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牛炮(1 / 1)

窮少年莊生 匡列輝 4615 字 2024-03-17

莊生沒有想到,他腦海裡,平時在大隊裡抽著帶過濾嘴香煙,穿著刷得亮眼的三節頭皮鞋的牛炮,竟然在這裡乾著清潔工的活。   村裡的人都知道,現在的牛炮,不比以前。是個呷國家糧的,在街上找了個鐵飯碗端著,過得有滋有味。聽他得意洋洋地吹,進城後,時來運轉,有之前一起當兵的同學在地區做了官,隨手一提,他就當上了後勤的管理乾部,像老大一樣,手下有十幾號人聽他差使。他每天上班就是坐辦公,喝上好的茶,看看報紙,有心情就出去看看手下的人乾活。   牛炮說得繪聲繪色的,見人就將用透明塑料紙包著的過濾嘴香煙撒了過去。大家都信了,牛炮不再是那個以前隻吹牛吹得震天響的窮漢子了。   牛炮,這名字是當時牛炮的父親喊出來的。牛是吹牛,炮是牛皮吹得響,像放炮一樣,還有人說,牛炮年輕時在部隊當過兵,是專門打炮的炮兵。牛炮的父親當時看見牛炮退伍回家,好吃懶做,隻曉得吹牛,心裡便是恨鐵不成鋼,嫌得出了綠眼屎,就給取了個這樣的名字。   上世紀七十年代,牛炮在部隊裡呆了三年,退伍回家,閑著不做事,在隊裡出工也懶洋洋的,除了吹牛時神氣一下,整日裡就像一個不得誌的落魄鬼一樣。   他父親央求大隊支書給安排一個體麵點的事做。大隊乾部見他闖過大世麵,又讀了初中,嘴巴又一天到晚吹個不停,口才很好,似乎是個當老師的料,就安排他到大隊裡的小學做了個民辦教師。   誰知,平日裡愛吹牛的他,走上講臺,上課也老隻愛也隻能是天南海北地吹他的牛皮。小學生們開頭聽著他講的故事還覺得挺新奇的,時間久了,翻來覆去,聽得多了就煩起來了,思想開起小差來。教室裡鬧喳喳的一片,聲音都傳到隔壁班上去了。   牛炮對課本上的知識如何傳授給學生,一竅不通。學生一吵,他急得直跳腳,用手在講桌上、黑板上猛拍,叫嚷道,“安靜點、安靜點,小兔崽子。”看著滿臉通紅的牛炮老師,講臺下的娃娃們鬧得更歡了。所教班級學生成績每次都是全公社的倒數第幾名。   他也不虛心聽取其他老師的建議,來幫他教學的老師好心教他,人家話還隻說了一半,他就反駁,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我曾保家衛國,走南闖北,過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呢。幾句話說得人家直搖頭走了。   教書的第三個年頭,學校裡來了個右家侖鎮上的年輕女老師,是公社中心小學校長的外甥女,來做代課教師。   女老師叫阿紅,年方十八歲,穿一身的確良襯衣和卡其布的褲子,整潔大方。阿紅個子高挑,胸前兩個圓圓的尖挺小山峰,飽滿得似乎將那襯衣的扣子都要蹭裂開來。臉色是太陽底下曬著的小麥色,笑起來可以看出兩個小小的酒窩,渾身上下透出著十八歲姑娘的青春味道。   女教師來的第一天就將牛炮的魂兒給勾走了。   之前,牛炮隻愛吹牛、好吃懶做的名聲在整個村子都早傳開了,加上家裡又窮,人又長得並不出眾,嘴門口還有兩個鑲了銀色的大鮑牙,本大隊的年輕女孩子沒有一個看得上他的。   有好心的媒婆給他說了個外村的,姑娘個子不高,臉上還長著很多麻子。   姑娘帶回來,看到了牛炮的家。三間破磚屋,偏偏歪歪像風一吹就要倒下。每一間屋子的窗都沒有安上玻璃,有兩間用竹篾做的舊圓盤遮擋著那窗口。有一間用舊報紙糊著,那報紙也是有了年份的,泛著黃,上麵積滿了灰塵,中間有一個大洞,應是老鼠弄破的,透過大洞,裡麵是無底的窟窿一般。   那麻臉的女孩隻在屋前看了一眼,扭頭就跑了。   牛炮還不到三十歲,二三十歲的單身漢,日日夜夜想著的心事誰都知道。   代課女教師阿紅的影子,無時無刻不在牛炮腦海中縈回。他就像烈日裡走不出沙漠的那快渴死的駱駝,看見了不遠處的一泓清泉;又還像是六月天裡渴得像火燒煙燎的曹操隊伍裡行軍的士兵,遠遠看見了高樹上的紅紅楊梅。   晚上睡覺時,牛炮抱著一個許久未洗的長枕頭,嘴裡含含糊糊地念著阿紅、阿紅的,老半天才睡了過去,夢裡也盡是阿紅朦朧的背影,第二天清晨起床,褲襠裡黏黏糊糊,濕了一大塊。   每一次想到阿紅,牛炮臉上就來了喜氣,忍住將上湧到嘴邊的口水用力的咽了回去,咽得喉嚨裡骨碌骨碌直響。   阿紅在隔壁上音樂課,他會翻了翻語文課本,找到最長的那一段,對自己班上的學生大手一揮,吩咐句,“大家將課文第三段抄一遍。”然後,出門,悄悄溜到阿紅的教室外的窗戶邊,癡癡地聽阿紅那美妙的歌聲聽得入了迷。   中午飯是小學裡五六個老師輪流來煮。以前,牛炮能躲著少做事就躲著。隻吃飯時聞見了飯菜香味,才敲著盆子準時來到了廚房裡。   