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燕樸成去山上打獵,在林中遇到一個三十掛零的山民,“咿咿呀呀”地向他做著手勢,原來是個啞巴。 啞巴將他帶到一處泉邊,指了指邊上草叢裡躺著的一名漢子,再“咿咿呀呀”地比劃一通,就管自離去了。 燕樸成本想叫住他問問,但眼看地上那漢子已是氣息奄奄,便也顧不上其他,急忙開始施救。 他先是掐了掐漢子的人中,再對其胸背進行按壓與按摩,過一會,漢子的呼吸才開始有力起來。 他給漢子喂了水和隨身攜帶的紅薯,漢子終於緩緩張開了眼,用手指指腳上。 燕樸成捋起漢子褲管一看,大吃一驚,這腳和小腿已經腫成碗口粗了,上麵還有兩個牙咬的印痕,原來是被毒蛇咬了。 在山裡,被毒蛇咬傷是常有的事,所以很多人掌握對付蛇傷的方法,或者乾脆隨身帶著治療蛇咬的藥物。 燕樸成從小活躍在野外,因此知道一些對付蛇咬的辦法。 他迅速割下漢子腿上的一截綁腿,用它將漢子腫脹小腿以上的部位紮緊,然後拔出匕首,趁漢子不在意時,飛快地在傷口劃了一下,讓它流出血來。再以口吸吮,將吸出的血吐凈,自己用葫蘆裡的水嗽了口。 這樣操作之後,他將漢子挪到一處陰涼的樹下,讓他靠著樹乾原地休息,囑咐他無事千萬別動,自己去尋點草藥。 找了一刻鐘左右,燕樸成在一處近水的杉樹上見到一種攀援植物,頓時喜出望外。 這種牽藤爬行植物,有著三片光滑油亮的葉子,葉緣呈鋸齒狀,正是治療蛇傷的極好藥物——三葉青。 時月小心地將此藥連根掘起,在山澗中洗凈,然後連同莖葉搗碎,回來給漢子敷上,再用繃帶紮緊,滿意地長籲一口氣,對漢子說:“客官放心,這下您絕對安全了。” 漢子露出虛弱的微笑,雙手握住燕樸成的手,輕輕地說:“兄弟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由於不明其底細,燕樸成不敢帶漢子回家,隻好將他安頓在自己平時用來歇腳和管理瓜菜的一處草舍內,每日送飯問候,也幫他用泉水擦身。還隔天從山下的壺溪裡抓來石斑魚、龍虎鰍給他補充營養,調節胃口。 過幾日,漢子身體好轉,能開口講話了。 聽他講,那天咬他的蛇有手臂粗細,身上布滿了白色的花紋,頭是烙鐵形的,非常恐怖。 燕樸成聽了,知道他是被蝰蛇咬了。 這種蛇,在壺溪一帶叫作“方首斑”,身上的花紋呈黑白方格的形狀,是一種毒性很烈的蛇。如果不是發現得早,加上這位漢子自身的身體壯,怕已經沒救了。 漢子說他叫方義雲,江山廿八都人,是一名藥材商人,經常出沒於杭金衢一帶。 據方義雲講,他老家也在山窠裡,跑山林自小就有一套,可對江河裡的魚蝦就是外行了。老家村裡人平時除了家家多獸肉、臘肉、熏肉還有醬雞、醬鴨以外,魚吃得很少。山坑裡有的是石雞。它是青蛙的一種,有成人的拳頭那麼大,整天蹲守在水坑邊吃山蚊子、山蜘蛛。換了一般的山裡人,看到石雞早就抓了,用辣椒炒了吃,鮮嫩無比。但方義雲從來不抓石雞,也不抓青蛙。 他喜歡青蛙漂亮清爽的外觀,也喜歡它們雄壯的聲音——如波,如潮,此伏彼起,把山村的夜叫得分外寧靜安詳,把樹梢的月兒叫得清輝如銀,把少男少女們的心叫得柔情似水。 