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重逢(1 / 1)

該怎麼辦?   任務要求是,破壞塔耳塔洛斯,消滅這片大陸上的感染體。   或許華月該從後麵一槍打死陳星,或者在陳星攻擊她之前趕快逃走,然後重新執行陳星未完成的任務。或者盡量不殺死陳星,而是把他打傷後活著推下去。   總之,必須要破壞掉塔爾塔洛斯。為此,至少需要獻出一個生命體的生命。   這樣就能讓世界恢復原樣了,這是華月和陳星都希望看到的。   對於華月來說,這也是她的責任,至少她還是愛州國民警備隊的最高指揮官。   想到這裡,華月舉起了步槍,槍口對準陳星。至少有一瞬間,她真的打算開槍。   然而這不是她想要的。   華月一開始沒有打算在國民警備隊中謀求高位,她本以為在接下來的人生中,陳星可以成為她的依靠,他們會在戰爭結束後度過平常的一生。但瘟疫打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最初,伊利州國民警備隊因內部出現到大規模感染而崩潰,陳星被迫逃往愛州。要讓陳星能來這裡,華月就要確保愛州的安全區不會封鎖邊界。所以她隻能盡全力趁著爆發初期,重要人物多被感染或“意外遇難”的權力真空期攫取權力,而她也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最高指揮官的位置,讓陳星和千風伊夏得以順利進入愛州。   從那以後,華月反而成了陳星的依靠。但她對此沒有什麼抱怨,隻要兩人能平安地在一起,她就心滿意足了。   華月甚至有些高興,因為她與陳星之間的距離終於近了。   她和陳星甚至還計劃著恢復和平後就結婚。   那現在這樣又算什麼呢?她不是為了殺死陳星才走到這裡的。   或許陳星已經沒救了。就算破壞掉塔耳塔洛斯,提豐也未必能恢復他的意識。對感染體,沒必要懷有太多的仁慈了。但陳星或許還有救回來的希望,誰能肯定他一定不能恢復呢?   或許殺死陳星之後,華月交代好接班的事情就自殺?   不,華月不會那樣做,陳星也不會願意看到華月那樣做。   假如被感染的是華月,陳星會怎麼做呢?   逃走嗎?   陳星後悔嗎?   他會殺死變成亥伯龍的小羽嗎?   華月突然想起,陳星不止一次地後悔沒有救那個被感染的護士。   為什麼?   那個護士不是已經被感染了嗎?即使打死周圍的感染體也隻是浪費子彈而已,即使救下了也隻能看她慢慢變成行走的活屍而已。   陳星放棄她並沒有什麼錯,可他為什麼會後悔?那種虛無到沒有原因,連華月都不知道是因何產生的後悔?   不,或許沒必要解答了。   有些東西根植在人心深處。由此而蔓生的行為和心理是無法用常理來判斷的,它們可能與一般的認識相違背,但假若順應它們的話可能使得你心裡輕鬆,仿佛對得起你的良心。   違反的話反而可能使得你心裡沉重,坐立難安。   陳星和華月都相信這種道理,所以他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思想能夠相連這個事實,他們沒有因為彼此內心的光亮與黑暗都毫無保留而厭惡彼此,反而更加不可分離。   瘟疫......塔耳塔洛斯......磺石火山......   等等,之前的報告上還寫了什麼來著?   華月突然想起,她曾看過關於磺石火山地質活動情況的研究報告,上麵的結論是,磺石火山已經進入活躍期,並可能於未來三十到四十年內爆發,請務必注意,不要向塔爾塔洛斯投入過多乾擾物。切記,隻能是一個。   盡管傳遞信息的人反復強調了這一點,然而華月卻看到了一些其他人沒看到的東西,她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瘋狂的想法,這似乎是一個比較能兼顧所有方麵的辦法。   盡管後果絕對會很糟糕,如果別人知道是她做的,她可能會被視作人類史上空前絕後的千古罪人。