來,忽聽得近處有人說道:“宿山虎,把這小姑娘關關底艙去。”正是與徐鴻儒同入朗吟亭之人。跟著傳來祝靈兒的聲音道:“放開我,我要去找瓜仔。”卻聽徐鴻儒道:“底艙又黑又濕,還是帶到後艙吧。”“宿山虎”喝斥聲中,帶著祝靈兒吵鬧聲一同遠去。   少沖想祝靈兒下來正好相救,那知為徐鴻儒所阻,對他大是惱恨,攘臂便要出艙去。   白蓮花忙攔住他,低聲道:“玉支在上麵。”話才畢,已聽玉支洪鐘般的聲音在上麵響起:“檀越有何心事,何以神情恍惚?”   徐鴻儒道:“沒有甚事。本與大師作隆中之對,遭聖姬一番撓擾,故此心神未定。”   玉支笑道:“恐怕未必,是想巫山雲雨吧?”   徐鴻儒訝然道:“大師真乃異人,竟知弟子心上之事。弟子道心未堅,塵緣未斷,有犯吾師之法戒。”   玉支道:“非也。食色乃性也!人皆從欲界來,這一點色欲莫說凡人難脫,雖聖人亦不能忘情,況公等性情中人?即吾輩修到無上之境,亦不能無欲。須修到無欲無人之地,方得解脫。但此事亦要有緣,夫妻相配謂之正緣,露水鴛鴦謂之傍緣。我看此女不但俊俏聰明,且有旺夫之相,若配之以妻,可助飛黃騰達。貧僧擄她同行,亦非無意,且看檀越緣法如何?”   徐鴻儒道:“大師若與弟子玉成,弟子生死不忘。”   玉支道:“此事宜緩不宜急,須得留下她處子之身,他日定有妙用。”說到這裡,兩人腳步聲漸行漸寂,想是去了前艙。   少沖聽了心想:“聽他們話意暫時不會亂來。這惡僧武功駭異,遠在自己之上,要救靈兒唯有徐徐圖之。”   白蓮花看出他的心思,說道:“不但玉支不好對付,那姓徐的也非好相與的。這艙中暗無天日,左右無事,我跟你說說關於他的事吧。”   少沖行走江湖,素聞白蓮教之人行事詭異,擅長妖術,什麼剪紙為馬,撒豆成兵,但未親見。他覺得那或許就是障眼法而已,道聽途說,往往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相信,終究邪不勝正。今見玉支武功近乎妖邪,卻也非同小可,在沒找到應付的法子之前,不能貿然出擊,當下便耐著性子聽白蓮花說下去。   白蓮花道:“……他青年時做過和尚,拜在一位名師座下,因不求上進,被注銷了度牒,趕出了寺廟。老教主王森曾赴京師傳教,於西山六一泉大開法會,廣邀天下名師聚而論道。這廝膽大妄為,居然冒充法師混入法會,與諸高僧執經問難,口若懸河,說得先教主連連點頭……”   少沖不以為然地道:“魔教妖人自然是滿腹異端邪說,滿口歪理謬論,隻騙了些愚夫愚婦。今日聽他與玉支論道,根本不通佛理。”   白蓮花道:“你口口聲聲看人論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還是心懷偏見,妄下結論,看來你與外麵的凡夫俗子並無分別。難道與主流之見不合,為朝廷所不容,便是異端歪理?”   少沖聽她所言也有道理,便道:“好好,我不與你爭,我行走江湖,就是要看看白蓮教是不是異端邪教。你說下去吧,後來如何?”   白蓮花道:“原來徐鴻儒此行,是要拜老教主為師,修習法術神功……”   少沖忍不住插嘴道:“什麼法術神功,是妖術邪功、歪門邪道才對。”   白蓮花微有怒氣道:“你再胡說,我便做個悶葫蘆,不再開口了。”   少沖道:“我可做不了悶葫蘆,我這就走找祝靈兒說話去。”站起身作勢欲走。   白蓮花拉住他道:“行行,我怕了你啦。你這出去,還連累了我,咱們鬥不過那惡僧,便成了爛葫蘆,扔入江中成了水葫蘆。”少沖聽她說得有趣,心中想笑,卻又故作嚴肅。   白蓮花續道:“老教主擇徒極嚴,非心誠膽大嘴利之人不收,開宗立派數十年也隻收了李國用一個徒弟。徐鴻儒膽大嘴利,卻未見忠心,老教主一時未肯收納。恰好這年朝廷‘妖書案’發,有人妄議宮闈,著作成書,一夜間傳遍朝野。朝廷以為妖人所為,著東廠錦衣衛訪拿,凡一切山人、墨客、醫卜、星相等人,俱拿下東廠監禁。時老教主名聲在外,仇人借機誣陷,五城兵馬司率兵丁赴西山逮捕。老教主有意入法司辨明曲直,遂不抵抗,被逮入獄。哪知法司妄扳構陷,定了個妄造妖書的罪名,解往午門問斬。這一日老教主被綁在刑臺上,眾軍校團團圍住,隻等旨下行刑。不一時報馬飛來,一聲炮響,劊子手手起刀落。突然一陣狂風,飛沙走石,日色無光,官軍等都睜不眼來。風過處異香撲鼻,平地裡一道青煙直沖九霄雲外,仿佛一尊古佛。再看犯人已不見蹤影了。那時京中傳言老教主得道成佛,兵解而去了。他們哪知,此乃老教主幻術,借白煙迷眼之際解繩遁走。但施展此術須有藥物。此前徐鴻儒混入鎮撫司,願代老教主一死,老教主為其忠心所感,隻讓其偷來煙彈、迷藥,法場上自有妙用。如無徐鴻儒奔走救應之功,老教主也不會逃出生天,他見姓徐的機靈善變,更兼忠心可嘉,乃可造之材,故而收納為徒。”   