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聖蒲璐慈救濟院。 上午六時,鐘聲照常響起。每天,沉悶的鐘聲都會把救濟院中的每個人從破床上推下來。每個人都還沒睡夠,但也隻能打著哈欠去做晨禱。晨禱結束後,他們又得拖著步子走到餐廳,盡管在那裡也隻能吃到三片薄麵包,一碗稀到看不見麥片的燕麥粥,和一杯顏色有點像茶的水。 很多人第一次吃這種飯時會不習慣,在私下裡會抱怨天天吃這種飯的話他們早晚得餓死,其實他們隻說對了一小半。 首先,他們不會天天吃這種飯,因為他們不會每次都那麼幸運能擠進救濟院,其次,天天吃這種飯他們肯定會死的,不過不一定是餓死。千風伊夏和陳星就不會抱怨,因為他們知道有吃的就不錯了。 救濟院分兩類,一類要求貧民長期住在那裡,上交所有的私有財產,一家人要被拆散開來居住,要穿上救濟院發的製服,要按同一個時間表勞作和休息。在那裡你每天要工作十三個小時以上,每天三頓食不果腹。 據說那裡的人均壽命是二十三歲,按這個標準的話,三人中年齡最大的千風伊夏還有四年可活。 另一類就是千風伊夏和陳星現在住的地方,貧民可以在那裡睡兩個晚上,白天要勞動,早晚要禱告,雖然住的時間很短,但至少不會再來多管你些什麼。 基於三人誰都不願意離開誰的理由,他們絕不願意選擇第一類救濟院。另外,兩邊的生活質量其實也差不多,誰都不知道上刀山和下火海哪個更危險。 早飯過後,千風伊夏和陳星被分配到一家醫院裡做清潔工作,剛開始他們掃除地麵上的垃圾,後來又去搬運死者的屍體,都是些很平常的工作。這本應該是又一個平常的一天,但事情並非總會如人願。 早上,華月吃過早飯後她的仆人向她報告了情況,昨天晚上她的仆人並沒有找到白羽。 如果僅此而已的話情況還不是很糟,或許他隻是找到了睡覺的地方。白天也沒有找到也還可以解釋,或許他隻是找到工作在打短工。 但華月卻收到了意外消息。 下午,華月與幾個貴婦人在一起聚會閑聊,這是必要的社交環節。席間發生了以下對話: 華月:“您說的都是真的嗎,笛西琪夫人?” 笛西琪:“哦,我的華月小姐,我有什麼理由編故事來欺騙您呢?我是看著他們把人帶進馬車裡的,那可都是些體麵的先生。哦,真想不到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 華月:“是呀,西區來往的都是些體麵人。今天白天巡警在艦隊街抓人,明天我都要擔心他們會不會來我們住的切肯街抓人了。” 錫林:“這您就放心好了,昨晚他們就抓了最後一個人,這個月都不會有巡警來切肯街了。” 華月:“哦?難道昨天晚上又有一位體麵的先生被抓走了嗎,局長夫人? 錫林:“不,那可不是什麼體麵的先生。那是一個東區的下等人,犯了偷竊罪被人家檢舉,在巡警去抓他時還想襲警。他好像還露宿過幾次。這下他的罪名可就大了,法官即席判決了他服三年勞役,今天被送到萊爾去了。唉,聽錫林先生說他還很年輕呢,卻墮落成這樣。” 這段對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全部傳到了陳星的腦海中。 陳星突然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正在搬著的屍體,在恍惚中看起來竟像是在監獄中被折磨至死的白羽。 “星塵,冷靜點!” 華月不顧身處別人麵前的處境提醒陳星,還好那時其他人都在感嘆世風日下,道德敗壞,沒有注意到這句模糊不清的低語。陳星很快恢復冷靜,繼續跟平常一樣小心地將最後一具屍體搬上運屍車。 華月還沒辦法跟陳星商量辦法,很長時間之後華月的聲音才再次傳來。 “很抱歉,星塵,我沒辦法直接幫你救出小羽來。但我有一條鋌而走險的方法,你要不要試一試?” “什麼方法?” “你知道,跟小羽同一天被抓的還有傑克·哈裡斯,他跟小羽被押送到了同一所監獄。你也知道他在計劃什麼,我的意思是,或許你可以加入他們的組織,在他們救傑克·哈裡斯時,把小羽也救走。我也可以直接要求他們救出小羽,不過我希望你們能加入他們。雖然你也知道他們背後的金主是什麼人,但加入他們還是比流浪更好。我寫封介紹信,他們會接受你的。” “......也隻有這樣了。” “......星塵?” “嗯?” “或許這樣你們可以走上你們想要的路。” “不。” “為什麼?” “我發誓,我們想要的隻是生活,我們想要的隻是餓了有麵包,困了有床。我們......真的沒力氣胡鬧,隻是想過正常的生活。