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傍晚，暮色微涼。 　　穿過長長清冷的通廊，韓石領著餘魚來到劍來峰深處，一座背靠竹林的深山院落。這裡與七進七出的樓宇群已經相隔甚遠，離後山僅隔著一片竹林。師父的閉關之地便在竹林後的後山禁地之中。 　　院子裡鋪滿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石子，灰的，青的，白的，黑的，無序卻不顯淩亂。 　　“這裡是‘石頭小院’，名字是我取的。這些石頭都是我小時侯在劍來峰四處撿來的。” 　　韓石指著滿院的石子回憶道：“我們劍來峰人少，師父又總是閉關，我一個人無聊時就去撿石子，時間長了，積少成多，就有這石頭小院。” 　　餘魚的目光被中間的一處石堆吸引，石堆最下麵是一顆拇指大的乳白色石子，其上是一顆雞蛋大小的鵝卵石，再往上則一顆巴掌大的青石，繼續往上則又大上一號，最上麵的石頭足足有磨盤之大，上下一共足足九顆。九顆石頭像是被串在一起，明明歪歪扭扭，頭重腳輕，卻剛好形成微妙的平衡，安然不動。 　　韓石獻寶似的介紹道：“這是‘九星連珠’，我琢磨了很久才堆成的。” 　　餘魚對陌生的環境表現得小心翼翼，對山裡任何事物保持著敬畏，不敢多看，不敢多問，也不敢觸碰，怕冒犯了什麼，內心深處應該極度缺乏安全感。 　　韓石正是察覺到這一點，不停地找話題，陪著她說話，向她介紹劍來峰的情況。盡管一路上隻有他一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直到她看到“九星連珠”，大為驚嘆，終於忍不住怯生生開口詢問：“好神奇，師兄，等我修行後，也能做到嗎？” 　　餘魚開口，韓石大受鼓舞：“這東西和修為無關，普通也能辦到。你想弄的話，以後我教你。” 　　石頭小院有屋舍八九間，除去夥房、倉庫和茅廁其它，其餘能住人的有五間。其中他和師父各有一間，其它三間雖然空置多年，但韓石也有定時打掃，稍微清理亦能住人。 　　“師妹，這裡還有三間空房，隻是常年無人居住，所以沒有準備床單被褥。今天天色已晚，不如你先在師父房間住上一晚。” 　　韓石領著餘魚往師父房前，餘魚卻停在門前不肯進去。 　　韓石解釋：“師妹，你無需顧忌，這雖是師父的房間，但師父住的次數卻也不多。師父很忙，要麼在閉關，要麼在看書，廢寢忘食的那種，再要麼就是外出，這房間基本也是常年空置。” 　　“這是師尊的。”餘魚的聲音怯生生的，卻也堅決。 　　韓石拗不過餘魚，於是道：“那你自己選一間吧。” 　　餘魚卻直接選了最邊上的一間。 　　韓石不假思索地拒絕：“這間不行。” 　　這間空房挨著一潭山泉池，山泉是從後山山峰上流下來，穿過竹林，經過小院時正好有一處窪地，常年累月便形成了一汪一丈見方的池子。屋裡開窗便是池水，山泉清洌，夏日炎熱時，韓石倒是經常在那裡納涼過夜。隻是現在已然深秋時節，這間房間便濕氣高，寒氣重，不適合住人了。 　　韓石耐心解釋：“這間房挨水近，濕氣重，住在裡麵會生病的。” 　　“我喜歡這間。”餘魚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咬著銀牙，不肯退去。 　　僵持了片刻，韓石還是被餘魚的倔強打敗：“聽你的，聽你的。”心裡想著，這小師妹也並非看起來的那般唯諾惶恐，裡子多少是有些性子的。 　　簡單打理了一下房間，韓石又去夥房生火煮了些吃食。因為剛回山，沒有時蔬，隻有米麵，乾筍，和一些菌子。初到陌生環境，盡管十分拘謹，餘魚仍然眼疾手快，主動攬下加柴添火的活。倆人配合著簡單煮了頓燴麵，韓石餓極，大快朵頤。餘魚也半點不挑剔，吃得津津有味。 　　“這幾日你多有勞累，今晚早些歇息，有事記得喚我。” 　　安頓好餘魚睡下，韓石回了自己房間。 　　月明星稀，夜風簌簌。 　　一路風塵仆仆，小心翼翼照顧師父新收的小師妹，以致沒有時間顧得上自己的修行。 　　那日昏迷醒來後，他明顯感覺到了氣海的異常，當時以為是氣海大門有所鬆動。可這三日時間過去了，那封印仍在，似乎那日隻是錯覺，害他空歡喜一場。 　　韓石坐在床前，沉下心。 　　不知幾百載前，宗門裡有個前輩有朝一日突發奇想，練氣的本質就是通過各種五花八門的法門聚集靈氣，淬煉靈力，儲存於氣海。而他在想，人無時無刻都在呼吸，若能以呼吸之法吸食空氣中的靈氣，那豈不是能讓人隨時隨地修行，從而事半功倍，一日千裡。 　　