少沖聽到這裡,想那田爾耕厚顏無恥跟著王森,無非也是想拜他為師,似乎王森自始至終都沒有正式收他為徒,可見擇徒極其苛嚴,而徐鴻儒資質看似平庸,實則最對王森胃口。   又聽白蓮花道:“徐鴻儒確也善變,後來老教主再次入獄,他第一個變節轉投新教主,老教主一歿,他便升任左護法。新教主雖然倚重他,並不全然信他,擢升之時出了三道難題,不過都被他悉數解決。”   少沖頓感好奇,問道:“哪三道難題?”   白蓮花道:“這三道難道是:一夜之間千裡之外取仇人首級,三日之內吸納三千名新教徒,一月之內建成一座宏大寺廟。”   少沖聽了心想這三道題果然一個比一個難,也不知徐鴻儒如何解決的,盯著白蓮花聽她的下文。   聽白蓮花道:“所謂仇人,即老教主首徒李國用。此人對老教主忠心不貳,對新教主橫眉冷對,新教主出此題目既能除去一大禍患,又能試出徐鴻儒忠心與否。倘若徐鴻儒難以解決,則其所謂的蓋世神通大為掉價,其黨羽說不定就此土崩瓦解,對新教主穩坐聞香宮有利無弊,可謂一石三鳥。”   少沖聽到這裡心中好笑,這個王好賢新官上任不思有所建樹,卻大搞內鬥以鞏固自己地位,再大的基業也非給他搞垮不可。但不得不得佩服他年紀輕輕,手腕卻甚為老道,他不可一世的老爹會栽到自己兒子手上,也不算冤枉。這次少沖閉口不言,且聽徐鴻儒如何千裡之外取人首級,免得惹白蓮花生氣,聽不到後文了。   白蓮花道:“……那李國用擅於畫符作咒,法力之高,恐怕還在徐鴻儒之上。其時老教主身歿,他為免遭人疑忌,遠避南疆隱居,連他的門人弟子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座高山,哪個山洞。徐鴻儒要千裡之外取其首級,不啻於登天摘月。   當晚徐鴻儒沐浴更衣、焚香拜神,命弟子於室中置銅盆,另一盆倒覆其上。又燃巨燭於大堂之上,吩咐弟子看守,毋令草舟傾覆,毋讓燭火熄滅。諸事布置妥當,才動身出門而去。   新教主差了數名親信去做見證,實則從旁監視,尋機作梗。這幾人不知他弄甚玄虛,隻等徐鴻儒離開,便設法引開看守之人,揭盆看去,見盆中盛水,水中飄著一葉草舟,帆檣皆具。其中一人故意將草舟傾沒入水,仍復蓋好銅盆。三更過後,徐鴻儒匆忙歸來,全身皆濕,怒責守盆的弟子道:‘為何違背為師之命,不好好看守,害我海中翻船?好在海龍王與我有幾分交情,派蝦兵蟹將救我出水。’盛怒之下竟將守盆的弟子處死,新換了弟子守盆。換了衣服,又急急出門而去。   這一去更到五更仍未回來。來人中也有高手,發暗器將堂上燭火打滅,未見有異。守燭弟子剛把燭火點燃,徐鴻儒便提著一個人頭趕回來,怒斥他道:‘你將燭火弄熄了,害我摸黑走了十餘裡,要不是我招來北方燭龍,借其龍珠照亮,恐怕無法在天亮前趕回來了。’言罷又將守燭弟子處死。來的數人俱各驚駭莫名。”   少沖聽到這裡,道:“龍王救溺、燭龍打燈之事聽著離奇,憑他一張嘴瞎編,有誰親見了?隻是他手中所提的果真是李國用的頭顱麼?”   白蓮花道:“可不是麼?李國用雖鮮於露麵,教中還是有不少人認得他的。”   少沖想了想,笑道:“這不算邪術,乃徐鴻儒瞞天過海、李代桃僵而已。他與李國用同門學藝,同窗多年,必有找到他的法子。就算不能及時找到本人,也可以千裡傳書,告知他:‘教主要殺你,如想遠離是非,永絕禍端,不如找一個人代你而死,你從此隱姓埋名,不再露麵’便是了。徐鴻儒門人弟子眾多,找一個容貌相像的人不算難事,何況李國用鮮露真容,那些自稱認識他的人又怎敢斷定這頭顱不是李國用的?”   白蓮花道:“看不出你小子腦子還好使。你說徐鴻儒瞞天過海,又豈能瞞過聞香宮那麼多高人?教主明察秋毫,燭見萬裡,派人一查便知端的,又豈會輕易相信?”   少沖道:“很可能王教主明知是偽,但隻要徐鴻儒能說服李國用從此退出江湖,也算達成目的。就算他日他耐不住寂寞想要出山,徐鴻儒也會竭力阻止。怕隻怕李徐二人聯手反叛,但素聞二人積怨甚深,王教主也料定二人不會聯手。倘若趕盡殺絕逼得狗急跳墻反而不美,於是心照不宣了。王教主這一題出得好,徐鴻儒摸透主子心思,答得也妙。此乃新主繼位,拿舊人開刀,表麵鬥法,暗地刀兵,其驚險之處卻勝過真刀真槍。”   白蓮花聽了少沖所言,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道:“你小子肯加入我白蓮教,本座當向聖教主極力保薦。來日叱吒風雲,地位當在徐鴻儒之上。”   少沖不禁撲吃一笑,連忙捂住嘴,生怕聲音傳到艙外去了,低聲道:“我隻是說說而已,哪有姓徐的詭計多端,又兼心狠手辣?”自知江湖歷練甚淺,遠不是徐鴻儒對手。又問道:“第二道難題情形如何?”   白蓮花道:“三日之內吸納三千名新教徒,此題目表麵上考較徐鴻儒傳教能力若何,難在時日太短,不比千裡之外取人首級輕鬆。