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在右北平用蝴蝶翅膀扇起來的一陣風,公孫敖此時的心思卻並不在這。 他先是用騎兵暗中封鎖了遼東跟衛氏的邊境,再跟當地的盧縣令碰頭後,以太守令提前征發當地的徭役,動員了上萬百姓待命。 待一切準備妥當,公孫敖帶人前往浿水的入海處,親自登上一塊高聳的礁石,遠眺著麵前波濤洶湧的大海。 並不是誰都有賦詩一首的才情,此刻公孫敖心裡更多的是一份戰前的焦躁感。 一身藍袍的公孫忠按劍匆步而來,鄭聲稟報道:“少主,家裡麵的人手都準備好了,盧縣令動員了全縣的民夫,皆按軍伍重新劃分統率。 盧縣令正帶著餘下的老幼婦孺在西岸待命。 捕鷹者也已經夥同流民進入了衛氏領地,上遊的一部罪囚和西岸的高嵩子也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可以渡河東進。 萬事俱備,我等必能將東岸的糧倉一舉吃下。” 首次策劃數萬人規模的作戰,公孫敖這段時間內的壓力不可謂不大,他深知此次越境冒險,不是大勝便是大敗,容不得半分大意。 公孫敖麵色肅然,沉聲問道:“東岸的衛軍今日情況如何?” “還是老樣子,除了誘騙流民過江,並未有提高警惕的動作。” 公孫敖心中暗定,悠悠道:“朝廷的大患在北方,倒是讓衛氏有膽鉆了空子。 浿水沿線的防守如此鬆懈,簡直是天助我等。” 一轉念公孫敖又問道:“北方大山裡的南閭如何?” “據襄平城內汲太守傳來的消息,宿框已經將兩江之地劃入蒼海郡的事情知會了南閭,此時南閭正在山寨中召開諸酋大會商討。 據我北方哨騎偵查來看,南閭的前鋒已經下山,並在山南下營以待。” 公孫敖微微頷首,嘆道:“爾今萬事俱備,唯欠東風了。” 見一旁的公孫忠欲言又止,公孫敖笑道:“怎麼,有話說?” 公孫忠帶著幾分疑惑道:“少主,此戰我漢軍除了少量斥候,皆不得進入衛境,僅用百姓、家丁和土匪流民,真能成事?” 連麾下最倚重的大將都心有戚戚,可知公孫敖此計必然是兵行險著。 公孫敖平靜的望向海麵,反問道:“你可知為何本將的冒險之舉,上得到了朝廷、薊城和襄平的默認,下又得百姓擁護,甚至連對岸的齊王都默認支持?” 公孫忠沉吟片息,搖了搖頭。 公孫敖解釋道:“遼東戰後要行生養之策,先前的虧空必然要填上,而這些錢糧要從何來? 歷來的手段無非是下掠之於民,但你也看到了,遼東流民遍地,東逃衛氏者不計其數,再行征要便會激起民變。 民變在即,此策便不通,備選便要掠之於商,但遼東動亂,民商早已經死傷殆盡,剩下的皆是樹大難動之輩。 我與太守初來乍到,豈能直接在邊郡逼反豪族,這豈不是順了匈奴人的意,胡再北來,以何拒之? 至於掠之於官同樣難行,戰爭隨時即來,郡內必然要團結一心,聚力而抵方能衛國。 動三者皆有顧忌,但虧空必然要補,否則生養定然無從談起。 故我才建言掠之於鄰,好在這個鄰居同樣不安分,已成邊地小霸。 衛氏三代,積兵十萬有餘,已經是遼東僅次於匈奴的大患,此舉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公孫忠緩緩點頭,道:“如此看來此行非勝不可。 不過倒是汲太守麵大,能借來齊王的大船。” 公孫敖笑道:“這裡麵除了人情,更多的倒像是逼不得已。 遼東今年的糧食必然要解決,今秋薊城燕地的產糧自身難保,朝廷為了減少路上靡費必然會選擇就近調撥,你說陛下會調哪裡的糧秣來賑濟遼東?” 公孫忠即刻恍然,笑道:“原來齊王也是顧自家啊。” 公孫敖沒再接話,他是攢局者不假,但同樣各方都有心思,不過若無各方支持,此行便更是鏡中花水中月,自家就算奮力想撈也決然撈不起來。 正說著,不多時隻見海麵上陸續冒出黑點,很快水軍的大艦便顯露身姿。 片刻一艘小舢板靠到了岸邊,親兵引領而來,為首的是個校尉,一上來便恭敬抱拳道:“公孫將軍,我家將軍奉命前來助力運糧。 至於河東局勢,請將軍諒解我家將軍的難處,適逢國喪,又無長安尉府調令,我大漢水陸兩軍皆不得越境行戰。” 公孫敖頷首,自家都不敢冒險將漢軍投入東岸,更何況請來撐場子幫忙的人。 公孫敖肅聲道:“你家將軍所慮公孫敖自然知曉,你等運糧即可,戰獲分成,自然按汲太守信中所諾。” 校尉躬身抱拳,道:“末將替水師的弟兄先行謝過將軍。” 公孫敖伸手一請,公孫忠親自將校尉送還舢板。 瞧著舢板飄向艦隊,公孫敖知道時機已經至,回身下令道:“各部按計劃進行,動手!” “諾。” …… 《山海經》大荒北經中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不鹹,有肅慎氏之國。” 