但她不在乎,對於所有人,這隻是一個不算最糟糕的結果。   -----------------   “星塵。”   華月微笑著,如釋重負地叫起陳星的名字。   手中的步槍被甩到一邊,與地麵碰撞時發出響聲。   華月走向陳星,步履間有著愈加明顯的激動,接著便難以抑製地跑起來,她的懷抱已向陳星敞開。   陳星站起身來,轉身麵向華月,他的動作看起來與正常人幾乎無異,但臉上放射狀的青色血管與駭人的黑色右眼,卻令人膽寒。   沒有猶豫,陳星將槍口指向華月。   “砰!”   槍聲響起,子彈被噴湧而出的灼熱氣體推出槍口,精準指向華月的頭部。   然而華月似乎已經預見到子彈會從哪個方向飛來。   華月將頭偏向左側,子彈恰好貼著她的耳朵飛過。   華月了解陳星,比全世界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他,她看過他成千上萬次的瞄準射擊。   時間沉澱出的相知,使她能在心中下意識地預感到,陳星的子彈究竟會飛向哪裡。   子彈撕裂空氣,讓華月感到一陣耳鳴,頭暈目眩。右耳上灼燒的疼痛也同時傳來。   直沖到麵前,華月抱住陳星,兩人一同墜落向懸崖下的塔耳塔洛斯。   -----------------   我好像......見過一樣的事。   火紅的巖壁在眼前飛奔似的遠去,陳星感受著墜落的失重感。   一些碎片出現在陳星的記憶中。   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   最開始似乎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清,耳邊有吵鬧的響聲傳來。   陳星感到自己身上壓著什麼東西,呼吸越來越困難。   終於,積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好像被扔到了一邊,有人抓起陳星的領子,瘋狂搖晃著他。   陳星勉強地略微抬起眼皮,看見有個滿臉都是恐慌與焦躁的家夥在叫喊著他。   直到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剛剛在和同一連隊的士兵守在一處河灘前的陣地上,一發炮彈突然在陣地前爆炸,掀起的沙土直接將陳星活埋。   戰爭期間,國民警備隊士兵轉入現役,參與對陣哈普納人的戰爭。陳星和華月就在其中。   陳星被埋時,槍還握在手中。剛被挖出來,同一個戰壕裡的上尉就喝令他和挖他出來的兩人回到戰鬥位置上。   “我說......你怎麼不關心我?”   陳星將槍重新上膛,目光盯著準星後跑動著的哈普納士兵,心中卻在聯係著另一個人。   陣地後麵兩公裡的地方有一座一百英尺高的瞭望塔,塔上的人將不間斷地觀察敵軍動向,並將情報送給塔下的傳令兵,由他們快馬加鞭地傳遞給指揮戰役的將軍。   塔上的人,正是華月。   “你不是沒事嗎?”   華月觀察著。哈普納軍隊的小艇不斷沖上河灘,上岸的登陸艇會迅速打開前擋板,隨後立即就會有幾個靠前的士兵被打死,兩側跳下來的士兵在水中艱難地朝岸上移動,然而他們還是組成了湧上陣地的人海。   在步槍與機槍交織不斷的槍聲中,前方進攻的散兵逐個倒下,但總體上仍在不斷前進著。聯邦軍隊的防線數次被撕破,第一道戰壕在哈普納人士兵的瘋狂進攻下反復易主。   華月已經看著這一切發生了很多遍,仿佛某個無聊劇目的重復片段。   “呃......隻是聽不到你的聲音有點不安心。”   “星塵,我也有自己的任務,可能沒辦法總是關注著你的情況,不要怪我。另外,剛剛那些哈普納人沖進戰壕裡的時候,你不是表現得挺遊刃有餘嗎,你不會有事的,我相信你。”   “......你小心點,別從鐵架上摔下來,我可不放心你。”   陳星不再去想華月,專心攻擊河灘上的哈普納人。戰壕中和河灘上相對的無數槍口,兩邊都在向對方不斷傾泄著子彈。   