要知招來信眾容易,要他們誠心入教卻非易事。   徐鴻儒當時遠近傳香,告知鄉民:國公夫人壽誕,啟建大醮,在九龍山舉辦法會,大德高僧開壇說法,為玉像開光,赴會的善男信女不僅不用捐錢捐糧,屆時還有福物領拿,餐飯隨喜。   告示傳開,法會當日人山人海俱來趕會。領了福物的,須記入號簿,山上齋戒三日方可離開。人人貪那便宜,當時上號的有四五千人之多。   頭一日聽高僧說法,那高僧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傍晚有少數信眾想下山回家,才知莊門緊鎖,不放人出去。又傳言山下新來惡鬼,山上有護法神祗守護,才最安全。眾人想山莊裡有吃有喝,倒也不愁這幾天,便打消了念頭。   次日靜坐參禪,開悟的就收為弟子,不僅可以打牙祭,還有護身法寶相贈;不開竅的仍舊參禪,直至開悟為止。到了第三日,入教的已有兩千人,尚不足三千之數。徐鴻儒便擺高壇,壇上數人輪流現身說法,說是悟了真道之後舊病俱除,新病不生,仇人盡誅,親者得福。這番現身說法後,又有數百人入教。剩下之人說什麼也不願入。   這時有人將一個大漢推上壇去,此人被反綁雙手,口中兀自亂罵,上自如來佛祖、玉皇大帝,下至閻王、夜叉諸鬼怪罵了個遍。徐鴻儒道:‘此人不皈依我教,必受天火殛頂,墮入阿鼻地獄。’話音剛落,一道金光從天而降,一閃而過,那大漢全身著火,活活焚燒而死。壇下大眾見了,無不驚恐,連那些不願入教的,一並都跪拜入了教,統計共有四五千人之多。這第二道難題算是解了。”   少沖聽了大是咋舌,心想白蓮教拉人入教,歪理曲解、財物利誘倒也罷了,萬不該殺人威逼,那大漢明明被他發功殺死,騙別人是天火殛頂。   聽白蓮花道:“再說那第三道難題,一月之內起建一座宏大寺廟,供奉白蓮教歷代教主。占地數裡,殿宇數百間方稱宏大。修房建廟,需要大筆銀子,大批工匠、力夫,別說一月,就是一年、十年也甚難辦到。換了是你,該當如何?”   少沖想了一會兒,道:“要建一座真廟宇,一個月當然不行。姓徐的擅使妖法,難道他剪紙為馬,撒豆成兵,修個假廟宇出來?又或是把海市蜃樓搬到山間,雲裡霧裡也似真的一般?”他邊說邊搖頭,最後道:“這未免太過兒戲,空中樓閣又如何供奉歷代教主?”   白蓮花有些得意,道:“你總算猜不著了,說出來你必定服了咱們這位左護法。他沒有費時費力去建一座廟宇,而是霸占了一座現成的伽藍寺院,把那裡的僧人全都趕走,塑像也換成了我白蓮教歷代教主。前前後後隻消花了二十天。”   為求解題,不惜殺人占廟,少沖不是佩服這位左護法,倒對他甚為反感,說道:“法子雖妙,也隻有你魔教之人才想得到,做得到。”   白蓮花慧黠一笑,道:“怎麼?我也是魔教中人,你以為我乃何等樣人?”   少沖道:“你有沒有如鎮元道長、諸城主等所說的濫殺無辜,我還不知道。但你強搶民女去送死便是不該,同是女子,你於心何忍?”   白蓮花道:“實話說與你,我雖是芙蓉紫苑的聖姬,在聞香宮另有職司,聖教主派我出來,以采辦祭品、遴選聖女為名,探查徐鴻儒這廝來湖湘有無叛教之舉。聖教主一直都不信任他,派別的人怕他有所警覺,隻有我出來名正言順最是合適。如今果然被我查到了,你也要隨我同去聞香宮麵見聖教主。”   少沖道:“監視探查,如此機密之事你為何告訴我?我又為何要隨你去聞香宮?”   白蓮花道:“徐鴻儒謀逆之事你也聽到了,但我一麵之辭難以服人,需要你為我作證。你武功高過我許多,我也無法用強,此事有求於你,自然不再瞞你。”   少沖道:“你既肯坦誠相見,我本該依從。奈何此乃你教內務,我少沖獨闖江湖,無依無靠,可不想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白蓮花微慍道:“本座放下身段有求於你這浪蕩小子,也算你造化,你居然還敢拒絕,忘了你也有求我之處麼?你的靈兒妹妹還在徐鴻儒手上。”   少沖道:“靈兒在徐賊手上,又不在你手上,我為何求你?”   白蓮花道:“徐賊謀逆叛教,又抓了你相好的,乃你我共同敵人。眼下隻有我熟知徐賊底細,方能幫到你。”   少沖一想也是,要救靈兒,單憑自己一人之力並無把握,多一人幫忙總比少一人好。而且這也是打入魔教的一個絕佳機會。隻是白蓮花乃魔教之人,與她攪在一起有損聲名。雖然他並不以為自己聲名有多了不起,他愛惜的是師父的聲名,也許別人會說:鐵丐的傳人勾結妖女,為虎作倀。還隱隱覺得白蓮花對徐鴻儒並非跟蹤監視這麼簡單,似乎還有不可告人之企圖,怕這麼下去會陷入魔教內鬥而難以脫身。當下打定主意,隻要救出靈兒,予白蓮花文書為證,聞香宮就不必再去了。   底艙中暗無天日,又悶熱異常。好在貯存了兩壇酒,又有麵餅、白薯、山藥等食糧,兩人不致挨餓。