初聞，韓石對這想法驚為天人，驚嘆那位前輩簡直是個天才。 　　隻是，他很快就明白掌門稱那位前輩為“瘋子”的原因。 　　因為呼吸是世上最簡單，也是最困難的事情。 　　說最簡單是因為，不論是人還是其它萬物生靈，呼吸是他們從出生時就自然而然能無師自通的能力。 　　說最困難是因為，這世上無論鳥獸蟲魚，還是花草樹木，萬物萬靈都有各自的呼吸之法。可那不計其數的呼吸之法，它們並不相同，更不相通。如常識那般人行於地，魚遊水中，換位之後，人在水裡無法呼吸，魚上岸會憋死。又好比，沒有人能在一息間呼吸百十次，也沒有人能在一個時辰隻呼吸一次，那樣隻會被活活憋死。 　　所以從一出生，各個物種的呼吸之法已經成為固定，細微的調整不難辦到，但想要完全更改，簡直天方夜譚。 　　而且要在創造新的適合人類呼吸之法的同時，又能食吸其中的靈氣，有這種想法的人，確實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結果，那個瘋子僅僅用一個月就創造了可以吸食靈氣的呼吸之法。 　　它就是《內外食氣法》。 　　隻是，除了那個瘋子前輩修煉成過他自創的法門，這本呼吸法丟在宗裡藏經閣角落裡吃灰幾百年，再沒有第二人能練成。 　　原因很簡單，打破與生俱來固有的呼吸之法，采用新的呼吸之法哪有那麼簡單。 　　《內外食氣法》分內外兩重，第一重為外重，以口鼻呼吸。首先要感悟到天地靈氣運行的韻律，然後改變自身呼吸頻律，與其同步。 　　這一步初看並不難，天下練氣流派眾多，吐納之術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分支，而吐納也屬於呼吸法門，同樣要改變自身呼吸和天地靈氣契合。 　　而區別在於，吐納是在特定地點、特定時段、特定環境，而且基本上都需要修行者進入某種特定的狀態，才能修煉的法門。天地靈氣律動並非一成不變，不同地點、不同時段、不同環境天地靈氣律動都不是一樣的。吐納針對的隻是某一種固定的天地靈氣律動。一旦有所變動，吐納便會被迫中止，極大地受困於局限性和時效性。 　　而《內外食氣法》核心是通過呼吸實現無時無刻都在修煉的目的。這就要求食氣法的呼吸頻率包容性更強，還必須隨時做出調整。 　　節奏同步方能吸食靈氣。靈氣入體又以特定的路徑，經過肺腑，血液漫長的淬煉，最後抵達氣海。 　　而這個過程的每一步，都伴隨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時如溺水，時如火燒，時而雷電加身，時而口鼻咽喉如同刀割，五臟堪比火灼。痛不欲生。毫不誇張地說，每修煉一次，都是在刀尖上行走，在生死邊緣徘徊。 　　後來者修煉《內外食氣法》少說也有成百上千，其中不乏天資卓越悟性非凡之輩，但是無一例外全軍覆沒，這已經相當於將《內外食氣法》打入禁書之列。 　　這是一個新時代初期，百廢待興，依附“九境”修行體係的整體框架下，各種流派如雨後春筍冒出，百家爭鳴，紅紅火火，流派眾多。 　　練氣之法五花八門，其中利弊長短，各有千秋。宗門裡無論高深還是淺顯的練氣法不在少數，師父也從天南地北搜集了許多各具特點的練氣法門。五歲之前，他一直在嘗拭各種修行法門，奈何緊閉的氣海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內外食氣法》是他唯一能另辟蹊徑將靈力引導進氣海的法門。 　　身為九鎮山三長老劍來峰之主唯一的弟子，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比起世間那些求法無門的苦寒散修，比起那些拚了命往上爬的小門派修士，甚至相比宗門裡嫡傳弟子，韓石算是含著金鑰匙出生，從小不缺修煉資源，也不用擔心世道炎涼人心險惡。 　　他並沒有一心向道的欲望，也沒有立誌成為大修行者的誌向，踏足修行，隻因幼時體弱，欲以修煉增強體魄。後來慢慢懂事，意識到自己身為師父唯一的弟子雖然可以享受到令尋常弟子羨嫉的待遇，但若是不成器，師父不僅臉上無光，還會給師父招來莫大壓力。 　　修行《內外食氣法》算不上非修不可，談不上一無反顧，也稱不上置之死地而後生。隻是那時年幼，懵懵懂懂間，就決定是它了。 　　他體弱是真，他命硬也不假。從五歲至今，修行《內外食氣法》六載，成為第二個練成第一重法門而沒有死於非命的“奇才”，大概，也許隻有用“命硬”來解釋。 　　