不過,或許按你說的做我們更有可能達成這個目標。” 陳星茫然地看向上方。夜已深,所有人都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斷傳來鼾聲和夢囈,這麼多人擠在一個房間裡,味道也很難聞,但這對於勞累了十幾二十個小時的人,這不算什麼。 上方除了除漆黑一片之外什麼都看不到。他把頭轉向一邊,千風伊夏睡在她自己的床上,享受著難得的安逸。 “或許伊夏姐會找到一部分她想要的答案。” “是的。還有,不管怎麼說,一直以來,我都很感謝你,華月。” “這話留著你來找我時再說不好嗎......” “哈哈,抱歉。我們沒辦法隱瞞各自腦海中出現的想法。” “明天你想個辦法不露聲色地把小羽的消息告訴伊夏姐。困了,我先睡了。” ----------------- 6月8日,納森公園。 “伊夏姐,小羽好像不在這兒,情況不對勁。” “別急,我們先分頭去找找吧,他可能在別的地方。” 兩人分頭去找,陳星利用這個時間跑到了切肯街,從暗門進入華月的臥室,拿到了介紹信。 “這一去......不知何時還能再相見了。” “隻要我還活著,我早晚都會回來見你的。”陳星誠懇地握住華月的雙手說。 “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不會讓你死!” 陳星回到了納森公園,早已回到那裡的千風伊夏焦急地問陳星有沒有消息。 “伊夏姐,小羽.......可能被抓走了。我從幾個流浪漢那裡打聽到,前天晚上有人在路燈街被巡警抓走了,聽他們說是因為被人舉報偷竊,我想那可能就是小羽了。” “什......什麼?天哪......” “冷靜點,伊夏姐。我們還有辦法救小羽。” “什麼辦法?” “我從我以前服侍過的一位貴族那裡拿到了一封介紹信,她推薦我去加入一個地下組織。他們要在萊爾監獄劫出被關在那裡的同夥,小羽也在那所監獄裡。我們如果加入他們的行動,或許就能救出小羽。” “......星子,那位貴族為什麼會知道地下組織的消息?” “......其實那個組織的金主就是一些企業家和參與商業的貴族,他們想通過工人的反抗促使政府出臺有利於他們的法律,還有增加那些人在議會裡的席位,呃......大概是這樣吧,我也不太懂......” “那她又為什麼會把這些告訴你?” “呃......或許是因為她挺中意我的?可能吧......” “把那封信給我看看。” 陳星把那封信遞了過去,千風伊夏一眼就看到貴族女性特有的花朵印章。 “星子!你該不會......” “喂喂,伊夏姐你在想什麼啊......我可什麼奇奇怪怪的事都沒做,這是我們說好了的,再艱難也不能去做那種事。” 千風伊夏仍然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陳星,但她最後還是相信了陳星的說法,轉而在一種憐憫的目光中對陳星說: “即使以前沒有,以後也千萬要小心。” “我知道了......” “伊夏姐原來是這麼看我的嗎......”華月的聲音再次傳來。 “行了,她本來就不認識你啊......” ----------------- 6月8日,萊爾監獄。 清晨,白羽被同一牢房的另一個囚徒叫醒,開始今天的勞役。他來時正巧同另一位關鍵人物,傑克·哈裡斯坐的同一輛囚車。 昨天下午二時,白羽登上囚車時,他引起了傑克·哈裡斯的注意。 “哦,可憐的孩子,你是犯了什麼樣的錯進來的?” “你又是犯了什麼樣的錯進來的呢,體麵的先生?” 聽到白羽不友善的反問,傑克·哈裡斯笑了兩聲,然後繼續說: “別緊張,孩子,我隻是看你年輕,想著你不應該來這裡。” “您看起來也沒有很老嘛,您這樣體麵的先生更不應該來這裡吧?” “哈哈,來這裡的理由可以有很多。像我,他們認為我反對國王,想做帝國的亂臣賊子,所以就把我抓進來了。” “我也差不多,他們認為我不該吃飯不該睡覺,然後我就來這兒了。” 兩人開始攀談起來,越聊越投機。 “想不到你雖然很年輕,但對很多問題都有獨到的見解。” “這都是我的姐姐教給我的。” “你的姐姐是教師嗎,還是圖書管理員?或者神職人員?” “請不要在我們麵前提神這個詞,先生。” 白羽本已經逐漸友善的目光剎那間冷了下來,仿佛春天枯枝新綠之時,突然掀起的一場凍碎萬物的暴風雪。那眼神著實讓傑克·哈裡斯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歡這個詞。” “我們從不相信有什麼神,我們不會相信那些鬼話。