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竹村巧匠(1 / 1)

醫者俠心 疑雲之殤 3436 字 2024-03-17

蘇叔家中。   一家人圍著木桌,憂愁地看著中木桌上的火苗,空癟的糧袋,一眼能望到底的灶鍋,就連這火焰所駐足的燈油,也隻是浮於表麵一層。   小景依當然知道母親那自己都難以言表的安慰是多麼的難以讓人相信。   蘇叔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步子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甄姨則懷抱著女兒,用笛聲撫慰著一家人不安的心。   屋外突然傳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腳步聲漸趨放大,粗暴的捶門聲也接踵而至。   咣咣咣,咣咣咣。   一家人都驚得站起身來,麵麵相覷。   蘇叔咽了一口氣,徑直推開了門。   蘇叔打開門,兩個麵相兇狠的下人正站在門前。   一人抓起蘇叔的手,“攤開手!”那人強橫的把一把種子放到了蘇叔攤開的手掌上。   “愣著乾什麼?還不快跟上去!”另一人則指著門前由村民們組成的行伍,嗬斥道。   蘇叔緊握著種子,向那群村民走去,跟在了行伍的最後。   兩人剛要離開,卻被一直觀望著他們與蘇叔的對話的甄姨打斷了:“兩位可千萬別再讓老蘇乾苦重活了,他這些天身體實在是差,兩位開開恩吧!”   “開恩?不乾苦重活?”那兩個賈鍔的下人對視了一會兒,相對大笑起來,帶著鄙夷和不屑。“那可太不巧了,你們家欠了這麼多地租,賈公子剛囑咐我們給蘇老頭加量,他不乾,誰乾?再多說一句,集會上砍頭的下場就要輪到你們身上!”   “行了,我們走!”那人將門用力一摔,這薄薄的木門板,卻將蘇叔與他家人的生命隔開了。   甄姨帶著淚痕,目光沖刷著木板的每一處凹陷,仿佛要將木門潰決開來,讓自己能再次看到蘇叔那副在扛起家庭責任後又被這無端的地租所壓垮的身軀。   甄姨無法製止他們了,蘇叔一家在最深的夜裡都被其刺得痛徹心扉的那個時刻終究到來了:   蘇叔將扛起他所不能扛起的重擔,然後在一瞬間被壓垮。   整個村子都是暗的,除了村中央的那座巨大宅邸和村落周邊零散分布著的一圈光星,這不是奇門玄陣,亦不是社日篝火,而是施壓在每位村民肩頭的無量重擔。   每隔十多米,一位村民汗涔涔地手握火把,然後徒手挖開腳下的土地,從堅硬到柔軟,從乾燥到濕潤,從寒涼到填充在土地間的溫暖氣息,挖開一個土坑,放下一顆幽篁竹種,汗水也隨之滴落在土地上。   鬥轉星移,一位位村民拖著他們疲倦的身軀與辛酸的心回去了。   隻有兩個人,準確的說,一位活人,一個死人。   蘇叔躺在地上,失去了光澤的黯淡眼球映襯著漫天星辰,幽皇竹種從他的手裡灑出來。   這位剛剛冷卻了自我生命的人的身體,仍然留存著正常人才有的體溫。   賈清做著他那從家中搬出來的木墩坐著,他從蘇叔的手中抓了一顆竹種,放到鼻尖嗅著。   賈清的眸子因驚起而瞪大了,這竹種,竟帶著濃烈的血腥味!   作為賈鍔的弟弟,賈清本能仗著親緣的威勢,在這村子裡作威作福,但賈清打心眼裡拒絕了。   他有一雙靈巧的手,放眼看吧,但凡村子裡可以稱得上是精美的事物,全在他的手上撫摸過,雕琢過:木桌、木櫃、門板、門框,賈清可以說得上是村裡的頂尖工匠。   但賈清隻有一個朋友,那就是蘇叔;蘇叔也隻有一個朋友,那就是賈清。   要不然,為什麼蘇叔累垮了,硬生生頭朝天躺在地上,人們卻權當沒看見,哪怕看見了,也忽視了去呢?   蘇叔死了,對村子裡的人來說,和卡在欄桿間窒息的雞和浸在淤泥裡掙紮的豬是沒什麼區別,不隻是蘇叔,任何一位村民都會遭到同樣的死後對待。   蘇叔跟他人不同,當賈清時而站起身來,時而蹲下身去,把工整的門板鑲嵌在依附著土墻的門框上時,蘇叔看著一手握錘,一手扶釘的賈清,突然蹦出句話:“你的手很美,用你的手做的東西也很美。”   賈清心中一顫,錘子砸歪了,釘子摔到地上。   賈清去過每一家村戶,為他們做工藝品。   那些村民交叉著臂膊,歪著頭,抿著嘴,雙眼瞇縫著,看著刻畫在木質平麵上的龍紋鳳紋,草線花線,十分不理解:“刻這些東西,有啥用呢?一兩年的風吹雨打就給磨沒了。”   賈清什麼也沒說,自顧自地用他握了十多年的銼刀在木板表麵刻畫著痕跡。   蘇叔冷不丁的一句話,讓賈清這空落落了十多年的內心一下子仿佛被什麼給填滿了。   蘇叔走到門前,摸著門板,閉上眼,感受著蜿蜒曲折的凹陷,蘇蘇緩緩開口,帶著滿足:“賈工匠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說這人活一世,為著啥呢?我總覺著在把穀子填進肚皮裡,躺在那土炕上時,人還應該想點別的。咱村有你這樣的能工巧匠,多幸運啊!”   賈清背過身去,他流淚了,一個工匠做這些物件,刻這些花紋,又為著什麼呢?蘇叔能看懂這些,流淌著生命的美麗花紋,對於賈清來說,又何其幸運啊。   賈清攤開雙手,從掌心到指尖,盡是澄黃而乾燥的厚繭。   賈清跪在地上,用手把銼刀剝蝕下來的木絲條聚攏起來,將臉埋進捧著木絲條的雙手上,反復摩挲,一股火辣辣的喜悅在他的麵頰上燃燒著。   賈清抬起臉來,時光交錯中,他的手上,卻是些竹種了……   賈清撿起從家中帶的鐵鍬,垂直的用力插進泥土中,隨後用腳踩著鐵鍬頭,讓其更加深入,叉開的兩臂一彎,挖開一處泥土:“嘿,老蘇啊,你看著吧。嘿,總有一天,會有人把這些亂七八糟給撕爛的。嘿,唯一懂我的你啊——走了。要是真沒這人,我可真不知道咋辦了……   ”   方方正正的一個大土坑,被賈清掘出來了。   賈清抹了抹滿臉的汗,雙手哆嗦著,抓起蘇叔的衣服,把蘇叔的屍體拽進坑裡。   賈清最後看著蘇叔的臉,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閉上眼,半爬下身子,吃力地將挖出來的土又推進去。   賈清沒流淚,在這充滿壓迫,恐慌和麻木的村子裡,活著,有時候比死去更痛苦……   賈清把竹種揮灑在土堆上,用嘴輕吻了鬆散的土壤,拖著發出乒乓聲音的鐵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