命雖在，但受的苦難，一點沒少。 　　好在是練成了，一切努力都值得了。 　　內視著已經比尋常修士大上一倍的氣海，裡麵明明靈力足夠，卻隻能隔著封死的大門束手無策，無法溝通。 　　隻要能打開氣海大門，他就能原地邁入一境，正式踏足修行之列。 　　到底要怎樣才能打開氣海大門？ 　　那日溪水邊感覺到的氣海的悸動，明明不是錯覺？ 　　倒底怎麼回事？ 　　他這情況，未有先例，找不到借鑒之法。 　　毫無頭緒，索性放下。韓石深吸一口氣，起身下床，推開窗戶，吐了囗濁氣，神色憂慮。正常情況下，十歲之前進不了一境，以後基本上不會有什麼作為了，而他馬上就十一歲了。人出生之時，自帶一股先天之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消散，至十歲時基本散盡。而這股先天之氣對天地間的靈氣有著天然的親和，對練氣有極大的裨益。待這股先天之氣散盡，再要練氣有成，就難上加難了。 　　月上中天，飛來一抹愁雲。 　　韓石還是不放心餘魚，他抱起棉被，輕手輕腳推開餘魚房門。 　　她倦縮在冰涼的床板上，應是累著，睡得深沉。充滿稚氣的臉，仍是憔悴，惹人憐惜。 　　韓石悄悄為餘魚蓋上棉被，多了個人需要照顧，操心甚多，卻不覺累。 　　這一夜輾轉難眠。 　　…… 　　翌日清晨。 　　餘魚起得早，打掃了院子，又做了熱氣騰騰的早食，才叫醒韓石。 　　“師妹還會下廚？”韓石驚訝地問。 　　“師兄趁熱吃，師兄知道師尊在哪閉關？我好給她送去吃食。”餘魚手裡提著一個有蓋的小木桶，裡麵是給師尊準備的熱食。 　　韓石啞然失笑：“師妹有心了。不過師父修為通玄，早過了辟穀，長時間不進食也沒關係的，而且師父是在閉死關，不能被打擾。” 　　“那師尊不餓嗎？”餘魚狐疑道。 　　“不餓。” 　　韓石說完，又感覺不大確定，於是補充道：“反正師父不用進食。” 　　“好吧。” 　　餘魚把小木桶的熱食端了出來，兩人圍著桌子安靜進食。 　　“咳咳……”韓石捂著嘴輕咳。 　　“師兄，你生病了？”餘魚小聲問。 　　“略感風寒。”韓石擺擺手：“不礙事。” 　　餘魚卻歪著脖子，小臉甚是疑惑：“修行者也會生病？” 　　韓不由一怔，尷尬道：“我的修為還未入門。” 　　“我不冷。” 　　餘魚乾凈的眼神盯著韓石，一臉認真地說道：“師兄以後莫要趁我睡著偷偷給我蓋被子了。” 　　她從小就有踢被子的習慣，不過即使在寒冬臘月她也沒有受過寒。 　　韓石老臉一紅，心虛道：“吃完飯我帶你去‘金央殿’，給你辦理新弟子入門登記。” 　　…… 　　“金央殿”是九鎮山掌門首座的道場，掌門吳逍遙修為通天，三十一歲入九境，執掌掌門大印九十餘年，找書苑 www.zhaoshuyuａn．com 是九鎮山歷代掌門中最早入九境，在位時間最長之人。 　　掌門首座己有多年深居簡出，潛心修道，不理事務。在韓石有記憶以來，他也就見過掌門兩次，不過印象都很模糊。 　　金央殿占地極廣，瓊樓殿宇鱗次櫛比，紅瓦朱漆，白玉石磚，神獸鎮宅，整個殿群金碧輝煌，大氣恢宏。 　　東方朝霞萬丈，金央殿流光溢彩遙遙相應，靈氣升騰如織，仙鶴合鳴起舞，宛如人間仙境。 　　天空五顏六色的流光縱橫交錯絡繹不絕，那是禦物飛行的山中同門。 　　和冷清的劍來峰相比，金央殿可謂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韓石領著餘魚一路而來，時不時遇上三五成群的同門師兄弟，個個神彩飛揚，朝氣蓬勃。 　　“師兄，我們為什麼要避開那些人？”細心的餘魚發現一路上，韓石一直盡量朝人少的地方走，為了避開其它同門，多是走偏徑小路，為此她們多走了許多路程。 　　“師兄我的名聲不好。”韓石苦笑著道：“還是少和他們打交道為妙。” 　　“師兄為什麼名聲不好？”餘魚不解。 　　“這個你以後自會知道。”韓石尷尬地撓了撓頭，丫頭這不是明知故問往我傷口上撒鹽麼？ 　　“鐺！” 　　一聲悠揚綿長的鐘聲緩緩響起，如水波一般向四周溢散開，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人們不約而同地靜止下來，專心聆聽。 　　“噝……” 　　韓石一個激靈，鐘聲入耳，似乎有某種魔力，直至滲入他的靈魂，像是一雙溫柔的葇荑輕輕撫過，讓他心境變得平靜而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