有時偷出艙去,換氣之餘,趁人不備順些窩頭、烙餅回來。船行不止,似乎出了洞庭湖,行進到長江。太陽每日自船頭升起,至船尾落下,順流而駛,可見是向東而行。   這一日少沖夢中醒來,覺船停住不行,還以為暫靠,但等了老久,外麵仍是靜悄悄的,心下奇怪,欲問白蓮花,卻發現她並不在艙中。一驚出艙,見座船靠在一個港口,時當黎明,船上船下竟無一人,恍如置身夢中。猶自不信,尋遍船艙,卻哪有徐鴻儒等人的影子?這下他不禁懵了,於眼前之事實是半點也猜不透。隱隱感到中了白蓮花的奸謀,但她為何沒殺自己,留自己活命?   立身船頭,直至天色大亮,港口人多了起來。下船一問,才知此地是江西界口,又問是否見過一個大和尚和白衣秀士模樣的人,都答不知。逕到城中來,自一宅第門前過,見大門進出者無論男女老少皆著白衣白巾,心中一動:“這是白蓮教的堂口。”   過得不久,便有各色人等湧至門前。門前一名白衣大漢向每人收取錢兩。少沖便問一位欲進去的老婦詢問,老婦道:“白蓮社許半仙露身手呢。小夥子不去瞧瞧?”   少沖道:“誰是許半仙?”   老婦露出奇怪的眼神,道:“方圓百裡內沒有不知許半仙的,他叫許道清,十三歲時在河塘中釣魚,卻釣了一頭白龜,當時便放了生。後夢見龜仙傳藝報恩,從此精擅法術,不是神仙,也算得半個神仙。”說罷急不可耐的朝門裡擠去。   少沖無可奈何的笑笑,心想愚夫俗子所在皆是,偏對邪說信之不疑。但想看看這許道有什麼能耐,也交了一吊錢,擠進大門,院中人頭攢動,都向圈中央觀瞧,圈裡一個香案,一個立地木櫃,一名老者頭戴竹冠,身披鶴氅,卻麵色臘黃,形似枯杭,隻見他閉目念了幾句咒語,突然睜目向燭火上一吹氣,頓時化作一團火焰。   眾人采聲雷動。有的道:“好啊,許半仙能噴火哩。”有的道:“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周郎火燒赤壁,許半仙這火能燒掉紫禁城呢。”   這時許道清打了個四方拱,麵含微笑,以示謝意。接著一名白衣弟子遞上一卷軸及一碗清水,許道清右手拿卷軸,展開以未眾人,隻見上麵繪有兩條金魚和水草。許道清繞案走了一圈,將畫卷卷成一軸,拿在右手,手取過水碗,右手畫卷往碗上一傾,竟掉出兩物。蹦入碗中遊跳不止,竟是兩條活金魚,眾人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這時許道清已展開畫卷。   隻見上麵隻有水草,沒了金魚,不知誰叫了一聲好,眾人才想起喝彩,立即掌聲、叫好聲響成一遍,於是又有人道:“許半仙能讓畫中金魚跳出來,便能讓畫中美人走出來。”有人道:“許半仙要畫出金山銀山,得到金山銀山也有可能。”另一人立即指正道:“什麼也有可能,那簡直是一定的。”   許道清讓眾人靜下來,取了兩隻小碗倒扣在左手上,右手翻起上一隻,碗肚朝眾人亮了一下,攤開雙手,以示並無一物,後將上一個碗翻轉對扣在下一個碗上,向空中虛抓一把,喊了聲:“來!”端起對扣的碗晃動,梭梭有聲,打開一看,腕肚裡竟有一枚銅錢,眾人又是了一陣喝采。   接下來許道清道:“誰不信本仙法術,本仙讓他見識見識。”言才畢,便有十數人應聲。許道清指了指一名中年漢子,說道:“你過來。”   那漢子擠進圈子道:“倘若把我變一回女子,我便心服口服。”   眾人心想:“許半仙什麼噴火變錢可以作假,這漢子隨口一個要求他若做得來,便真是活神仙。”   卻見許道清想也不想,道:“變人之法如湯沃雪,最是容易不過,你倘若要變母豕,我也可以做到。”他說得風趣,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待那漢子進了木櫃,櫃門合上,眾人誰也不說話,睜大了眼睛瞧去。隻見櫃中娉娉婷婷走出一個女子來,粉麵紅裙,容光照人,看看自己,竟不敢相信,說道:“我不做女子,還是變回男子吧。”說話的嗓音還是剛才那漢子的。   女子退回櫃中,許道清又如剛才那般念咒吹氣,待打開櫃門,走出來那中年漢子。中年漢子神色間對許道清大是驚佩。不住的道:“真是神仙,我心服口服了。”   還有人兀自不服道:“我有兩個木盒,本來拿去送老爺的,你猜猜盒中盛的是什麼?猜中了我都送與你。”說著話左右手各舉起一個木盒。   許道清撚指一算,道:“你左手盒中是玉鐲,右手盒中是銀中是銀杯。”   那人張大了口,顯得甚是吃驚,雙手卻將木盒放到了案上。   許道清手一擺,道:“本仙倘若以此術營利,早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富豪。你拿去送老爺吧。”他這麼一笑,眾人立即又交口稱贊法術精湛、德行高尚雲雲。   其時西洋魔術傳入中華,人皆驚為妖異。