陣地上,陳星隻能祈禱敵人瞄準的是他身旁的戰友,而不是他自己;或者盡可能快地打死瞄準自己的敵人,然後在下一聲槍響前,找到另一個將槍口對準自己的人。   祈禱似乎奏效了,身邊的戰友一個個死在戰壕中。陳星仍然專心地打出一發又一發子彈,直到一片白色和紅色夾雜的粘稠物濺到了槍上。   這時陳星才看到,剛剛救他出來的家夥倒在戰壕上,腦袋隻剩下一半,腦子碎了一地。   這個人似乎還沒死,疼痛的哀嚎聲還在他嘴裡發出。   戰壕中的槍聲正在變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敵軍連天的炮火。炮彈越來越多地砸在聯邦軍隊的陣地上,震蕩每時每刻都在傳來。   又有兩個連的哈普納人士兵爬上了河灘,他們幾乎是踩著自己人的屍體前進。而聯邦軍隊的抵抗卻越來越乏力。   “星塵,你不拉過那個人過來擋一下嗎?”   陳星剛剛看到僅存的士兵中,有幾個人把戰友的屍體拉到胸前來幫自己擋子彈。   很難說屍體究竟能提供多少防護作用,不過從其中一人胸前那具被打得千瘡百孔,不成人形的屍體來看,效果可能不錯。   “他還沒死。”   “救不活了,他已經死定了。”   “那他現在也還沒死。”   “你不願意結束他的痛苦嗎?”   “他不需要我認為他很痛苦。”   “有時候真是搞不懂你呢......”華月無奈地說,“不過也罷,增援已經到了。”   呼嘯聲從頭頂傳來,密集的炸彈從天空落下,砸在河灘;哈普納人的頭頂;和敵軍炮兵陣地上。轟隆的爆炸聲後,沖天火焰噴薄出氣浪,掀起炸得粉碎的鋼鐵碎片和殘碎肢體。   身後嘈雜的聲音也表明增援的陸軍部隊已經到來。一切似乎都在表明,戰役已經快要結束了。   哈普納人終於開始從河灘上撤退。現在,防守在這片陣地的聯邦軍隊已經激戰了一晝夜。   眼看休息的機會來了,陳星便背靠著戰壕,將鋼盔扣在臉上。他心想著誰敢打擾他睡覺,他就一槍把誰的天靈蓋給揚了。   但還沒等他睡著,一枚炸彈就在戰壕裡炸響。陳星離爆炸很遠,沒有被炸傷,然而他的鋼盔掀飛,他自己也被“輕度活埋”。   當陳星在那震耳欲聾的爆炸中回過神來時,他看到自己的肚子上壓著半截小腿,斷口還滴著血。   哈普納人反攻了?   陳星抄起一旁的步槍,將槍口對準河灘。然而河灘上隻有屍體,敵軍的登陸艇都在遠離,天上隻有聯邦陸軍航空隊的飛機。   這時他才明白,這幫隻會開農藥機的家夥又在炸自己人。   軍用飛機才剛剛出現沒幾年,轟炸機上沒什麼輔助瞄準裝置,投擲炸彈需要肉眼觀測,所以航空隊在執行轟炸任務時經常出現誤炸友軍的情況。   很明顯,剛剛又是幾個眼神不好的家夥在害人性命。   誤扔的航彈不止一枚,陣地上出現了不小的傷亡,幾乎所有人都在咒罵投彈員,有些人還徒勞地舉起步槍吵著要把那些飛機都打下來。   陳星則根本沒閑心去在意這些東西。炸彈不止落在了陣地上。有兩枚還落在陣地後的瞭望塔下,炸毀了瞭望塔的支座。   一百英尺高的瞭望塔開始傾側,倒塌。假如五十英尺高的瞭望塔就這樣砸在地上,塔上的華月肯定會喪命。   塔倒向的一側有一條湍急的曲折河流,正是日曼爾人軍隊乘著小艇橫渡上灘頭的那條,假如華月能落在河中,她就很可能生還。但由於高度過高,塔倒塌後頂端會砸到對岸。   緊急時刻,華月登上瞭望臺的護欄,躍入水中。   “華月!”   陳星頓時像瘋了一樣沖出戰壕,沿著河流方向朝下遊狂奔。在眾人疑惑不解的眼神和叫喊聲中,上尉連忙命令其他士兵擊斃這個逃兵。   -----------------   沿著河岸不知跑了多久,陳星終於在下遊的河邊找到了華月。   這裡的河水已經褪去紅色,看起來與戰役之前無異,除了仍然飄著哈普納人士兵的屍體。幾具屍體同樣飄到河邊的淺水。   在這場隨波逐流的遠航中,這是了無生命的他們的最後一次擱淺。   陳星氣喘籲籲地用最後一點氣力走向華月,右腿在跑了這一路後已經有點跛。   華月靜靜仰浮在河邊的淺水,長發在水中散開,仿佛緩緩飄搖著的銀色水草。   “你不是沒事嗎,你怎麼不起來?”陳星在意識中說。   “我累了,我已經在河裡掙紮很久了。