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大殿內,韓嫣抱著竹簡走到了劉徹的禦案旁,出聲道:“陛下,您累了一天,也該歇歇了,不如讓嫣說個今日發生在長安的趣事解悶?” 正覺疲乏的劉徹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頭問道:“哦?說來聽聽。” 韓嫣附耳過去,起初劉徹並不在意,隨後卻直接捧腹大笑。 笑罷,劉徹喃喃道:“有意思。” 韓嫣笑道:“依臣看,不羈侯也是偶然被襲,當不得真。” 劉徹搖了搖頭,道:“能被人一擊而懵,毫無反手之力,說明對手時機把握的剛剛好,而其自身總是有些問題的。 就像匈奴人這次被衛青打懵,除了他自己的臨場判斷,其中必然有匈奴輕敵狂悖的緣故,這一點我漢軍當戒之。” 韓嫣恭維道:“陛下高見。” 說著劉徹將手中的竹簡放下,說道:“朕曾跟衛青詳細了解過此次奔襲龍城,攻破單於庭的過程,又跟隨軍將士所說相互應證。 公孫敖似乎一開始便打算去匯合衛青,後麵突襲單於庭也是他極力主張,此人倒是好險途,但卻貴在敢為,敢為者必然不會一無是處。 你知道公孫敖在匈奴單於帳為朕帶回來了什麼?” 韓嫣搖搖頭,說道:“臣聽聞不羈侯從漠北帶回來的三匹單於馬神駿非凡,一入宮陛下就當了寶貝。 不過能成戰馬者必閹,難以充作繁衍的種馬,倒是可惜了。 否則若是能為大漢留作馬種,一則改善我漢軍騎兵的戰馬質量,二則夯實騎軍之基,倒是善事。” 劉徹搖頭,道:“一兩匹馬再神駿,尚不足以讓朕樂不思歸。” 說著劉徹從袖口拿出一個精致的密封漆盒,留戀片刻才繼續說道:“你知道這馬種從何而來?” 韓嫣搖頭,道:“馬種從何來嫣不知,或許是匈奴草原某個水草豐腴之地,但這個盒子臣倒是認得,陛下隨身攜帶,從未示過人。” 劉徹抬頭望向西方,頓了頓,沉聲道:“還記得西去的張騫嗎?” 韓嫣低聲道:“如何敢忘?自建元二年張騫奉陛下令西去,尋大月氏東西夾擊匈奴起,至今快十年了,時光匆匆而逝,此刻亦不知君至何處。” 劉徹眼神中一閃黯然,隨後他低頭小心的打開漆盒,韓嫣識趣的清理開禦案,一張柔軟泛黃的羊皮地圖緩緩在案上鋪開。 地圖周邊是刀切過的,顯得的有些雜亂,淡淡的血腥味飄散著,但這都絲毫不影響它的價值,因為這上麵是匈奴帝國龐大的疆域版圖。 隨著羊皮拚接地圖展開,韓嫣找到了大漢,也明白為何陛下會近日無眠了。 漢匈相接的區域隻有匈奴疆域的東南一段,再往西,隴西羌倒還是聽說過,但再西就是諸多聞所未聞的國度。 驚奇的韓嫣隨著劉徹的手指劃過蔥嶺,停在了大宛。 劉徹用指尖點了點,道:“這裡就是你口中單於馬的故鄉,公孫敖說匈奴人稱呼這種馬為汗血寶馬,在匈奴國內亦是極為罕見,故此大宛王才會將其充做貢品,在龍城祭祀時獻給匈奴單於。” “乖乖。” 韓嫣迫不及待伸手粗略的量了量,驚嘆道:“大宛西去長安二千餘裡,真是遙遠。” 劉徹起身,走到窗前,抬眼望去夜色如墨。 他緩緩道:“朕本以為憑借我大漢七十年之國力,朕繼父誌,攻滅匈奴雖艱,然一代人必有成,但自從看到這張圖後,朕似乎看到了一個龐然大物,東起遼東,西越蔥嶺,南抵長城,北至北海,地域之廣令朕都驚嘆。 匈奴就像黑夜中一團惱人的迷霧,將我大漢三麵而圍,阻擋了中國的眼界,而朕好想去這個新天下看看吶。” 韓嫣拿起外衣為皇帝披上,安慰道:“陛下會如願的。” 劉徹一把甩開外衣,三兩步走到蘭錡旁,拿起帝劍緩緩拔開,劍鋒上倒映著他堅毅的麵龐,道:“當年始皇一匡天下而被世人稱為神跡,而今看來眼界終究是小了。 朕乃高祖之後,亦當效之,提三尺之鋒,為我大漢斬胡拓邊,掃清寰宇,成中國不世之業。” 韓嫣趕忙跪地大拜道:“陛下之誌,臣等難及萬一。開不世之業,當在今下。” 興頭上的劉徹持劍出殿,赤足高喝道:“舞呢?朕要看舞!” 身後的韓嫣見皇帝赤腳出殿,趕忙提溜著鞋追了出去,喊道:“陛下鞋,鞋。” 但此時劉徹又怎會因此而駐足,隻留下殿中難以追上腳步的韓嫣越來越遠。 侍候的春陀小跑著說道:“陛下稍待,仆等這就傳喚舞姬。” 劉徹大笑,喝道:“不!朕要的是戰舞,宮前甲士何在?宮前甲士何在!” 誰又能拒絕興頭上的皇帝呢? “宮前甲士參見陛下。” 匆忙趕來的執勤將軍親自上前拱衛,卻被劉徹一把推開,他持劍而歌,走進武士和甲士之中,將士們列隊附和,大風之聲響徹宮城。 後宮的宮女們哪裡見過這等動靜,要不是天下太平已久,還以為是亂軍打進宮來了。 