少沖卻不信他真有法術,冷冷的瞧著,已看出了好幾個破綻,心想:“那中年漢子和拿木盒之人必是許道清一夥的。這顯然是一出雙簧之戲,隻騙了些愚夫俗子。”便想當場揭穿他的把戲,當即擠入場中,握拳向許道清麵前一擺,道:“我也不信,仙師猜我手心裡有何物?”   許道清雙目盯住少沖,目光中閃過惡毒的光芒。少沖心中好笑:“你想嚇我走麼?我偏不走。”又將適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許道清怪眼一翻,忽喝道:“我算出來呢。你是黃犬精變的人形,成心來搗亂的。活該你倒黴,撞到本大仙手中,本大仙把你打回原形。”舉掌便向少沖拍來,眾人聽說來了妖精,立即驚散,也有膽大的想瞧瞧許半仙的法力,一時未去。   這時少沖也輕巧避開許道清那一掌,竄到案前,笑道:“空碗出錢,本小仙也會。”說著話拿起兩碗,心知機關便在兩碗之間事先已有一枚銅錢,也如許道清那般顛來倒去,許道清見他要拆穿自己大覺惱恨,隨即撲了上去。少沖身子一閃避,手中卻是不停。許道清連施十幾掌,竟是連少沖衣角也沒碰到,更未讓少沖雙手稍停,待得雙碗一分,中間也有一枚銅錢。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戲法,知道機關就在兩碗之間早已有了一枚銅錢,不過使了小小的障眼法而已。少沖正想向人講解機關所在,耳旁聽到白蓮花的聲音道:“快走!玉支禿驢在這兒。”才回頭,左臂已被白蓮花牽住,身子便隨著她向外麵疾奔。果然聽到後麵玉支叫道:“唔呀,又是這兩個小鬼!”跟著數十人齊聲叫道:“追呀!”馬蹄聲紛亂,竟是騎馬追來。   白蓮花道:“城中都有徐鴻儒的耳目,咱們到野外去躲避。”   二人徑自出城,投山多林密之處急行。   少沖總覺哪裡不對勁,忍不住對她道:“你答應過我的事,如何違背了諾言?”   白蓮花道:“呆會兒再跟你說。”   少沖見她似乎隱瞞著什麼事,心中有氣,道:“你說過幫我救靈兒的。”不想理她,腳步加快。   白蓮花正要叫他,忽然腳下踩空,從斜坡上直滾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下麵江中。   少沖心道:“就讓這妖女死了吧。”隻見一個浪頭打過來,把白蓮花埋入江中不見,心有不忍,立即入江撈救。他自幼生長澤國,慣於泅水,浪中摸到白蓮花嬌弱的身軀,便即抱她上岸。見他雙目緊閉,急伸手探他鼻息,誰知觸手冰涼,已無呼吸。   他雖會水,卻不會救悶水之人,頓時大為著急,抱著白蓮花搖晃著叫道:“喂,你醒醒啊。喂,……”任他如何施為,白蓮花仍是沒有絲毫反應。雖然魔教妖人死不足惜,但少沖內心裡極不情願她就此死了。   他搖了幾搖,忽然發現她身子卻是溫熱的,暗自奇怪,再細瞧她臉龐,黑處黝黝似鐵,鼻孔、嘴唇及頸項處卻膚如凝脂、吹彈得破,這才大悟:原來她一直戴著一個鐵麵具。難怪那晚湘妃祠外額頭中了韓天錦一記六合槍兀自無事。此刻閉氣裝死,故意讓少沖著急的。想通此節,不禁氣上心頭,哼了一聲,拋下她扭頭便走。   聽見背後白蓮花叫道:“喂,你怎麼了?等等我啊。”說話間已追了上來,叫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少沖足下未停,兀自有氣,說道:“什麼又救了你一次?你以為我瞧不出來?”白蓮花道:“總之你救過我,本姑娘恩怨分明,這個恩是一定要報的。”少沖道:“你怎麼報?以身相許麼?”他話一出口,立覺失言,忙岔開話頭道:“你衣服濕了,找個地方烘乾吧。”白蓮花笑道:“你想得倒美,這麼容易就想本姑娘許給你。”少沖麵紅過耳,悶聲不言。   暮藹沉沉,林嵐蔚然。二人找到一處山洞。白蓮花拾了柴火到洞中升火。少沖抓到兩隻田雞,整治凈了,生火燒烤。白蓮花在洞內說道:“昨夜五更時分,徐鴻儒悄聲棄船登岸,我見你睡得正香,不忍弄醒你,便一個人尾躡而去。原來他去了許道清家。許道清是我教設在界口的傳頭,為人詭詐,倒與徐鴻儒臭味相投。”   少沖內功過人,縱在熟睡之中,一絲響動也逃不過他耳朵,否則底艙相處幾日,也不會放心睡去,當是白蓮花施了什麼迷香,讓他沉睡未覺。他聽了白蓮花的辯解,隻是冷哼了一聲,道:“徐鴻儒要行逆謀,自要網羅教中顯要人物。”白蓮花道:“我奉教主之命,正是探查哪些人為他效命。”   不久肉香四溢,少沖拿了一隻烤好的田雞走到山洞外,正欲說話,忽聽衣袂裂空之聲,黑夜處鬼影幢幢,暗道:“來得好快!”忙踏滅了火,閃進洞來。   其時白蓮花正在解衣向火,隻穿了件貼身褻衣,遇少沖輕率闖入,驚得拿外衣遮著酥胸,反手摑了少沖一耳光。少沖驚愕之下伸手捂住她的小嘴,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踩滅洞中之火。