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消息從聖彼得堡傳向整個世界:沙皇退位了。 這是一條滯後極其嚴重的消息。早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淪陷的時候,尼古拉二世就在冬宮宣布退位的消息,隨後向他的表兄,英國國王喬治五世發去了政治避難的請求。 那時候彼得堡還沒有完全被革命軍占領,如果尼古拉二世當機立斷,讓當時還沒有嘩變的波羅的海艦隊送自己和皇後亞歷珊德拉去英國,那麼革命軍這輩子都別想抓住他們了。 但他猶豫了,他在等一個消息——他在莫斯科的小公主,阿娜斯塔西婭的消息。 僅僅兩天後,聖彼得堡的革命軍就控製了港口和碼頭,波羅的海艦隊也全部並入了新生的俄羅斯共和國艦隊裡。沙皇就這樣被俘了。 他被革命軍發現的時候,那些工人和農民出生的士兵並沒有發現他是俄國的皇帝,隨意地將他和其它的“保皇派”關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一個腦子缺了根筋的衛士在關押所裡兩眼含淚地喊了一聲“陛下”,革命軍現在能不能找到他都是個問題。 在革命發生後一個月,克倫斯基和馬爾托夫終於見到了尼古拉二世,也確定了他正式退位的消息,這則新聞順著聖彼得堡的地下電纜以光速傳到了倫敦、巴黎、北京、華盛頓、維也納、君士坦丁堡和所有的國家。 當然,也傳到了華沙。在畢蘇斯基回來的那天晚上,祝聖宮就收到了聖彼得堡向全世界發出的消息:沙皇尼古拉二世通過臨時政府的電臺正式發表了自己退位的通知。 從工農聯合革命軍在社會革命黨和社會民主黨的帶領下突襲聖彼得堡開始,這場持續了近兩個月的俄國內戰似乎要宣告結束了。 沙皇政府的羸弱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震驚,他們想過這個龐大的封建帝國會有崩潰的一天。或是自上而下的長期立憲改革,或是轟轟烈烈地,如同法國大革命一樣持續數十年的暴力革命。 但是如此短暫的革命是所有國家都始料未及的,尤其是法國,1908年法國才剛剛和沙俄簽訂了巨額的扶持貸款,換來俄國成為協約國的一員。現在沙俄沒了,換政府了,過去的債哪都一筆勾銷了! 作為歐洲大陸上第一高利貸發放國,法國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人財兩空。 法國總統法利埃在收到沙皇已經投降的消息後,緊急聯係新的臨時政府,詢問新政府是否還承認過去的貸款和三國協約;德皇威廉二世也向俄羅斯的共和政府表達了親切地慰問,並提出雙方應該簽訂一份互不侵犯條約,以維護兩國之間的友誼和和平。 當一場劇變出現時,大國之間想到的隻有利益的紛爭。但對每一個個人來說,這些劇變意味著最現實也最殘酷的生離死別。而對於在平斯克等待自己命運的阿娜來說,這種感覺就最為深刻。 阿娜斯塔西婭是尼古拉二世的第四個女兒,也是最小的女兒。她還沒到十歲,還不明白什麼叫革命,什麼叫共和。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外麵那些人要置她和她的家人於死地。 明明父皇是溫柔而又堅強的男子漢,母親也是一位溫柔可愛的女性,自己的姐姐們也都是受人歡迎的小公主。自己或許是有些淘氣了,但也沒有到要被殺的地步吧。 阿娜一個人躺在平斯克旅館的大床上,十歲的她想不明白這一切,也不願意去深想。她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她離開了聖彼得堡,也離開了莫斯科,現在她已經離開了俄國了。 曾經在身邊的侍從們隻剩下了尤利婭,曾經拱衛偉大沙皇的貴族們隻剩下了雅科夫。阿娜不明白什麼叫做沒落,什麼叫做一個時代的終結,她隻知道有些事情變了,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公主殿下還是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嗎?”雅科夫走到旅館的第五層,團長幫他們訂下了整整兩層樓的房間,雅科夫和他的家屬、仆人們住在第四層,安排阿娜和她的幾個仆人住在第五層的一個套房。 旅館老板不知道這幫人的來歷,而且他們後麵還有軍隊的保護,自然而然地把這些人當成了大官。對於大官的事情,不打聽、不知道、不過問,都是行走多年的老江湖了,沒有必要給自己惹麻煩。 而且動亂年代,你看這哪有普通住客啊,給錢就行了,哪管那麼多。隻要有錢賺,你就是把俄國公主塞進來我都認了。 “讓她一個人休息一會吧,”尤利婭行了一個禮,從雅科夫的身邊走了過去,“我去叫一下家庭醫生,看看公主殿下的身體怎麼樣了。她還沒經歷過這樣的長途跋涉呢。” 阿娜坐在房間裡,沒有開燈。她胸前的藍寶石發出些許幽幽的光亮,阿娜輕輕地捧著它,這是她母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一個從波羅的海裡打撈出來的藍寶石,加上銀製鏈子做成的項鏈。 