終年不化的積雪點綴著高聳的群山,不鹹山中一處高嶺的背風坡上,濊貊人搭建著連綿的山寨。 寨中奴隸們正熱火朝天的準備著吃食,後世刑法裡的珍饈美饌,在此時多是家常,濊貊人又多是好獵手,自然能捕獲這些山中精靈。 今日是大王南閭宴請各部大人的日子,肉食自然敞開了造,故此奴隸們也是臉有喜色,總歸能分上一碗肉湯來喝。 相較於營外的熱火朝天,鬆木搭建的王屋廳內卻靜可落針,屋中心的篝火帶著熾熱熊熊燃燒,但圍坐在周圍的各部大人們卻親疏有別的聚成了四處。 坐在虎皮軟塌上的主人南閭飲著朝廷分賜的美酒,其後貔皮、赤豹、黃羆三部大人拱衛而坐。 夫餘諸部這次來了兩位大人解夫和婁餘,兩人自幼長在山野林中,身裹熊皮背負大弓,一瞧便是孔武有力之士。 東沃沮諸部亦來了兩位大人沃夷和沮貊,較之夫餘諸部的兩人,他們身上的燕甲倒是不多見,衛氏自燕地來,燕甲製作自是熟知,多年交戰沃沮諸部多有斬獲。 至於剩下的,則是較為親近的五部大人,分別為高涓、句絕、麗桂婁、順朱和灌蒙,他們的部族緊挨著遼東,靴帽皆新,倒是少了些彪悍。 不過片刻南閭率先開口道:“漢廷自襄平而來的使節宿框你等也都見過了,朝廷把兩江之地劃歸蒼海郡內,妄圖借此來安撫我等。 那兩江之地的肥瘦不用本王贅述了吧,此事諸部大人可有話說?” 南閭話音剛落,貔皮、赤豹、黃羆三部大人便齊齊起身說道:“我等皆以大王裁決而行。” 南閭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不過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相較於匈奴諸部的部落聯盟,自己麾下的各部更加鬆散,漢帝的令行禁止他更是羨慕不來。 南閭部隻能算是諸部裡最強的,但他的絕對力量遠遠達不到掃平諸部聯合的地步,所以才會事先安排麾下先聲奪人,以壯膽氣。 眼見三部大人果斷表態,跟衛氏領地緊挨著的沃夷立馬開口道:“漢廷裁了咱們的賞賜,現在拿肥地來償,這點我倒是沒什麼意見。 但雀鳥叫的再好聽,卻頂不得飽,好處要吃到嘴裡才是咱家的。 這地該如何分便有講究了,我沃沮諸部是對抗衛氏的前沿部族,算是為大夥頂著,對抗衛氏的苦不能我沃沮諸部都受了,肥地當我們先選。 這兩江之地,我們要馬訾水東岸的靠河肥地。” 果然沃夷一開口就盯上了緊挨著漢境的肥地,在他看來漢廷不會輕易在東北動兵,雙方商貿往來才是大頭。 會意的沮貊緊跟著說道:“我沃沮諸部緊挨著衛氏,衛右渠的好狗衛豹時常帶兵北侵,大山的深林子裡,不知道埋了我部多少兒郎,沃夷的話就是我們沃沮諸部的話。” “屁話!” 麗桂婁怒氣沖沖的起身嚷道:“山中林子裡跟衛氏作戰的難道隻有沃沮諸部的人嗎? 在座的哪個大人沒有派人? 不然就憑你們沃沮部的數萬人,怕早就做了衛氏王城裡的苦工奴隸! 右渠小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五部歷來不懼! 你沃沮得地可以,但想盡吞肥地,本大人絕不答應!” “我等也是。” 句絕、順朱、灌蒙三人即刻起身響應,高涓觀望局勢,踟躕片息後也是跟從。 廳內一時間紛爭驟起,隻有解夫和婁餘兩位北境大人扶須觀望,這倒不是他們不心動,而是鞭長莫及罷了,畢竟他們的部族在北,南邊得地還不如在其餘方麵找補。 眾人吵的不可開交,有的甚至將腰刀都拔了出來,爭利益時不亮刃,回去部族後他們這個大人的位置怕是都要換人來坐。 南閭使眼色讓親衛出聲壓住爭吵,他帶著三分誠懇點名道:“高涓,本王觀你若有所思,可是為何?” 高涓沉聲道:“大王,我等投漢本就是權宜之計,先前我等西有匈奴,東有衛氏,處在兩虎夾擊之中,故而不得不低頭,南投溫和的漢廷尋護佑。 而今匈奴戰敗驟去,衛氏雖有十萬之眾,但想北侵我諸部領地怕也是妄想,山地相戰,我等熟知山中溝穀占盡地利,亦不虛衛氏精兵。 一旦我等南下山地,進入兩江平地,衛氏有鐵騎、重兵,平原相戰各部誰言能勝? 哪裡有以我之短,去迎衛氏之長的道理。” 南閭麵露難色,扶須思索著問道:“按你的意思,漢軍西撤,送出兩江是包藏禍心,想讓本王與衛氏相爭?” 高涓頷首道:“不錯。漢廷將兩江之地劃歸蒼海郡,明麵上我等得了肥地,但必然要直麵衛氏小霸,此行必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