星塵,可以扶我起來嗎?哦,對不起,我剛剛才注意到你也很累了。”   “......你還活著就好。”   “星塵,你的頭怎麼了?”   陳星向自己腦後一摸,似乎沒有洞,但指尖卻染成了紅色。   通過華月眼中的影像,陳星才注意到自己腦後在流血,衣服上有幾個對穿的洞。   “我記得......他們好像把我當成逃兵處理了。”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   “我關心......我當然關心你,除了我還有誰關心你?我看著你在河裡嗆水,被河水沖走。碰上哈普納人的船,那些畜生還對你開槍。你知道跟你斷開聯係的時候我有多麼著急嗎?那時候我看著血紅的河水還有河裡的屍體,我還以為你......”   陳星將頭扭向一邊,不想讓華月看到在自己的激動。   “對不起,星塵,我隻是被河水嗆暈了。”   “我知道......”   陳星終於累到站不起來,癱坐在河邊,守候著漂浮的華月。   時間在兩人的沉默中似乎也變得靜謐,仿佛因不願離去而放慢了流逝的速度。   “華月,我記得你會裝病吧?”   沉默著守候了彼此好一會兒後,陳星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   “我會裝肺結核......問這件事做什麼?”   “我覺得......你還是回......”   “星塵,你生氣了嗎?不要這樣,我不會再忽視你了,我以後會更加關注你的情況,我不會再像今天一樣連你遇到危險都不關心了。你知道的,如果我想,我根本就不用來這裡......”   “華月,我知道你關心我,隻是我不想讓你再陷入危險了。”   “可我不怕。”   陳星不再說什麼,隻是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華月。   “星塵......”   “華月,我知道,我們能在戰場上互相照應,我當然也希望我們能長相廝守,然而有些事,並不是僅憑我們的意願就能決定的。你在塔上時也想關注一下我的情況,可你也有自己的任務,沒辦法過多關注我這邊。同樣地,我在戰場上總是麵臨危險,沒辦法總顧及你的情況。我希望你能安全,而不是為了一時不舍,讓你置身危險中,我想......”   “好了,星塵。”華月突然打斷陳星,“剛才我以為,我們可以更加互相理解了,沒想到......”   “對不起,華月。”   “沒事啦。其實剛剛在河裡漂流時,我感受著溺水,看著自己漂到被染成紅色的河段,跟那些冰涼的屍體撞在一起。那時候我感覺,我就像漂流在冥河之中,我在漂向死亡。說真的,那時候我真害怕。但當看到你時,原先的恐懼就消失地無影無蹤了,因為......該怎麼說呢,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我們會在一切磨難過後擁有美好的結局,我們還會一起戰勝一切困難。但如果這是你希望的......你放心吧,我會回去的。”   華月仍像往常那樣微笑,但陳星卻感覺似乎有某種東西在他們心間斷開了。   後來,華月因患肺結核而回國。陳星在戰場上拚殺到戰爭結束,軍功卓著而寂寂無名。   -----------------   碎片一樣的記憶在腦海中越來越多,陳星逐漸回憶起自己經歷的一切,自己是誰,以及那個與自己心心相印的人。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陳星突然看到華月此前心中的一切想法和掙紮。   華月最後的計劃他也已知曉,並全部能夠理解。   你真的跟我一樣亂來,不過能執行這種決定,你真的很了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以後我們不要再分開了,你聽到了嗎,華月?   陳星的雙臂艱難地發力,做著輕微的移動,他想要擁抱華月,為她做出回應。   兩人墜落入塔耳塔洛斯,在瞬間就被吞噬。