這是她從莫斯科帶出來的唯一一樣的物品,剩下的東西全都丟在莫斯科的熊熊火海裡了。阿娜把這塊寶石放在自己的胸前,祈禱著父母和姐姐們的平安,還有她的弟弟阿列克謝的平安。 她相信上帝會保佑自己的家庭的,她覺得哪怕父親不再是皇帝,不再有著號令整個國家的權力,也會安全地和他們一家人住在一個小房子裡,平凡而快樂地度過屬於他們一家人的時光的。 但是她不知道,除了她以外,一家人最終的歸宿是在一個小小的地下室裡,迎來自己生命的終結。當然,這還要等很久。 外麵的風呼呼地吹了起來,重重地砸在房間的窗戶上。阿娜小心地打開了窗簾,沒有下雪,但狂風咆哮著撞擊著窗戶,好像想把窗戶撞倒,沖進屋子裡來。 伴隨著狂風的,還有一陣急促的上樓聲。 雅科夫和尤利婭站在樓梯旁邊,看著一臉驚恐的仆人氣喘籲籲地爬上樓梯,他的臉色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一般煞白,沖到兩人的麵前想要說些什麼,但結巴了半天卻是什麼也說不清楚。 “怎麼了,把舌頭捋直了在說話,”雅科夫不耐煩地推了仆人一把,然後抱著胸等他緩過氣來,“現在的仆人越來越不行了,對待貴族連最基本的禮節都不講了。” “不要急,我們下去說吧。”尤利婭發覺了一絲不對,這些仆從都是心甘情願跟著他們來到波蘭的,也都是經驗豐富的下人了,如果不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他們絕對不會如此失態。 兩人下去以後,不消仆從匯報,也明白發生了什麼。在二樓,一張攤開的報紙上寫著醒目的標題:“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告退位,沙皇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雅科夫跌跌撞撞地跑到報紙所在的桌子旁,拿起報紙細細地看了幾眼,便一把將報紙扯碎。這一扯仿佛消耗了他畢生的氣力,他踉蹌著退後,直到撞到墻上,才慢慢地坐了下去。 “不可能,這不可能,”雅科夫掙紮地站了起來,幾乎是在咆哮,“這絕無可能,陛下是不會投降的,是不會和這些該死的雜種屈服的,一定是假的,是偽詔!是那些雜種編出來的偽詔!” 雅科夫在怒吼完,力氣像是被抽乾了一般,跌倒在地上。旁邊的仆人想要上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看著地上被撕碎的報紙,慢慢地蹲了下來,抱住了頭,身體輕輕地顫抖著。 沒過多久,他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撞開了自己的房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了。沒有一個人敢攔著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有人就這麼看著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片刻之後,房間中傳來一聲槍響。 尤利婭帶著憐憫地眼神看著這個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和旁邊已經呆住的仆人說道:“再去拿一份報紙來,我想看一看。” 新的報紙很快拿來了,尤利婭一字一句地看完了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退位詔書,毫無疑問,這是這位羅曼諾夫家族最後一位皇帝的文筆。尤利婭看過太多尼古拉二世的信件了,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來。 和雅科夫不同,尤利婭在阿娜出生的時候就進入冬宮去做阿娜斯塔西婭的貼身女仆了,這十年裡,她已經完全認清了尼古拉二世這個人,他並不是世人眼中的那個偉大、果斷的君主。 恰恰相反,此人望之不似人君。乾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猶豫不決,躊躇不定。在家國大事上往往搖擺不定,朝秦暮楚;在關乎個人的利益問題時又極度執著,不願意做一點妥協。 這種人是不會為了國家、民族、政權這種理由抗爭的,在他眼裡,自己的性命遠比國家重要得多。或許有些保皇派的人想把他塑造成下一個君士坦丁十一世,但毫無疑問,這個沙皇是沒有當年皇帝在君士坦丁堡戰死的勇氣的。 尤利婭合上了報紙,尼古拉二世的投降並不讓她吃驚,她所擔心的隻有阿娜斯塔西婭,這個孩子失去了她的家人,也失去了她的階級,從今天開始,她會成為俄國人永遠不會原諒的人。 阿娜斯塔西婭,名為復活的孩子從今天就得開始她的復活之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