衛子夫將吵醒的公主們重新哄睡後,起身披衣出殿,問道:“陛下今夜在前閱事,並未聽說要閱兵,原何前麵鬧出如此大的動靜,連軍中的鼓號都用上了。” 此時侍奉的女官已經收到了通報,趕緊解釋道:“回夫人,陛下興起,歌吟高祖大風,與將士們在殿前操戈矛而舞。” 衛子夫莞爾一笑,理起鬢間散發,柔柔的笑道:“陛下就是愛折騰。” “哎,去病這小子呢?” “娘娘,霍公子著甲提劍,跑去前殿了。” “快將他逮回來,別傷著了。” ....... 公孫敖白天被揍的渾身疼,但絲毫不影響他在府中睡的正香。 不過除了沒心沒肺的他,整個長安城中上至百官,下至百姓,誰又能在皇宮的響動中安然而眠呢? 快至午時,在食肆的人們津津樂道昨晚皇宮裡的動靜時,一輛馬車駛出了長安東門。 上麵坐著的正是接受朝廷指派,前往漁陽備邊的韓安國,漢匈雙方都知道經過今年秋季的博弈後,明年雙方絕不會罷休。 駐足的車馬在馬夫的吆喝與鞭聲下緩緩向前,韓安國望了望幾分蕭瑟的城外後便放下了窗上的帷幔。 比起平陽府前的車水馬龍,他的遠行的確有些形單影隻,不過到了這個年紀,對這些奉承已經看的非常開了。 馬車未走幾裡,韓安國正準備依靠在榻上小憩時,隻聽車廂外有吶喊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韓安國悠悠問道:“車外何事?” “老爺,後麵有十二三騎追來。” 韓安國追問道:“可是朝廷信騎?” “未著官服。” 心中略感失落的韓安國微微一嘆,道:“時候尚早,等一等吧,瞧瞧是誰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 片息,公孫敖便打馬而至,勒馬笑道:“老將軍,何故一人離去?” 韓安國鉆出車廂,見公孫敖全身冒著白氣,顯然是匆忙而來,恍然道:“原來是不羈侯,侯爺不在府中高臥賞雪,緣何來此郊外笑話老夫頹唐。” 公孫敖跳下馬,向身後一招,尾隨的公孫忠趕忙將食盒中的溫酒端了上來。 公孫敖端起冒氣的酒杯,在這寒日裡,暖呼呼的令人心生愜意,道:“敖貪睡,否則必然在道旁久侯將軍。 這第一杯酒水謝將軍當日在朝堂上仗義援敖,否則也不會有今日封侯之事,此侯,將軍有半數之功。” 韓安國笑著搖了搖頭,接過公孫忠遞過來的酒杯,笑道:“侯爺有心了,前日之事不足誇,望侯爺與老夫共勉。” 說著二人相互遙敬,一飲而盡。 趁著公孫忠上前倒酒的功夫,公孫敖繼續說道:“這第二杯酒,敖祝將軍順風一路,保重身體。” “有心了。” 二人再飲。 第三杯酒水緩緩倒進杯中,公孫敖舉杯躬身道:“公長敖多歲,敖為晚輩本不該多嘴,但有事還望公能參考敖的建議。 今年漢匈雙方各有勝負,明年必然不安,將軍身處邊地,定然卷入風雲,敖曾聽一老人言,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望老將軍能慎重。 身後十騎乃敖家族部曲,都是此次漠北之戰幸存下來的老兵,算是熟知匈奴戰法,今獻於公,充作斥候,以防匈奴。 最後祝將軍凱旋,敖日後還望能在將軍帳下效力呢。” 韓安國麵色肅然,抬手將酒水撒入地上,道:“這第三杯酒,等你到老夫帳下時,再敬吧。 人老夫收下,告辭。” 說著韓安國鉆入車內,家仆驅馬而走,公孫敖躬身一揖相送。 見馬車悠悠而離,騎兵們也跟上護衛,雪地裡一下子隻餘主仆二人。 公孫忠氣不過,哼道:“老爺,這老叟實在不識抬舉,枉費咱們一片好心。” 公孫敖倒是不在意,畢竟二人地位差距懸殊,他將手中的酒水一飲而盡,道:“本侯還等老將軍死灰復燃呢。 走,回府。” 晃晃悠悠的馬車上,韓安國閉目養神,腦海裡卻想著公孫敖剛剛所說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這句話,以他的閱歷,自然知道公孫敖自己是說不出這句話來的,但究竟是出自哪裡,他百思難解。 一旁服侍的老仆見自家老爺蹙眉而思,顯得悶悶不樂,主動壯著膽子說道:“老爺,你看到不羈侯臉上的印子了沒。” 韓安國一回想,道:“聽你這一說,老夫倒是覺得他的眼眶似有青紫。” 老仆將緣由一說,引的韓安國捧腹而笑。 掀開窗簾,車外殘雪蕭索,騎士目光堅韌,韓安國心嘆道:“有意思的一個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