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的房間有點逼仄,曹坤把唯一一把椅子讓給了田克己,自己則半張屁股擱在床沿上,窗戶被風吹得哐哐作響,雨水從合不嚴的窗縫中掃了進來,幾乎都要打濕了床單。曹坤略顯尷尬地想換上乾凈溫暖的衣服,然而現狀是隻能披著浴巾感受體表的溫度一點點被帶走。 “田老師不好意思,這兒能用假身份證糊弄過去的旅店不多,勞您委屈了。要不要我把空調打開?” 其實曹坤壓根沒找到空調的遙控器,這玩意隻是個擺設,好讓房費能從50變為80。田克及指了指床頭櫃上的煙灰缸對曹坤說:“小曹,你去換身衣服吧,我抽根煙。好久沒抽了養老院裡不讓。”曹坤趕忙抓起衣褲,把煙灰缸遞給田克己就往浴室裡鉆,突然又想起什麼,從褲兜裡掏出一包黃鶴樓,隻見田克己擺擺手,指了指桌上的金皖,“我還是樂意這個。” 曹坤一邊提褲子一邊長舒了一口氣,剛才那陣緊張是怎麼回事,好像三十年前一樣,見到田老師一邊吸煙一邊看著書不說話的樣子,就覺得下一秒他會突然罵人。隻有鄭鐸不怕,無論田老提什麼問題,鄭鐸都能答上來並且告訴你在哪本書的哪一章節。然而至多也隻能得到田老不茍言笑的“差不多”的評價。而今一個人在養老院裡安度晚年,另一個卻已經長眠於地下,此情此景,讓曹坤一時都忘記了自己來這裡是要做什麼。 “曹啊”田克己的煙已經快燃盡了,“鄭鐸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曹坤愣了一下,他以為第一個問題會是“鄭鐸是怎麼死的”“你來這裡做什麼”之類,卻不料這位老師卻關心的是鄭鐸過得怎麼樣,自己剛才準備好的回答仿佛特意擺好的靶心,卻遲遲沒有箭射過來。“離開廬城這幾年,鄭鐸他還是老樣子,兩點一線,像個工作狂一樣。我也隻知道這一部分了,他工作之外的時間我不太了解。” 田克己點點頭,似乎在說“和我想的一樣”,接著一邊掏口袋一邊問道:“他平時開心嗎?” “田老師,我真的和他交集不多,如果你硬要問的話,我想你知道的,從畢業那年開始,他就和開心這兩個字沒有任何關係了。”曹坤特意把“畢業”兩個字說得稍微重了那麼一點點——他的心中有個疑團,這個疑團是他來找田克己的原因,但是這個疑團他沒法直接提,因為無論自己的假設成立與否,再提起這件封塵的往事都可能會讓眼前的這位恩師暴跳如雷,甚至把自己撕碎。 田克己本來想點煙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兩隻手撐住兩邊膝蓋,宛如花了很大力氣去回想一般,說了句:“是啊,都快三十年了。那時候你倆選擇去留的時候,我記得你還問過我,是想辦法努努力留在廬城,還是回瓢城。你記得我是怎麼和你說的嗎?” 曹坤在摸不著頭腦之餘又多了點不耐煩,田克己似乎在回避著鄭鐸之死,盡挑一些有的沒的和自己掰扯,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還要和我打這個太極到什麼時候,我冒著斷送職業生涯的風險,來這裡摻和一件其實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事情,老頭子就不能給個痛快話嗎。 “我記得你當時和我說,如果我選擇盡力留在廬城,未來的日子會很辛苦,回瓢城的話,職業發展會一帆風順。其實我知道我的能力擺在那,您就是勸我寧做雞頭別做鳳尾的意思。鄭鐸當年是去做了鳳頭了,他也配得上,但是最後...”曹坤還是沒有忍住:“他身中了十幾刀啊。” 田克己把煙重新擺回到嘴上,卻遲遲沒有點燃。之前一直麵無表情的老人此時終於有了點哀傷的神色,但轉瞬即逝,嘆了口氣卻又說出一句讓曹坤意料不到的話:“他走了也好,你說是嗎。” “田老師!”曹坤陡然提高了聲調加快了語速“現在估計瓢城和廬城的警察都在通緝我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我來找你我就是想知道一件事,這件事本來我已經深埋在心裡三十年了,如果鄭鐸不死,如果他不是被人殺死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把他翻出來,但是現在鄭鐸死了!死於非命!我隻是有種感覺,這種感覺告訴我隻有在你這裡才會有答案,才會給這三十年裡我的視而不見,裝聾作啞一個答案!到底鄭鐸的死和九年前....” “曹啊!”田克己厲聲打斷了曹坤的宣泄,依然是一種恰到好處隻有曹坤能聽見卻不會被旁人知曉的聲音,接著便轉為一種無奈地仿佛低頭認錯般地陳述:“曹啊,我不是警察,破案的事我無能為力。過去的事情,對我一個糟老頭子來說太過沉重了,真的太沉重了。你的三十年,也是我的三十年,同樣也是鄭鐸的三十年。這三十年裡,你順風順水,誌得意滿;鄭鐸鬱鬱寡歡,行屍走肉,而我呢?你又知不知道,我這三十年是怎麼過來的呢?小曹,你相信我,鄭鐸走了,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件好事,他活的太不快樂,太痛苦了。” 曹坤癱坐在床上,他不願去延看田克己的神情,也不想再聽到他說的任何一句話。狹窄的空間裡隻剩下一束昏暗的燈光,一陣規律的哐哐聲,和一縷淡淡的煙草味,一中一老兩個男人相顧無言地呆坐著不知多久,直到田克己緩緩用雙手扶著膝蓋站了起來 “曹坤,咱們回去吧。” 曹坤抬起頭,才發現短短幾小時,眼前這個老人似乎完全失去了當年不說話就能把人嚇個半死的模樣,“田老師,我們?去哪?” “去瓢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