頓時四麵一片漆黑,兩人如此肌膚相觸,呼吸相聞,竟一時忘了強敵將臨。   便在此時,洞口處火光耀眼,有人喊道:“洞中人聽著,爾等無路可走,快快出來受死!”   少沖笑道:“當真好笑,這裡麵這麼好玩,明知出去會死,我為何還要出去?”   隻聽那人乾著嗓子道:“鄭七,你到洞口放煙,看他們能呆多久。”   少沖暗叫不好,忽心生一計,壓低嗓音道:“白姑娘從後洞口走,我殿後。”他故意說得小聲,卻又讓外麵人隱約聽見。黑暗中白蓮花“嗯”了一聲,似已會意,接著是她假裝走開的腳步聲。   洞外那人嘿嘿一笑,道:“雕蟲小技,能騙過我‘九尾狐’孫老三麼?”   徐鴻儒手下有四大金剛、十三太保,這個大概便是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的人。少沖從他說話之聲聽出他內功也隻平平,但為人頗有心計,又見他離洞口甚遠,負手仰望夜空,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料想洞兩側已伏下厲害的角色,不能貿然沖出,而他們有所顧忌,並未強攻,一則白蓮花乃蓮花聖姬的頭目,地位尊崇,反謀尚未發動之際不能因小失大,二來黑夜之中不明虛實,強攻未必能占便宜。   這時一彪形大漢抱了柴草堆到洞口,洞裡濃煙漸多,白蓮花內功欠佳,忍不住已咳嗽起來。少沖又想出一策,雖不知有無靈效,權且一試,裝著憾然嘆道:“哎,看來這石洞便是我葬身之所了。想我何苦為了寶藏奔波了半生,到頭來有福不得享……”   孫老三聽了心中一動,道:“喂,你把寶藏獻出來,咱孫老三有福與你共享,豈不強勝過你獨自做冤死鬼?”   少沖哀聲嘆氣,又裝著咳得厲害,半晌才道:“我不相信你。那寶藏價值連城,你見了必起獨貪的念頭,還是不會放過我……”說到這裡,低聲向白蓮花道:“白姑娘,你能不能幫我的遺言帶給我那苦命的兄弟?”   白蓮花尚未答言,孫老三迫不及待的道:“你還不知道吧,與你同處一洞的是白蓮教的蓮花妖姬,更是信不過的,你還是跟著咱孫老三,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少沖道:“好,你快放我們出去,外麵再說。”   孫老三道:“你先說出寶藏的所在,咱即刻放你出來。”   少沖道:“我命有你手中,那也由得你。那裡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乃是大貪官嚴蒿貪汙納賄所得,藏在那個山……向東三十步……”他咳嗽得甚是厲害,說話聲含糊不清。   孫老三知道少沖必耍滑頭,但又害怕真的是嚴嵩的萬貫家財。嚴蒿乃嘉靖年間權勢煊赫的大奸臣,為相二十年,後來抄家抄出的財物賽過皇宮內苑,白玉的圍棋、金銀的象棋足有數百副之多,連男人尿壺、女人溺器也用黃金打造,傳言其子媳藏金於地,每百萬為一窖,凡十數窖,父見亦大駭,以多藏厚亡為慮。   孫三一時財迷心竅,聽不清少沖所言而心中急切,忙走近幾步躬身側耳道:“喂,小兄弟,你再說一遍,咱沒聽清。”不覺間已到洞口。   少沖正要引他近前,早將腰帶拿在手裡,見時機已至,揚手腰帶擲出,卷住孫老三的脖子向裡一拉,立即點了他周身穴道,擒於手中,喝道:“孫老三,現在你的命在我手中,快叫你手下退開!”卻不見孫老三答話,忽聽外麵又有人道:“孫三已死,該聽咱‘過江龍’李四的了。”少沖一驚,探孫三鼻息,果已氣絕。白蓮花道:“他已服毒自盡,這是本教‘寧死不從’的規矩。”原來白蓮教人人口腔裡都植有一顆密封的毒丸,隨時可以咬破封皮自盡。以少沖如此快的手法,還是讓他搶在了前頭。   又聽李四道:“主公說了,聖姬受眾教徒擁戴,殺之不祥,但她知道的太多,除非她答應站到咱主公一邊,否則絕不讓她活著回聞香宮。”   白蓮花道:“徐鴻儒是什麼東西,要本座聽命於他,休想!”   李四道:“跟著姓王的有什麼好?他外強中乾,暗弱無能,整日幽處深宮,沉湎酒色,寵信小人,猜忌忠良,大權旁落於老妖婦花仙娘手裡,好好的一個教遲早被他毀於一旦。左護法乃西方彌勒佛祖轉世,懷經天緯地之才,深得百萬教眾之心,可堪領袖群倫,伐無道昏主,解萬民於倒懸。聖姬蕙質蘭心,冰雪聰穎,當知識時務者為俊傑,順天應人,擁護左護法。”   他這番話說得抑揚頓挫,尤其幾句褒揚之辭更如頌唱,倒似背熟了一般。   少沖心道:“白蓮花隻須假意降順便可暫保性命,恐怕她不肯。”果聽白蓮花道:“你勿須多言,本座寧死不降反賊。”   李四道:“那就別怪我等辣手無情了。”吩咐鄭七道:“放毒。”   少沖暗道不好,白蓮教的毒大多從“蠱王”手中購得,毒性異常厲害,當下想也不想,一手抄起白蓮花,一手抓住孫三擋在身前,從洞口突然竄出,向三丈外的地方落去。