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看來,我的姐姐西爾娜是一個的喜怒無常的人。這半個世紀以來,她犯下的罪惡數不勝數,其中大多數甚至比她的老師撒尼爾更加令人發指。可是在我看來,她不過是一個比我大四歲零三個月的女孩子,這個世界的所有滄桑和苦難,她比我多經歷了四年零三個月。我永遠不會懷疑時間給人帶來的變化,時間是一把刻刀,使人內心蒼老,留下陣陣劃痕,使人定形。 我之所相信這一點,也是因為我知道西爾娜。西爾娜的犯罪其實很規律,她是那種為達目的,可以隱藏自己的憤怒的人,因此也會在時機成熟後突然表現出出離的憤怒。她會小鳥依人般偎身於自己的仇敵,任人侮辱踐踏,也會在鮮血濺起時,雙眼通紅,一眨不眨地欣賞死亡。 不過在當時,也就是我擅自推開門,走進她少女的臥室時,並沒有想到自己會走進這樣一個癲狂之人的生活。我以為自己不過是來到了一間看上去陳設整齊,色調溫暖的閨房。房間的窗戶開著,沒有人,風從窗外的夜色吹進來,惹得燭火陣陣發顫。在她的製藥桌上,我還瞧見了一副吊墜,是用那種很細的麻繩穿起來的無心子樹的種子,種子被大火烤過,已經失去了形狀,部分表皮開裂得很嚴重,露出肉紅色的芯。這是這間屋子最不和諧的物品,就像是被一個混蛋不由分說塞進來的。 我在她的床邊站了一會兒,看著那一床粉色的被單,思考著就這麼坐上去,會不會顯得不太禮貌。 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叫我,“梅娜?”這聲音從窗外傳來,可是它很輕,所以並沒有使我驚異。倒是我轉過頭去,瞧見窗緣之中一個長發倒懸的腦袋,著實嚇了我一跳,。 “梅娜,你怎麼不敲門?” 後來西爾娜從窗頂上往下挪了挪,露出半個身子,我才明白她是用雙手倒抓著屋簷在看我。 “西娜,你快下來!這可有三層高呢。” 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說這話惹她生了氣,我不過是個遲鈍的村裡來的小姑娘,我又懂得什麼呢?所以我見她沒有說話,隻是繼續保持那種姿勢盯著我,就徑自走上去想托住她在空中搖搖晃晃的雙肩。就在這時,她的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聽見她說,“梅娜,梅娜,你喜歡飛嗎?”隨後便感到身體瞬間失去了重量,除開手腕處像是被鐐銬死死鎖住一樣生疼,我倒是並不格外難受。 我甚至笑了起來,就在這個叫西爾納的瘋女人差一點兒就因為我對她錯誤的稱呼而將我拋出窗外的那一時刻。 大概是這笑聲太過於無知,以至於就連西爾納那已經見過無數死亡的眼睛在看見我的笑容的時候,也不知為何改變了她多年以來殺戮形成的冷眼觀之的習慣。 她拉著我的手,像是小女孩兒拽著自己心愛的洋娃娃一樣在空中劃圈,隨後她收了一點勁兒,好讓我穩穩當當落在房頂上,就在她的身邊。而我,就像是一個剛進城的鄉巴佬一樣喘著氣,麵部通紅,不知所言。實話說,在空中的那一秒裡,我想起了小時候與父親玩的那種遊戲,父親用他堅強有力的手卡住我的腋窩,將我高高舉起,而我張開雙臂,如飛鳥展翅高翔。 我笑了半天,前仰後合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激動的話,發現她正專心致誌地看著我。 現在我來說說正在發生的這種驚人的友誼。一方是村裡來的天才魔法師(請允許我這樣形容我自己),此人在很小就被發現擁有難以控製的魔法天賦,可是由於其魔法常常展現出出人意料的破壞力,被一致討論送出村子由專人培養。另一方是無人問津的年輕殺手,拿著微薄的薪酬,四季無休地取人性命,正逐漸放棄自己身而為人最基本的情愫。 就是這麼兩個奇怪的女孩子並排坐著,以至於後來兩人的肩膀都快要擠在一起了。 