而石雞的叫聲,在蛙群中顯得卓而不群,顯得奇峰突起,就像一群遊動的小魚中最活躍的幾條大魚一樣,時不時會“潑啦啦”躍出水麵,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方義雲是這樣地愛著山田裡的蛙鳴,愛著森林中的石雞,所以,他寧可聽它們的叫聲,也不去剝奪它們的性命,更不願吃它們的肉。 他的爺爺和父輩一代更視石雞和青蛙為益蟲,說它們是水稻等莊稼的衛士,不許孩子們進行傷害。 在長輩們的影響下,方家的子孫從來不抓石雞和青蛙。 燕樸成知道這事後,就專門下山去溪坑裡為他抓魚。那個時候,他再次遇到了那個啞巴,對方剛從溪坑裡起身,兩根藤條上串滿了巴掌大的鯽魚和一尺多長的鏈魚。 秦時月看看他,不禁暗自點頭。啞巴就憑了手中一個簡單的魚叉,就能抓這樣的大魚,可見他的水性之好和捉魚的本事之大。 他告訴啞巴,那漢子已經得救,現在身體正在恢復中。啞巴似懂非懂,對他不停地點著頭,又不停地笑著,然後把一串魚送給他,打著手勢走了。 燕樸成本來想問問啞巴住哪裡,但想想山這麼大,一時半會也搞不清,再說跟啞巴交流,跟猜謎語一樣的,實在太累,於是也就作罷。回到草棚,他對方義雲講了,說遇見了發現他的啞巴。方義雲聽了點點頭,說,以後有機會會去尋訪和感謝他的。 燕樸成抓的,都是石斑魚和龍虎鰍。這兩種在別處很是少見的小魚,在水質清澈的壺溪裡,卻到處都是。它們附著在淺水處的石板及鵝卵石底下,很容易抓。燕樸成從燕落村的山民那裡用山珍換了一個小小的魚網過來,抓起來更不費事。從水草或大一點的溪石下起網,極少空網,裡麵總會蹦躂著一些小魚小蝦。 石斑魚多肉,龍虎鰍更是全身是肉。龍虎鰍從它的名字就可以聽出其特點,身上的斑紋像老虎身上的條紋,而嘴邊的觸須又像龍須。因身上的斑紋之故,它還有個很好聽的別名,叫“漾石虎”,大概就是形容它不是在鵝卵石之間輕輕漾動,就是伏在石上或石罅間一動不動。這小家夥很容易抓,並且全身都沒有刺,特別適合不太食魚的方義雲作為進補的食物。 由於燕樸成夫婦家裡的飯菜總有野豬、野兔、角麂等肉類,又有瓜果雜糧,所以方義雲養傷期間的營養很好,傷勢愈合得很快,一個星期之後,就能行走自如。 這一天,方義雲將隨身攜帶的一支德國造20響駁殼槍送給燕樸成,並教會他使用、佩帶與保養的方法,囑他以後若有要事,可到睦州烏龍山玉泉寺找住持日呆法師,或者到江山廿八都鎮“仙霞堂”找古藥師,就可以找到他。 燕樸成把槍遞回,說:“兄弟,您人在江湖,東奔西走,比我更需要它。” 方義雲又從懷裡掏出一把同樣的駁殼槍,說:“還有一把呢,它們是一對。身逢亂世討生活,沒有這東西立不了身啊,兄弟。這些年來,小弟走南闖北,浪跡江湖,從來沒有離開過它們,今日送您一把,算是見麵禮!也是咱兄弟結拜的信物。日後,咱就是生死兄弟,見槍如見人,槍在人在,槍失人去!” 燕樸成聽了這番擲地有聲的話,一時分外感動,當即撮土為香,與方義雲拜過土地、山神與十方諸天神佛。方年齡略長,燕尊其為兄。之後燕樸成帶義兄到了石壁下的家裡,將他介紹給內人餘山妹,方即刻又向餘山妹行禮,稱其為“弟妹”。 