我們知道我們自己的雙手才能創造自己的生活。可是......該死,這世道到底怎麼了。” “世道變了,不過世道也一直在變著。” “會變成能讓所有人都吃飽的樣子嗎?” “問問你自己的雙手吧,你不是相信它能創造未來嗎?” 白羽望著傑克·哈裡斯看起來很深沉睿智的眼睛,不覺露出會心的微笑。 “您看起來是個乾大事的人,以後我想跟著您乾。當然,如果我有用的話。” “當然有用,叫上你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吧,我們出來後會大有作為的。” 四個小時後囚車到達了萊爾。白羽分配到的牢房中還有一個人,跟他搭話之後白羽才知道這個人是因為走私“癮藥”被抓進來的。 癮藥是帝國內一類管製藥品的統稱,一般看作鎮靜安眠的藥品,在最普通的藥店都能買到,幾乎各個年齡的人都能使用,甚至還有給嬰兒安眠用的癮藥。 但後來,人們發現這種藥有上癮性,越來越多的人上癮,變成廢人,甚至死亡,所以人們將這種藥稱為癮藥。 但帝國政府卻至今未對其實施管製,那個人被捕是因為他的走私和偷稅。 那個人話很少,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白羽就沒跟他搭話。昨晚白羽直到兩點才睡著,床下的人有時會冒出幾句夢話。 今天白羽被分配去摘蛇麻草,收隊時才知道跟他住一個房間裡的人猝死了。 晚上,白羽躺在床上回想著昨天晚上那個人的夢話,那個人提到有什麼東西藏在他的左床腿裡。白羽在想那有可能是他藏起來的癮藥,這引發了他的好奇心,所以等獄警都睡著了就下床去找。 白羽年齡雖小但力氣卻很大,他掀起那隻小床的左半邊,在那隻小床的左後床腿裡發現了一個布團,打開布團,裡麵是一小袋白色粉末,那應該就是癮藥。 這些癮藥以後可能會有用,但至少現在對於白羽還是沒用,他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地方來藏這東西,他隻好放回原處,回去睡覺。 ----------------- 6月9日,萊爾工人互助會。 “您好,我叫陳星,這是我的姐姐,名叫千風伊夏。華月小姐推薦我們來加入貴會的工作,這是華月小姐的介紹信。” 千風伊夏和陳星到達萊爾,在華月的指引下找到了當地的工人互助會。現在他們已經見到了萊爾工人互助會的主席。 那位主席看起來有四五十歲了,頭上戴著一頂看起來有點舊的灰色報童帽,流露出堅毅目光的棕色眼睛正一目十行地看那封信,臉上溝壑般的皺紋中滿是風霜摧殘的痕跡。 不知道為什麼,陳星總覺得這位主席帽子下的腦袋是謝頂的。 值得一提的是,現在的千風伊夏戴的也是一頂褐色報童帽。 看完信後,那位主席同兩人握手。 “你們好,我叫萊斯特·朗德,是萊爾工人互助會的主席。其實我們已經接到華月小姐的通知了,沒想到你們來的這麼快。兩位請坐。” 陳星和千風伊夏都坐在椅子上之後,萊斯特·朗德又詭秘地說: “你們肯定是知道些什麼吧。” “您說的是指......” “華月小姐安排你們來這兒,而不是把你們安排在冷燈的原因。” “這個的話我們當然是知情的,關於我們將要參加的行動的事。” 萊斯特·朗德的眼神中透露出迷惑。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華月小姐突然派你們來參加這次行動,但是......算了,關於計劃你們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僅僅救出哈裡斯先生,我們應該釋放一部分無辜的囚犯。” “嗯......這個想法不錯,至少可以掩飾一下你想救的其實隻有你弟弟這件事。” “就算沒有救我弟弟的打算,你不覺得你們本來也應該釋放一些無辜的人嗎?” “這沒有什麼必要。” “沒有必要?你們難道不是為以工人為代表的底層人民謀求希望的組織嗎?至少表麵上是這樣吧,釋放無辜者能增加你們在群眾中的威信,這樣群眾才會更加響應你們的號召,你們後續的計劃也才能順利推進下去,不是嗎?” “整個行動方針你全都知道了?”萊斯特·朗德驚訝地說。 “我隻能說知道一些東西。” “為什麼華月小姐會把這些全都告訴你?” “可能是因為她認為我加入這個計劃會比較好吧。” 其實是因為我沒法不知道......陳星在心裡暗自這樣說。 “那你也知道其他貴族的事了?” “還有其他支持你們的貴族嗎?他怎麼支持你們的,出錢嗎?華月小姐也是嗎?” 