湧動的巖漿上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爾後,那巖漿的危險紅光開始閃爍,伴隨著巨大的能量釋放,災難即將降臨。   -----------------   幾公裡外,千風伊夏的小隊駐守的陣地上,四個小組傷亡殆盡。死去的人在死之前,都殺滅了足夠數量的感染體,陣地之前已是屍橫遍野。   陣地上的活人,現在隻剩加西亞和千風伊夏。   加西亞把一具壓在身上的赫爾墨斯推到一邊,費勁地從自胳膊上拔出兩個尖刺,那是感染體留在他身上的牙。   傷口周圍,青黑色的血管開始呈放射狀逐漸延伸。加西亞正在變成感染體。   戰鬥中,加西亞的子彈打光了,千風伊夏將自己的手槍借給他,自己用步槍解決遠處的感染體。   加西亞用手槍打碎了一個赫爾墨斯的腦袋,然而它卻沒有停下,徑直撲倒在加西亞身上,咬向他的脖子。他轉而用左臂抵住尖牙,右手將槍口頂住感染體的咽喉。槍聲響起,赫爾墨斯的頸椎被擊穿,再無力咬得更深。   將赫爾墨斯的屍體推開,加西亞抽出手槍彈匣,裡麵已經空了。   被感染體咬傷肢體的情況下,及時砍掉肢體也可以阻止變異。然而加西亞跟感染體搏鬥的時間太長,現在砍掉手臂已經來不及了。   “隊長......我好像運氣不太好。”加西亞看著千風伊夏,“如果那個赫爾墨斯能停下來就好了。隊長,我沒辦法自己了斷,你能幫我一下嗎?不用浪費子彈,用您的砍刀就好。”   “在你失去理智的時候我會的,加西亞。”   加西亞站起來,看向戰壕外。坡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另外三個小組的陣地上也是,隻是屍體已經全都破碎在一起,怪物的,戰友的,已不能分清那些碎肢原先究竟屬於誰。   遠方,蒼涼的夕陽將最後一縷殘雲染得血紅,荒涼的山脈起伏如波濤萬頃。   這是末日將臨時的黃昏,後麵還有更加漫長的黑夜。   “我見過這樣的景象。”   “我們每個人在那場災難降臨時都見過,加西亞。”   “不,隊長,我是說另一場災難。在我的夢裡,我曾見過許多次,這幾年,它越來越多地出現,跟我父親描述的一樣,也跟我看到人有多麼邪惡後的想象一樣。”   “什麼?”   “隊長,我想告訴你,我不是西雅人,我是印地人,”加西亞直視著千風伊夏的眼睛,“我是這片大陸上的原住民,我本該是這裡的主人。”   千風伊夏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加西亞,似乎對他的話有些搞不懂。   “你到底......在說什麼?”   五年前,我所在的村子裡來了一群騎馬的人,他們大喊著要從源頭上消滅瘟疫,見人就殺,還燒了所有的房子。瘟疫剛開始流行時,就有傳言說瘟疫是我們傳播出來的,所有人都很敵視我們。   有時也會有人襲擊我們外出的村民,但那時候他們卻帶著人沖到了我家裡,開槍殺死了我母親。   我父親抱著我從後門逃走了,我們在路上看到整個村莊都在燃燒。耳邊一直有尖叫和槍聲傳來,路上倒下了很多屍體,有些被槍殺,有些被馬刀砍死。   還有一個人騎著馬追趕我們,我父親逃跑時把我背在身後,我真害怕子彈會打在我身上。   “還好我們已經逃遠了。”   “那米歇爾是怎麼回事?”   “米歇爾是我父親在山裡碰到的。”   我們逃走後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晚上在山中找個山洞過夜,那時候我們在一個山洞裡找到了米歇爾,那時她正躲在漆黑的山洞裡發抖,看到我們的時候她還想逃走。   她是我們鄰居家的孩子,她的父母在白天被殺害了,隻有她逃了出來。從那以後我父親就帶著我們一起走。   為了避免我們繼續被敵視,我父親讓我們假裝成西雅人,讓我們換掉以前的衣服,忘掉以前的生活方式,還給我們改了名字,我是加西亞,她是米歇爾。   後來,我父親被感染體咬傷,也變成了感染體。