燕樸成見方義雲雖是個跑江湖的生意人,卻能使槍,還是個雙槍手,心內十分佩服。送方下山時,兩人約定以後就以山神廟為聯絡點,暗號是三聲狼嗷。燕樸成授以狼嗷之法,方義雲也學得惟妙惟肖。六聲狼嗷之後,對麵山上也起了狼叫聲。兩人哈哈大笑後別過。 這以後,方義雲一兩個月就會上山一次,多為一人,偶有一二隨從,攜帶些藥品、食鹽、辣醬之類。間或也有槍支彈藥交給燕樸成,讓他代為保管。 燕樸成夫婦在這片山上住久了,才知道當地人喚它“浮雲嶺”。這條長長的山嶺橫在黃坑塢村、燕落村上麵。從對麵下遊溪邊的橫槎、樹石村看過去,那蒼白裸露的部分橫在甑山的山腰,確實很像白雲縈繞一般。 燕樸成夫婦安居於此,絲毫不受打擾。他們平日裡居住石縫,仰望峰頂,觀鷹起鵲落,雲卷雲舒。他們愛這個山高路長與世隔絕的地方,完全將自己托付給了這片幽靜的山林。 期間,燕樸成帶著獵犬多次攀上黃天蕩,果見山高路陡,林木參天,珍禽遍布,確是處世外桃源一般的凈地。 山頂很平坦,有片幾十畝大的蘆葦蕩。這裡的蘆葦要比平地的高大許多,葉片特別肥厚。葦蕩內水波不興,漣漪陣陣,時有水鳥起落,也有成群的白鷺在翩躚翔集。有時還有擁有花色羽毛的大雁,但它們隻是遷徙途中的作客歇息,在蕩中盤桓半日,補充過水和魚蝦,又會重入雲霄邁上征途,排成人字形消失在遠空。 在沒有過客的時候,小小的野鴨才是真正的主人。它們拳頭大的身子在水麵滑行,耕出一條條弧形的水線。它們清冷的叫聲,讓葦蕩顯得清幽不俗,讓人有置身大荒與遠古之感。 這蕩很怪,不管春夏秋冬,水都是那麼點滿,不多也不少,不枯也不溢。 燕樸成觀察蕩的四周,全是黑壓壓的老鬆林,地上積著厚厚的鬆針。他想,看來是下雨後,這些鬆針和泥土都吸飽了水,才從四周慢慢滲透匯集到蕩中。另外,他懷疑蕩下還有泉水,這才保證了水蕩的久旱不乾和水量的均衡及四周植被與生態的穩定。 忽一日,樸成閑來生悶,遂起心去尋野生三葉青,又叫“三葉崖爬藤”,以緩和酈姑年幼時落下的季節性乾咳。 酈姑已經改稱餘山妹,但私下裡,他還是喜歡叫她原來的名字,覺得親切。 這一去,卻在黃天蕩以西數裡的峰巒上,發現有一處巨大的天坑。 天坑靠北的一側,綿延著一帶十來米寬的光禿禿的巖石,而且有三四十度的傾斜度。如果想從這巖石上經過,就必須克服斜坡,否則一腳不穩,就會滑入天坑的萬丈深淵。 一般人自然不會去走這樣傾斜的石坡。雨雪天如果在這樣的巖石上行走,無疑是想自取滅亡。哪怕是大晴天,想經過這片巖石的斜坡,也要比黃山的鯽魚背和華山的蒼龍嶺危險許多倍,甚至比走華山的長空棧道還要讓人戰戰兢兢。 接近這石坡,一般人都會倒吸一口冷氣——天坑深淵一覽無餘,你發覺自己就仿佛站在死神的身邊,膽小的人那是根本不敢看不敢挪動腳步,連蹲下身子目不斜視走的勇氣都沒有。 天坑的另一側,是一條三四米寬的小道,兩邊長著些灌木。這條灌木相夾的小道,自然成了溝通黃天蕩與甑山山體的唯一通道。 從黃天蕩去甑山主峰雙弓尖方向,或者從甑山其他諸峰來此黃天蕩,都得經過這裡。一般的獵人、樵夫,走的也都是這條小道。 