雖然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但陳星其實在向他解釋釋放囚犯的必要性時就很想嘲諷一句: 難道因為你們背後有金主資助就用不著民眾了嗎? “算了,這句話當我沒說,你們忘掉這句話吧,不要深究下去,也不要跟別人說。” “這是當然,這點自覺我們還是有的。” 萊斯特·朗德用審慎的眼神看著陳星,雖然這個人看起來很年輕但他的看法的確很有道理。他又看了一眼千風伊夏,從始至終,這個女人都保持著得體的緘默和從容的平靜。他思考著該怎樣安排這兩個看起來不簡單的人物。 “兩位暫時先參與我們對民眾的宣傳工作如何?以後會慢慢提升你們的職務,先熟悉一下互助會的工作。” “悉聽尊便,不過後天的救援我們當然也是要參加的。” ----------------- 6月10日,萊爾監獄。 今天的夏夜仍然一如既往地沉悶,凝固了一般的空氣總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來。任何人這樣的天氣下都會有開小差的沖動,而缺乏外界或自我約束的人,肯定不會放棄摸魚的機會。 按規製,萊爾監獄內應該有二十名獄警,二十五名憲兵。然而實際上現在萊爾監獄隻有獄警和憲兵各十人。 紀律和職守這種東西在警衛中早就崩壞掉了,現在這些人僅僅隻會保證囚犯不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從大門跑出去而已。但即使這樣,這裡的犯人也很難憑自己的力量越獄。 拉著帶刺鐵絲網的高墻並不好翻。如果要挖地道,且不提犯人能不能找到合適的挖掘工具,單是在犯人在刑滿釋放或是死在監獄之前能挖多少米這件事,就夠讓人絕望的了。 傑克·哈裡斯和白羽雖然被關在不同的牢房裡,但他們都曾想到到儲藏室偷取槍支發起暴動越獄的方法,雖然他們不會等到有這個機會的那一天了。 距直線距離監獄大門五百米的小路上,一個到附近的酒館裡喝了幾杯的獄警,正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 他現在醉意未消,一身酒味,回到監獄後他身上的酒味也沒那麼快散去,然而他並不在意,也沒人在意,過去被人發現他可能會被典獄長警告並且扣工資,但現在等著他的,隻會是看到他喝了酒就拉去打牌的其他獄警或憲兵而已。 他哼著模糊走調的小曲,在黑燈瞎火的小路上走出一條圓潤的曲線,絲毫沒注意到自己被跟蹤了。 一個人影悄悄地從他經過的橡樹後走了出來,跟在獄警的身後,瞄準了他的腦袋,揮動自己手裡的兇器砸了過去。 此時,本應該今夜站崗的兩個憲兵正在興致勃勃地打牌,一人皺著眉看著手裡的牌,覺得怎麼出都沒法打,而另一個人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焦急的表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怎麼不出啊,別磨嘰,等麥克回來咱們還得另開一局。” “急什麼,誰知道他打不打,沒準他今晚喝多了,回來就回宿舍睡覺了。” “那可不行,他就是想跑也得把他抓住了,怎麼說也得敲他一筆。” 兩人正說著,監獄的大門突然傳來有點熟悉但很沙啞的叫門聲。 “快,快來開門!我被打傷了。” “麥克回來了?他這是怎麼了?” “不對勁,咱們快去開門。” 兩人急忙拿鑰匙去打開監獄大門,隻見外麵站著一個穿著獄警製服的男人,他的帽子已經丟了,手捂著頭,看不見他的臉,手上和臉上都有紅色的血。他還在用熟悉的聲音虛弱地呻吟著。 “麥克!你這是怎麼了?” “路上突然跑出個人,不知道是要搶錢還是要乾啥,就打了我的頭。就在那邊的路上!”他的手指著他過來的路。 兩個獄警警惕地望著路的方向,但一片漆黑中根本什麼也看不清。就在他們向黑暗中張望時,有四個人從躲藏著的墻邊,走到兩人身後,蒙地捂住他們的口鼻讓他們發不出聲音,又向他們身上狠紮白晃晃的尖刀,直到兩人完全不再動彈。 隨後,一個五十人的隊伍從陰影中走出,從大開的監獄大門魚貫而入。 那個穿著獄警製服的人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血,接著脫下這身製服扔在地上,示以自己本來的破舊衣服。又有一個人走到他跟前。 “好了,伊夏姐,我們去找小羽。”陳星對走到身邊的千風伊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