洞側、草叢間刀槍一起招呼上來,少沖把裘三的身子舞動飛輪,猶如一麵盾牌,把兩人擋得密不透風,刀口槍尖把招呼到了孫三一人身上。少沖腳剛落地,立有二三十人圍上來,勢甚洶洶。少沖搶過一把刀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白蓮花擲出三粒“冰魄銀彈”,銀芒乍閃,圍攻的人倒了一片,缺口一開,少沖便帶著白蓮花向北疾奔。   正奔行間,忽見前麵不遠處冒出四個黑影,金光甫閃,看清四人裝扮奇特,乍看之下仿佛寺廟裡的怒目金剛。其中一人雙手各執一金環,交相碰擊,鏗鏘刺耳,便發出那道金光。   白蓮花驚道:“不好,是四大金剛!”   少沖知道這四人皆是來自西域的波斯胡僧,單個武功已自驚人,合起來更加難以對付。當下趁那金光一滅之際,溜之大吉。   那四人怪叫聲中分從兩翼追上來,立即布列四個方位,把少沖和白蓮花圍在當中。少沖早搶了一把刀在手中,耳覺一根棒狀的兵刃向自已揮來,揮刀擋格,隻見火星亂濺,差些鋼刀脫手,震得虎口崩裂,臂膀酸麻。身處黑夜之中,又要顧著白蓮花,什麼如意掌法、流星驚鴻步、平天下劍法一概施展不開,隻得提一口真氣,內力貫注於鋼刀上,與來敵硬拚。   不久“過江龍”李四領著手下追到,打著火把觀戰。李四道:“四大金剛出手,無往而不利,咱們略陣罷了。”眾黨搖刀吶喊,以助聲勢。   混戰中,少沖膝彎忽被什麼暗器打中,身子不禁向下一矮,恰在此時有兵刃貼地掃來,當此情景,隻好縱身上躍。身子尚在半空,那料頭頂一個環罩下來,突然收緊把少沖雙臂合腰箍住,再也動彈不得。而此時白蓮花被一個拿黃金杵的金剛打翻在地,剛爬起身,已有人拿刀架在了她脖子上,也被擒了。   李四大喜道:“大功告成,回去見主公吧。”命人押著少沖和白蓮花入城。   少沖被那金環箍住,幾次試圖掙開,卻是絲毫無用。原來那金環甚是神奇,可大可小,可堅可軟,軟時韌比牛筋,任你力大無窮,也拉扯不斷。   曉風雲開,漸漸天亮。一行人徑至許道清家。徐鴻儒正在前廳用早點,方四稟過之後便將兩人帶到廳上。   廳中一張大圓桌上隻坐了兩人,上垂首是一中年秀士,身穿潞綢袍,麵皮白凈,頦下三縷青須,便是徐鴻儒,下垂首那人說是坐著,其實站在椅上,隻因他身材甚矮,既使站在椅上也隻與坐著的徐鴻儒平齊。而他須發如銀,一張娃娃臉卻紅潤如蟠桃,僅穿一件對襟馬褂,脖子上掛著一把長命金鎖,跟個七八歲的孩童相似。   徐鴻儒笑著道:“老哥慢慢吃,別噎著了。”   那老者雙手並用,一番狼吞虎咽,吃了個碗碟狼籍,抹了嘴巴,順手揩在褲子上,向徐鴻儒道:“空空兒去也,你不必送了。”也不道謝,提步欲走。   徐鴻儒道:“老哥請留步!”   空空兒愣愣的道:“空空兒趕著去會朋友,徐三兒有話快說。”   徐鴻儒指了指白蓮花道:“聖姬說小弟謀反,要在教主麵前告小弟一狀,老哥看如何處之?”   空空兒略驚道:“是聖姬嗎?”立向白蓮花行了一禮,嘻嘻笑道:“聖姬年歲不大,入教未久,恐怕不認得我,我是老教徒,有個外號叫做‘死不了’,你叫我空空兒便是。”別的教徒參見聖姬必言行莊重,不敢絲毫有失,這老者卻嘻皮笑臉,一派頑童的模樣,說話雖不得體,卻也並無失敬之處。   少沖想起蕭遙曾說,他與莊錚都名列“蓮教九仙”,平日散處五湖四海,故稱九散人,江湖上又稱“風塵九怪”。此次召集舊友,當中便有這“死不了”空空兒。蓮教九仙乃是虛職,平常散處湖海之間,諸事不問,倒也落得逍遙自在。   白蓮花道:“你就是空空兒,嗯,你說我年歲不大,你年歲多大了?”   空空兒擠眉作沉思狀,道:“我也不知道了,哎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是比聖姬大多啦。”空空兒年歲在百歲開外,可算是老壽星了,仍是頑皮好玩,不管世事,自己的何時出生、父母是誰早已忘得一乾二凈。   徐鴻儒道:“身為蓮花聖姬不待在芙蓉紫府,到江湖上拋頭露麵,這還罷了,與男子廝混胡鬧,成何體統,置本教教規為何物?如今教主寵信陸鴻漸,教務日漸廢馳,我的話是聽不進去了,老哥是教中元老,可得出麵主持局麵啊。”說罷恭敬的瞧著空空兒,似在候他示下。   空空兒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道:“是啊,啊呀不對,……空空兒是教中一散淡閑人,不關本教生死存亡,百事不問。這個不敢置喙。”   徐鴻儒又道:“聖姬本該賦閑紫府,終生幽居,現也參與起教中事務來了,老哥雖是散人,但也是先教主倚重的老前輩,如何又不能置喙了?何況於此五宗十三派謀戰攻伐、朝廷厲行禁止之際,花仙娘把持教務,陸鴻漸胡作非為,難道也是不關本教生死存亡之事?”   