初次到此,由於兩邊柴草灌木的遮掩,也許不覺得怎麼樣,等到你向兩邊探尋,則往往嚇得魂飛魄散。 因為這裡一邊是天坑,一邊是萬仞絕壁,你唯一的選擇不是前進就是後退。如果有人前後一夾,那你是插翅難飛了。 再說這天坑,東西寬幾百米,南北長有好幾千米,深不見底。 天坑的四壁如刀削斧劈,上麵長滿了灌木與柴草。 即使這是一座山峰,壁上也根本無立足之地,也就無法攀援。何況這陡壁是垂直向下伸展的,平常人見了,都會膽戰心驚。 一些有恐高癥的人,連走到天坑邊向下望一眼的膽氣都沒有,隻能遠望對麵的石壁來判斷麵前腳下石壁的情況。 也許正是這種深不見底的氣勢,連夏天都讓人發寒的冷氣,還有靜得可怕的環境,讓許多對它心存覬覦的生靈都退避三舍。似乎千年萬年以來,就沒有人下去過,裡麵也從未見過人類活動的跡象。偶爾能看到的,隻是那些喜歡活躍在絕壁上的獼猴與山羊。 然而,如果你是一個膽大心細之人,又是個對天坑懷有極度好奇的人,那麼,你就會去觀察它,研究它。這樣,你就會發現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譬如,那崖壁上原來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細石縫,雖不規則,但勉強還可容一二人上下。而且隻要具備足夠的四肢力量和超強的心理定力,通過特別的訓練,完全有可能在上麵進行活動。 天坑的邊緣和石縫裡麵,都長滿了柴草、荊棘、雜木,人似乎根本進不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無可插足。但如果你用一種工具,例如特製的堅硬鬥笠、盾牌之類,頂開那些荊棘,那麼是不是可以深入石縫裡麵?那麼,借助石隙內手臂粗細的千年老藤和雜樹,依靠敏捷的身手,不就可以自由上下? 倘是功夫高手,即使偶爾遇到一段沒有樹枝依傍的,也可以通過雙手雙腿撐住兩側的石壁而順利移動,甚至跳躍騰挪,也是有驚無險。 所以這天地萬物,對於平常人而言,常常構成許多的約束甚至威脅,可在具有特殊眼光、智慧和技能的人那裡,反而會妙用無窮。 燕樸成當然不會那麼想。他第一次看到天坑那兇險的形勢,就震驚得半晌不語。從小到大,他哪裡見過如此雄偉的高山和如此險峻的絕壁?他時常登臨的烏龜山,跟這甑山和黃天蕩這裡的山相比,隻像個小饅頭而已。哪怕是當地最高的蛇山和馬鞍山,海拔也不會超過500米。他以前放牛、種植、耕作、擺渡的壺溪,那平坦的溪灘和平靜的潭水,如今想來,是一處讓人感到多麼舒緩的地方。然而,自從來了日本人,一切都變了。他現在隻屬於大山,他要習慣這山裡麵崎嶇不平的路,茂密的森林和柴草,也要習慣這裡的豺狼虎豹、蛇蟲猛禽,他要更加勤快地練功習武,練出更敏銳的視覺、聽覺、嗅覺等各種感覺,更敏捷的反應和身手,更強大的力量,以應對詩情畫意當中所潛伏的隨時可能降臨的種種危機。 蒼崖子有《浮雲嶺》詩: 雲林雖僻遠, 中有異人居。 一俟英名動, 三江更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