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旁,克裡斯汀坐上了椅子,問出了她今天來這裡最主要的問題:波蘭的未來,到底是共和的,還是帝製的? 關於成立共和國還是王國這個問題,國家議會在畢蘇斯基回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決定。明天在全國議會上,不過隻是一個宣布最終結果而已。 帕德雷夫斯基沉默著,並沒有開口。他用他那彈鋼琴的寬大手掌擦了擦臉上的汗珠,突然站了起來:“我親愛的小姐,我們去吃飯吧。” 在斯拉夫人的生活裡,宴會之後再補一頓是非常正常的。雖然中午的宴席非常豐盛,但也隻是一頓飯而已。一般到宴會的後半場,桌子上就沒有什麼食物了,大家也都是以喝酒為主。 克裡斯汀不知道帕德雷夫斯基為什麼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但她也感覺有些餓了,便同意了這個提議。 兩人來到了金碧輝煌的餐廳裡,這是祝聖宮二樓的餐廳,隻提供給住在祝聖宮內的人員用餐的地方,更準確地說,是專門供約瑟夫一家吃飯的地方。從純銀的餐具、瑪瑙做的酒杯和鑲著金邊的餐具都能看出,是沙俄時期留下的上品。 仆人們把菜端了上來,擺放在他們的麵前。帕德雷夫斯基好似下定了決心一般,死死地抓住手帕,等周邊已經沒有人了之後,才如同宣泄般地站了起來。 “我親愛的小姐,千萬,千萬不要涉足政治。您一定要記住這句話,除非您已經做好了摒棄一切良知和道德的準備,可以去違背您的一切信仰,踐踏自己的所有底線。否則千萬不要涉足政治,它會讓您生不如死。” 克裡斯汀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帕德雷夫斯基在她心中一直是個冷靜、優雅的政治家,即便在私下場合,她也從未見過他有過如此失態的舉動。帕德雷夫斯基猛地灌下一杯酒,繼續說道: “您不要用這樣詫異的眼光看著我,親愛的小姐。我今天說的都是實話,是心裡話。一旦您進入政治的世界,圍繞著您的就隻有謊言、猜忌和恐懼了。不論您之前是多麼高尚偉大的英雄,現在隻能和其他人一樣,變成一個十足的騙子、流氓和投機者!” 克裡斯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看著帕德雷夫斯基發泄式地把手錘了下來,又在靠近桌子的地方停住了。她驚奇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又在最終選擇了保持沉默。 “在進入這裡之前我已經什麼都有了,”帕德雷夫斯基繼續說,“錢財、地位、名譽,我什麼都不缺了,我隻是想著波蘭的獨立和自由,想著為波蘭的人民做一個不優秀的公仆。但得非所願,波蘭隻是把自己的命運從一個國家手中交到了另一個國家手中。” 他幾乎要哭了出來,拿手帕遮住了自己臉。克裡斯汀尷尬地停住了手中的刀叉,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時候還惦記盤子裡的牛排和土豆實在是太過失禮的舉動。克裡斯汀隻能這樣舉著刀叉,等著帕德雷夫斯基緩過來。 “抱歉,小姐,我失態了,”半響,帕德雷夫斯基才放下了手帕,左右看了看桌上的菜,“吃飯吧小姐,吃飯吧。” “可是,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帕德雷夫斯基剛剛的樣子很嚇人,但克裡斯汀還沒有因此忘記她今晚來的目的,“明天就要召開國家議會了,我們的國體總不能今晚還沒確定吧?” 帕德雷夫斯基剛剛拿起刀叉,聽到了克裡斯汀執著地詢問,又放了下來。仿佛認命了一般苦笑了出來。他搖了搖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發出一聲暢快的呻吟後才說道: “您可真是執著,小姐。我剛剛做了那麼多還是沒讓您忘了這件事。您確實不是一般人。可是有件事我還是希望您能理解,您這樣善良聰明的人,不應該摻和到政治裡。” 話說到這份上,就連傻子都能聽明白了。帕德雷夫斯基所做的一切,就是不希望克裡斯汀知道這個答案。他確信克裡斯汀知道以後會試圖改變這個結果,她會不得已成為政治漩渦中的一員。 “感謝您的提醒和建議,”克裡斯汀放下了刀叉,她決心認真起來,得到問題的答案,“但一個人如何選擇自己的道路和喜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自由,我感謝您的提醒,但我並不認同您的觀點。” 接著克裡斯汀長嘆了一口氣,靠在了椅背上。君主製的結果她不是不能接受,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畢竟現在的時間是1911年,這個時候,君主製和殖民體係才是世界的主流。 在這個世界上,不算還在內戰的俄國和它那還沒有確定獨立的附屬國,世界上隻有兩個主要國家是共和國:法蘭西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其它的強國:英國、德國、奧匈帝國、意大利還有東方某帝國都是不折不扣的君主國。 毫不客氣地說,君主製才是現在的版本答案,雖然版本已經到了末班車,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還並不清楚這一點。對於這個版本來說,共和與民主還是有點太超前了。 “那麼從今往後,您就要稱呼我為公主殿下了,”短暫的沉默後,克裡斯汀率先挑起了話題,既然已經是事實,憑她一個人也無法改變,“那我以後將稱呼您什麼呢?” “約瑟夫,您的父親,未來的國王想讓我擔任內閣總理,準備封我為布列斯特公爵,”帕德雷夫斯基已經完全平定了下來,從菜盤中叉起了一塊西蘭花,“不過我們不準備給任何貴族特權,從我個人而言,我甚至想取消貴族每年的俸祿。” 虛假的封建製,克裡斯汀不理解約瑟夫最終裁定君主製的意義在哪,這個國家根本不需要一個國王,采取共和製並不會降低大家對於波蘭獨立的熱情,普通的民眾也不在乎最高領導人的稱謂是什麼。 這是一步克裡斯汀完全看不懂的棋,她隻覺得愚蠢。給貴族的特權少得可憐,得不到貴族的支持,實行了君主製又得不到共和派的支持,怎麼會有人選擇一種把所有人都得罪的辦法? 怎麼?在保守的打法和激進的打法中選擇了彈幕最多的打法? “這也是妥協的結果,”帕德雷夫斯基看出來克裡斯汀的疑慮,“政治是妥協的藝術,雖然很多時候妥協會變成得罪每一個人,但妥協依舊是必要的,成立君主國就是一種妥協。” “說實話我倒是沒看出來和誰妥協了,就算建立共和國,也不會有什麼人反對。而且……” 帕德雷夫斯基深吸了一口氣,克裡斯汀很聰明,但也很自負。她口中的沒什麼人反對完全就是她個人的臆想,從農民到軍隊,從市井小民到知識分子,大家都樂見有個國王,而不是把權力交給議會。 這不難理解,千百年來,他們隻聽說過壞到骨子裡的貪官汙吏,什麼時候聽說過帝王行兇作惡。千年來的封建製度讓他們對官員和議會極不信任,他們認為必須要有一個英明神武的君王鎮場子,才能壓製這些心懷鬼胎的官員。 在今天看來,這個想法很荒謬,但在那個時代,這確實真實存在的。國家的所有錯誤都由下屬的臣子負擔,而所有的功績又都歸於君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讓平民百姓很容易誤以為,君王的想法是好的,隻是下麵的人有邪念。 長此以往,他們堅信君王的決策都是正確的,是為了自己好的,隻是下麵的官員和議會有私心,故意歪曲了君王的說法,禍害百姓為自己牟利。如果這個決策本身就異常愚蠢,那也一定是偉大的君王被佞臣蒙蔽了。 在這樣思想的指導下,各地的代表都要求得有個國王來約束和管理這些官員,而他們推舉的對象也很一致。 約瑟夫這個帶領大家走向獨立,毅然決然出兵立陶宛的人就很適合當這個君王。大家相信他過去是個廉潔正直、忍辱負重的好大公,未來也一定會是一個心係國家、為國盡忠的好國王。 帕德雷夫斯基抬頭看了看祝聖宮裡金碧輝煌的裝飾,又低下頭看了看手邊的鑲金餐具。 約瑟夫是不是英明神武他不能武斷地下定義,但要說他廉潔奉公那真是鬼都信不了一點。 不過至少比尼古拉二世好了不少。 “克裡斯汀,有些事情很復雜,你還太小,可能不清楚其中的情況,”帕德雷夫斯基試圖解釋一下,“民眾們不信任議會,也不信任官員,實行君主製也是對人民的妥協。” 克裡斯汀還想辯解,但一陣熟悉的腳步從走廊上傳了過來,兩人下意識地朝門口看去,一個穿著米黃色睡裙的女子出現在了飯廳門口。 “我親愛的夫人,晚上好。”帕德雷夫斯基站了起來,神色極為恭敬。 “媽……母親,晚上好!”克裡斯汀則開心地跑了過去,撲進了女人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