現如今,我得知了西爾娜死去的消息,我知道這由於她過度享受魔法和殺戮,早已失去了對生命的眷念,可以這麼說,她的死發生在她的身體僵硬發涼以前。 正是因為如此,有人會說這不過是在為一個死人辯護。而這也正是我要說的,畢竟一個死人又能繼續犯什麼罪呢? 我想,女神也已經用死亡本身來原諒她了。 不管怎麼說,至少我原諒她了,為了她那一對瘋狂的眼睛,我也不得不原諒她。因為我愛她的眼睛,自打我遇見她,我就知道這對眼睛會伴隨我一生,可是我沒有想到我是愛著她的。 我記得那晚,我們第一次抱在一起,我對她說,“我可以叫你西娜嗎?” 她溫柔地說,“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殺死你。” 奇怪的是這麼可怕的一句話從她此時因先前的激動而發紅的嘴裡說出來竟有一點可愛。 我們在房頂上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後半夜裡,烏雲沉了下來,仿佛就要壓倒這世間的一切。這就是那晚發生的事情。 跟著撒尼爾配了三年的劣質藥水後,我拿著父親寄過來的一筆錢換到了範爾維斯大學的推薦書,也換來了我的自由。 又過了三年,我聽說了一場發生在郊外的殘忍事件。一個叫撒尼爾的魔法商人在外出時意外闖進了熊怪的領地,結果是此人一番掙紮,還是被憤怒的熊怪按在地上,一直到脊椎骨都被啃光了,才含恨死去。 不知道為什麼,在聽見這一消息的時候,我腦海裡想到了西爾娜。就如同此時此刻,我想起了癲狂之眼。 我想象著密林之中,她站在高處,蹲下身來,饒有興趣地看著撒尼爾將死時那張哀傷的臉。她還不忘用言語用刺激對方,因為人在死前會下意識求救,“救救我,西爾娜。”於是她冷漠地回答這句哀嚎,“你平時都叫我西娜,不是嗎,親愛的?” 等到撒尼爾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她繼續站著裡看了一會兒,突然感到有一點憂傷,於是她就走了。 關於西爾娜,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多。 現如今,人們邀請我為範爾維斯作誌,因為它是一座偉大的城市。而我在接受這一提議的瞬間就是我這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刻。此時我身處學院高塔的最頂端,孤身一人,被時間摧殘的內心依舊懷念著眾多老友。就是在這種狀態下,人們找到我,說隻有我才有資格做這件事。我想,我完全知道這座雄偉的城市因何偉大,那是出於人們前仆後繼地獻出生命,不是為了某種虛幻的價值,而是實實在在的去搭建一磚一瓦。可是轉念我又感到傷心,因為那些老友都相繼死去了。就在昨天,我也得知了我的姐姐西爾納在獄中死亡的消息,所以現在,我正在做著的這件事情便我唯一能做的事了。而待到此事了結,我想等待著我的大概也就隻剩下自己的死亡了。 在這種時候,人是最孤獨的。 我總愛在最最孤獨的時候去思考問題,我一想就想起了你,西爾娜。 我想起了你的嘴唇和額頭,想到你死死拽著我的胳膊,讓我不要離開你,想起你在我身後愣愣地站著看著我遠去,卻不知道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我想起了你的眼,你的瘋狂,你的愛。 這是作為一個曾經年輕過的傷心之人的最後聲明,本人,一位老人,一位朋友,一個單純的魔法愛好者,使用者,所言並無虛假,所至荒唐,無言之處,凝語情深。 ——《範爾維斯誌<序言>》大魔法師梅娜作
第一十一章.癲狂之眼(下)(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