現在不同了,隻要阿紅下廚,牛炮就早早地擔著水桶,到校門外的池塘裡將水缸挑得滿滿的。廚房裡的柴火沒了,他就掄起斧子將成捆成捆的乾柴劈好,堆得像小山一樣。   阿紅炒菜時,他主動蹲在灶下燒火。他的眼睛一會兒半瞇著,看著灶口,像當兵時端槍射擊一般,直看著那火苗跑出灶沿像小蛇一樣竄得老高。一會兒,他的眼睛又瞪得圓圓的,看著炒菜的阿紅那黑黑的長辮從長長的脖子邊滑落下來,在半空裡一抖一抖地閃。他甚至有時還偷偷地看到了阿紅低頭炒菜時沿頸下慢慢隆起的一片隱隱的白。   牛炮想入非非了。他看著阿紅那半裸著的手的前臂,拿著鍋鏟上下靈巧地不停翻動,手臂上還有一層淺淺的細黃的絨毛呢。   牛炮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像是起著了一層霧。他突然地站起來,幾步走到代課老師身邊,抓住了她正炒菜的靈蛇樣的柔軟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胸口上。滿臉醉酒了一般的通紅,嘴裡喃喃地像是自語,又仿佛是在懇求,“阿紅,阿紅,嫁給我,嫁給我,好不好,好不好。”   阿紅心裡其實早有了戒備,但此時,也嚇了一大跳。她抽出手來,大叫一聲,“別這樣,耍流氓啦。”   牛炮隻覺得臉上“啪”的一聲結實挨了一巴掌。半邊的臉頓時火辣辣的,像塗了一層辣椒油。他沒有想到,那柔軟的手掌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阿臉掩臉,哭泣著跑出了廚房。廚房外,有小學生們圍著窗戶在看,在笑嘻嘻地看著愣在原地不動的牛炮。   很快,阿紅的舅舅怒了。第二天,牛炮就悻悻地卷著鋪蓋,又回到了他那三間直漏風漏雨的破磚房,和他的幾個兄弟們擠在一起。   書是教不成了的,田又不愛種。牛炮在家裡沒有呆多久,他就消失在了人家的視線中。他對著用嘲笑眼神看著他的人說,“男兒有誌在四方。”他要闖天下了。   也不知,他闖天下橫行江湖的有一些什麼驚人的壯舉。但三年以後,他神氣地回來了。回來時,他後麵還跟著個外地的女人,肚子挺起,大大的,一看就知道懷了孩子,快要生了。   外地的女人跟著牛炮回家,一見家裡的光景,就狠命地撕扯著牛炮身上的衣服,嚎啕大哭起來,“上當了呢,受騙了呢。他說是個公社采購員,原來是個窮光蛋。”哭音裡聽得出,是四川口音。   後來生來下的孩子就是莊生小學同班的同學,改寶。   這些故事,都是聽隊上的大人說的。   莊生第一次認識牛炮,是小學一年級時。有一次下課課間十分鐘休息,孩子們一起打鬧,改寶趁莊生不注意,從背後猛地推了他一把,莊生站立不穩,朝前沖了過去,額頭和右上眼狠狠地磕在了課桌的角上。沒有破皮沒有出血,隻是痛得鉆心。不一會兒,右眼就腫起來,青起來了,腫得整個眼睛像個紫青的小饅頭一樣。   回到家裡,心疼的莊生母親一邊用剝了殼的熱雞蛋在他額上來回的滾,一邊問清了事情的原委後,就帶著莊生上審到了改寶的家。   牛炮像提小雞一樣將渾身發抖的改寶往地下一扔,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叫他跪在跟前。撿起一根拇指粗的柳枝就往改寶身上抽過去,一邊抽一邊叫,“叫你在學校好好讀書,叫你在學校好好讀書。”改寶的背上抽一下,改寶就痛得戰栗一下。第二下快落下去時,莊生母親趕緊伸手擋住了,勸道,“怎麼能這樣打孩子呢。”   牛炮又拿起一塊磚頭,往莊生麵前一遞,“你也在他眼睛上打一下。”   莊生嚇住了。   這些就是莊生記憶裡特別深刻的印象。沒幾天,眼睛上腫的消了,和改寶又是好朋友了。可惜的是,改寶小學沒有畢業就輟學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很少見到牛炮了,聽說是進了城,他的當官的戰友讓他吃起了國家糧。每次,回村子裡,鄉親們見到包著大銀牙的牛炮,美美地抽著他遞過來的過濾嘴的香煙,聽著他在城裡的光輝的奮鬥史。心裡都在想,這牛皮,這牛炮,還有點能耐,有點神通呢。   莊生心裡想,這牛炮,原來不是坐辦公的國家乾部,隻是個搞綠化的做工的人啊。他看著牛炮有點吃驚地望著他,喊了一聲,“叔叔。”   牛炮隻停頓了那麼一下,臉上就堆起了笑容。他將帽沿整了整,哈哈地笑了起來。看著莊生,又看了看邊上的美麗老師,說,“大侄子,是你啊。來一中乾什麼?哈哈。”大銀牙笑時格外地突了出來。   莊生告訴他是來競賽的。   “不錯不錯。”牛炮拍了拍莊生的肩膀,說,“等考完了,來我辦公室,喝茶吃飯。”   美麗老師笑著回復道,“不啦,不啦,謝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