是米歇爾拉著不知所措的我逃跑,我才沒有死。後來,我們就逃到了愛州,我們對外一直稱我們是姐弟。   “事實上也是如此,她真的是一個好姐姐。”   加西亞坐在地上,輕輕撫摸米歇爾的額頭。米歇爾已經死去很久了,她的額頭變得冰冷僵硬。   米歇爾幾小時前被感染體咬傷左臂,千風伊夏立即將她的左臂砍下,結果她沒有變成感染體,卻因為流血過多而死。   “我的父親經常跟我講起幾百年前羊皮人入侵的故事。”   講那時候我們在這裡安居樂業,但突然從海上來了一群長著白色皮膚的羊皮人。他們乘著很大卻很破的木船來,來時既不會建房子,又不會種玉米,也不會打獵。   是我們的祖先分給他們食物,教他們打獵和種糧食,他們才活了下來。但後來這裡的羊皮人越來越多,他們開始搶走我們的土地,殺死我們的男人,綁架我們的婦女和孩子。   他們剝我們的皮來做靴子,還懸賞我們的頭皮,為了殺死我們,還給我們送天花病人睡過的毯子!   說到這裡,加西亞原本稚嫩的聲音突然變成恐怖的怒吼,他的左手砸在地上,發出哢嚓的聲響。聽起來已經骨折了,他卻依然麵不改色。千風伊夏還是第一次看到平和的加西亞如此憤怒。   “他們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加西亞咬牙切齒地咒罵。   “加西亞?”   “哦,隊長,我沒事。我平時不想表現得這麼憤怒,這隻能說明我很沒用,隻能亂叫。不過雖然我不想表現出來,但我心中的憤怒卻從未衰減。”   “是嗎?真沒想到,我看你平時對別人都挺友好的。”   “因為我知道沒什麼用。”   在戰鬥中我有無數次想在米勒,戴維斯,還有別的羊皮人身後開槍,他們不僅誕生自邪惡的種族,言行也是劣跡斑斑。殺死他們,我不會有任何負罪感。   可我的父親雖然經常跟我講那些人的罪孽,但他卻從未告訴過我要復仇或是要殺人,他告訴我的是,我們不能做一樣的事,我們殺他們的人復仇,他們也會殺我們的人復仇,這隻會將殺戮的罪狀延續下去。   嗬,怎麼說呢,我尊重我父親,我也尊重他的想法。我知道他們會向我們復仇,所以我一直覺得,要殺就要把他們全部誅殺殆盡。   “這也是我對米勒很仁慈的原因,因為殺這一個兩個的人,實在毫無意義。”   加西亞笑了出來,而這個笑恐怖到讓千風伊夏毛骨悚然。   “不過不得不說,我的父親想法很好,但也僅此而已。”   在該怎麼做的問題上,他也給不出答案。不過隊長,我似乎從你的言行中看到了一點希望,你告訴我們下層的受害者應該團結起來反抗,我們是同一個陣營的兄弟姐妹。   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您將刀抵在米勒的脖子上再向他說教的那一幕,那時,我好像明白了,我們要在手握力量的前提下......   “施展仁慈......才能......”   加西亞的聲音漸漸無力,最終完全沒了聲音,垂下了頭去。一個提豐即將出現。   千風伊夏走到他身後,抽出砍刀將加西亞的頭顱砍下,沒有任何遲疑。   仿佛有著不願離去的,憤恨的執念,加西亞的身體失去頭顱後沒有倒下,反而開始失控一樣的扭動,似乎掙紮著想站起來。   直到千風伊夏又向他的脊椎上多砍了幾記重刀,他才終於無可奈何地倒下。   千風伊夏不想再去回想加西亞的話。不過或許他很可怕,但他已經死了。   他由那些放任瘟疫流行的人送到這裡,由同樣被送到這裡的千風伊夏殺死。   千風伊夏曾經想告訴加西亞,在軍隊中陳星聽說過,聯邦參戰前,軍營裡就已經出現了流感,是那些瘋狂開戰的家夥放任病魔毀滅了整個世界。因為他們,現在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幾乎都有感染體的存在。   然而千風伊夏也最終沒在加西亞變成感染體之前告訴他。   -----------------   耳邊再次傳來感染體的怒吼,以及獸爪急速踏過地麵的摩擦聲,千風伊夏端起步槍,繼續戰鬥。   