空空兒道:“聖姬是明事理的,你多勸勸她,何必動刀動槍的?”   徐鴻儒道:“老哥說的是,但聖姬違犯教規,非同小可,豈能等閑視之?”   空空兒急得抓耳搔腮,道:“徐三兒,我不過吃了你一頓飯,你就這麼難為我,啊呀我不乾啦。”說罷拔足開溜。   十三太保中的鄭七、蔣十三兩人正好站在門口,見空空兒要走,連忙擋在門前。   兩人俱是膀大腰圓,門口上站著仿佛兩尊門神。就見空空兒雙手一推,立將鄭、蔣二人推了個仰八叉,足不停步的向院門沖去,口中兀自叫道:“天沒下雨,不必留客……”正要跨出院門,忽從走來一人,眼看就要撞上,空空兒暗叫:“啊呀不好!”雙掌平推,剎那間被他彈了回來。他大是奇怪,瞧著擋在眼前的是個大和尚,便道:“原來是隻禿驢擋道。”   那和尚正是玉支。他不知空空兒武功深淺,適才冒險受他雙掌拍胸,雖使“千斤墜”站穩了腳跟,不似其反彈而回,但正因如此震得五內翻騰,真氣大亂,看似內功高人一籌,其實隻有他自己才知稍遜。此時又被空空兒一罵,氣得怪眼圓翻,說不出話來,心想:“這小老兒武功著實了得,不能小覷了他。”過了一會兒緩過氣來,才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個道理你沒聽你老爹說過麼?”儼然當空空兒是個小孩子。   空空兒說不過他,便道:“我可沒工夫跟你瞎耗,喂,你別擋著我的路。”連搶幾個方位,卻如何也不能找到玉支的空隙,忽然縱上墻頭,嘻笑道:“大和尚,你以為我非得走你的大門麼?”揮揮手,便欲離去。   少沖連忙高聲叫道:“空空兒前輩!”   空空兒凝身轉頭瞧向少沖:“我叫空空兒,不叫空空兒前輩,是你叫我麼?”   少沖道:“你是不是蕭先生的朋友?”   空空兒道:“你又錯啦,他比我後生,不是先生。你想讓我救你是不是?不行不行,我隻是一個散人,職位太低……”   少沖心想:“他不讓別人叫他前輩,也不許讓別人做‘先生’,當真是個怪人。”說道:“連朋友也不救,太也不夠義氣了。”   空空兒欲待分辯,突然從墻頭栽落下來,重重跌在地上。   少沖大驚:“瞧他也是位武林高手,好端端的怎麼就跌下來了?”   再看空空兒爬起身,弄得灰頭土臉,渾身抖個不停,天氣雖涼,卻也沒涼到這個地步。隻聽他道:“啊呀徐三兒,你在豆漿裡下了什麼毒?我,我好冷……”說到後來,牙齒直打戰,顯是冷極。   徐鴻儒微笑道:“此藥是從天山雪芋嫩芽中提煉的汁液,有個名兒叫‘一滴水’,隻需小小一滴,就可致人死命。老哥當真了得,到了這會兒才發作。”   空空兒忙運真氣相抗,哪知那寒氣化作無數條到處亂鉆,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如灌冰水,寒徹透骨,任他內功渾厚也有些承受不住了。全身蜷作一團,漸漸鬢發胡須上都結起冰珠,臉罩寒霜,肌肉也越來越僵。   少沖叫道:“空空兒,你不會死吧?”轉頭向徐鴻儒道:“喂,殘殺同教兄弟,罪名不小啊。”   白蓮花道:“徐鴻儒,空前輩天性純真,才會你這奸賊的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給他服下解藥,教主麵前我什麼都不說。”   徐鴻儒一笑道:“既然你已懷疑我謀反,我就是不想反也被你逼反了。殘殺同道比起叛教謀反的罪名又算得什麼呢?隻要他答應為我徐某人做事,就萬事好商量了。”走近空空兒向他道:“你若服從小弟,眨眨眼便是了。”少沖隻道空空兒忍受不住當場屈服,哪料他反而睜大了眼睛,好一會兒也不眨一下,暗贊道:“‘死不了’雖是魔教中人,卻比有的正派中人還有骨氣。”   徐鴻儒道:“老哥倒是個硬骨頭,‘死不了’這一下成了‘死翹翹’。”轉身命丫環道:“把那小姑娘帶出來。”又向空空兒道:“小弟讓你見一個你十分想見的人,老哥見過之後,還要謝我呢。”不久丫環帶著一個少女從後堂出來,少沖叫道:“靈兒!”他本有三分猜到,見出來的真是靈兒,不禁一喜。但見她雙眸無光,神情黯然,對少沖的呼叫直是不聞。少沖又道:“靈兒,我是傻蛋,你說話啊!”站在他身旁法號“高大士”的胡僧收緊環索,示意他不要亂動。   徐鴻儒牽著靈兒的左手,把她手腕展給空空兒看。靈兒的左手腕上戴著一串銅鈴,共是八個,每一個銅鈴刻著一字,合起來是“此情不渝,永誌勿忘”八字。以前靈兒常指經少沖看,說是她爺爺奶奶的定情之物。空空兒一見之下,臉色大變,竟然伸出手捉靈兒手腕,叫道:“靈……靈兒……”嚇得靈兒忙縮回手去。   徐鴻儒道:“老哥曾托小弟找尋你這個孫女,如今老哥與孫女久別重逢,真是可喜可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