現在來襲的感染體相比之前已經少了很多,但對於已經體力透支的千風伊夏而言,這並不容易對付。另外,她現在也沒有子彈了。   在給陣地前增加了五個感染體的屍體後,千風伊夏的槍就打空了子彈。她抽出砍刀,準備戰鬥到最後一刻。   這時,一陣尖銳的長嘯在上空響起,進攻的感染體靜止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千風伊夏向天空中看去,隻見一顆尖嘯著的流星在火焰的軌跡中直刺她而來。   流星墜落在陣地前,將山坡上的碎石連同破碎的肢體一同揚起。   待到塵埃落盡,黑色的亥伯龍出現在墜落點中央,身上的火苗還未燃盡。   “小羽......”   亥伯龍四足爬行著,一步步向千風伊夏走來,身上的翅膀還張著,它身後的感染體開始逃散。   千風伊夏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雖然她並不能跑得比亥伯龍還快,但她也沒想過逃跑;雖然就算是狀態好時,她也做不到用刀殺死亥伯龍,但她也沒想過揮刀。   但最為重要的是,千風伊夏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個由被自己拋棄的弟弟所變的怪物。   終於,千風伊夏鬆開了右手緊握的砍刀,閉上了雙眼,靜靜地等待著亥伯龍朝自己走來,等待著最終時刻的來臨。   數秒過去了,千風伊夏本以為自己一瞬間就會被撕碎,然而她卻一直沒感受到任何沖擊。   直到睜開雙眼,千風伊夏才看到,亥伯龍僅僅走到她麵前五米遠的位置就停了下來,爬臥在地上,翅膀收回身體內,體表看不出一點痕跡。   千風伊夏正疑惑時,大地卻開始劇烈顫抖,地底深處傳來雷鳴般的巨響。   -----------------   亥伯龍載著背後的千風伊夏,飛一樣地疾馳著,他們身後,大地正在顫抖中崩塌。   千風伊夏緊緊抓住亥伯龍背後兩根突出的長刺,那是剛剛突然從亥伯龍的後背刺出的,緊握那兩根長刺,她才沒在亥伯龍的狂奔中被甩下來。   當大地開始顫抖時,千風伊夏才注意到,空氣中已經充滿了刺鼻的硫磺味。   雷鳴在幾聲轟動的炸響之後逐漸減弱,現在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崩塌的聲音卻從未衰減,一直追逐在他們背後,從未遠離。   千風伊夏還看到天空中有許多燃燒著黑煙的火流星,它們越過長長的天際,在遠方不知名的地方摧毀一切。   亥伯龍在越過死亡的路上一刻不停地疾馳,這條路似乎長到沒有盡頭。   終於,前方的斜坡上出現了一個山洞,洞穴上方還有一段前伸的巖石,正好適合躲藏。   亥伯龍向洞口跑去,然而剛到洞口,行動迅猛的亥伯龍突然像遭了雷擊一樣,失去知覺,倒在路上,連同背上的千風伊夏一起滾到洞底。   千風伊夏沒有翻滾很遠就在洞中停了下來,她注意到這裡似乎已經沒有崩塌的危險了。洞口也被薄膜一樣透明的東西給封住,看起來像是亥伯龍的翅膀。   等千風伊夏回過神,她才想起注意亥伯龍的情況。   亥伯龍正在融化,體表的黑色外皮逐漸融化成液態,從白色皮膚上流下,內部包裹著的龐大身軀也在逐漸消解。   隨著液態血肉的逐漸滑落,有一個人類的形體在從中顯現。   “小羽!”   千風伊夏將還未恢復意識的白羽抱在懷中,激動的淚水滑落在白羽的臉上。   白羽的身體看起來與離散前相比更高,也更壯實,但臉龐卻仍帶有當年的稚嫩。   飄散的火山灰在洞口薄膜上落了淺淺的一層,陰暗天空下,世界正逐漸變得清冷寂寥。   -----------------   那一天,瘟疫從世界上消失了,所有感染體都恢復了他們本來的樣子,然而和平並沒有降臨,世界再不能恢復過去的樣子。   磺石火山爆發的聲音傳遍了整個世界,所有人都在震動中聽到了末日低沉的踏步聲。   自由聯邦所有未被攻破的幸存者組織,在捱過感染體的狂潮後開始互相攻擊,活到最後的組織寥寥無幾。人口也未因感染體的恢復而有所增加,這片大地變得比過去五年更加渺無人煙。   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死去的人,最終成為等待銘記的墓誌銘。   世界逐漸變得冰冷,陰雲將陽光擋在塵世之外,從此天空隻有陰沉的臉色。   所有還活著的人都在走向還沒那麼冷的地方,沒人知道被凍死餓死的人跟被感染體殺死的人相比,究竟哪邊更多。   值得一提的是,根據最後還在運作的氣象觀測機構未能發出的報告,磺石火山的噴發沒有劇烈到某些科學家此前預測的程度。   的確,火山灰會遮蔽天空,溫度會降低,人類文明將會遭到重創。然而,情況沒有糟糕到極點,現狀幾乎恰到好處地嚴苛,又恰到好處地適宜。   人類不會在接下來的寒冷長夜中滅亡。   千風伊夏和白羽仍在一起行動,經常有人看到他們從路的看不見的那一頭駛來,又駛向看不見的另一頭,每當碰到可以友好交流的人,他們都會停下來,詢問世界上僅存的人類,是否見過一對長著白發的情侶。   -----------------   2017年6月29日,亞非厲加共和國,馬德蘭州。   顛簸,眼前似乎有什麼東西,非常不適。   醒來的陳星雜亂糅合著自己的感受。在朦朧中睜開眼時,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在看著什麼,接著才在意識到那個被盯著的東西有多麼刺眼。   “啊!”   陳星驚叫起來,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後才想起來隻需要捂一隻就行了。   “你們終於醒了,陳星。啊,快戴上墨鏡。”   意識到一旁有人給自己遞墨鏡,陳星趕忙接過來戴上。   “眼睛差點被閃瞎......哦,謝謝你,星雨。”   陳星看向一旁,方星雨的湛藍眼瞳中滿是關切。   “沒......沒什麼啦。”   “說起來,為什麼我的墨鏡在你手裡?”   “我,我在搬你上車的時候,看到你的墨鏡掉在地上,我就給你撿了起來,然後就一直......拿著。”   “難怪右鏡片裂開了,不過問題也不大,反正我隻要遮蔽左眼接收的陽光。說起來,現在......”   “他們追上來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方星雨!”   伊蓮娜的吼聲從前座傳來。   “知道了。”   方星雨的目光轉著後方,下一刻,車外傳來震天的炸響。陳星看向後方,爆炸的閃光已消失,隻見硝煙彌漫。   “快走!對了,陳星,你還記得......哦,你還記得我們是在執行任務吧?你跟伊夏姐和小羽,還有古輝揚諾夫隊長,你們昨天晚上進入了死夢。”   “這些我都記得,星雨。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們要放棄任務,目標物品全部損壞,已經沒有任務要執行了。你們昏迷後,我和伊蓮娜拚盡全力才把車開進我們躲藏的地方,然後再次沖破包圍逃出來。伊蓮娜已經確認,敵人營地內沒有我們要找的東西了,現在我們要逃脫追殺,去海邊,找接應我們的人。”   “是嗎......想不到你們已經執行完任務又殺出重圍了,這一晚上都沒合眼吧,乾得不錯,辛苦了,星雨。”   陳星再次看向後方,剛睡醒的他迅速進入狀態。也開始感知周圍的生物磁場信號,一旦發現敵人便立即標記其位置。   “我感覺你的說話方式好像有點奇怪……”   “啊,這應該是我在死夢裡養成的習慣。”   陳星略帶歉意地笑著回應,他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更像是隊長才會說的。   “沒,沒什麼。等到了海邊......”方星雨略有慌張地重復說,“等到了海邊我們就安全了。嗯,你們也辛苦了,以後你們進入死夢時,我也會保護好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