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月回到團部之後,每天早八點晚五點,認真辦理公事,很快就將自己線上的公務處理得井井有條,讓同事們刮目相看。 彼時,談判已經結束。客方領導人也安全返抵。 此前,秦時月的內心充滿了敬意。 正如詩人柳亞子贊頌的那樣,先生之行,在世人眼裡屬於單刀赴會般的“彌天大勇”,是典型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為。 同時,時月也替先生捏了把汗。 現在,偏居一方自己送上門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哦。 但校長的內心一定會很糾結。原因很簡單:既想下手,卻又礙於天下人的目光和共識,不敢下手。再說,人家可是他三番五次公開電邀過來的客人哦,怎麼可以不以禮相待? 麵對鏡頭和鎂光燈,校長可以和顏悅色,談笑風生,甚至慷慨陳詞,可回到屋內,弄不好就是咬牙切齒,恨恨連聲。一到夜晚,則更是忐忑不安,左右為難,輾轉反側,內心有說不出的矛盾和糾結。 秦時月想,如果換了他是校長,其實根本不必糾結,因為這不是多選題,而是二選一的事:要麼做君子,要麼做小人。前者利國利民,一定名垂青史;後者利己不利人,最終也不利己。 不過,一時間,原來的工作節奏倒確實是慢下來了。上麵也沒有新的動作和指示。 閑下來的秦時月,這才想起臨行前戰區司令長官的叮囑,要他開展秘密調查和監視,一旦掌握通敵叛變、貪贓枉法、欺男霸女、為非作歹等證據,即刻向他匯報。 “想要強大,想要擊敗對手,想要收獲民心,想要長盛不衰,必須依靠一批光明磊落、無私奉獻、精忠報國的棟梁之材!對於一切的貪官汙吏,必須堅決鏟除,以儆效尤!” 戰區長官關起門來正襟危坐與他密談時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與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也是清晰在耳。 長官告訴他,他倆是單線聯係,此外別無第三人知道秦時月的工作任務。 長官還為秦時月配備了秘密電臺和密電碼。 所以,在秦夢,不光是保安團長莊厚德、警察局長路上,就連縣長袁楚才、縣部主任莫勤公,都是秦時月的監視對象。 秦時月既為上峰對他的信任而感激,又覺得有點不喜歡自己這樣的角色。他總覺得,監督官員的工作,應該由專門的部門(不是還有軍統、中統等特務組織嗎?)去承擔,而不應該靠著私人的授意。 想想《梁山泊水軍陣法》一書,想想長官交給的調查任務,加上心裡惦著個人,他覺得呆在辦公室肯定不是個事,還是要多出去走走。於是,揀了個休息天,秦時月便策馬直奔永王山。 一路蹄聲輕叩,隻在山腳涼亭作了停留,為何?石柱上有楹聯: 客遇何須問主賓,息肩休說來遠近。 突然而來坐一時無分你我,偶忽相遇談幾句各自東西。 秦時月為故鄉的涼亭文化而擊節贊嘆。 這些亭子,多半是善男信女用私款捐建的,而裡麵的柱聯,又總是那麼富有文采和哲理。 他發現亭子是建在巖石上的,石上有些淺淺的石窩。 他正看著時,身邊響起一個聲音:“這些印子像什麼,儂看出來沒有?” 時月抬頭一看,是一位砍柴的農民,正用跺柱支住扡杠歇擔,一邊摸著額上的汗,一邊沖著他笑。 時月也回了一笑,說:“像是馬蹄印吧?” 樵夫點點頭,說:“是的,客人好眼力。這些馬蹄印都是朝山下去的,當年救了朱元龍。他是兵敗後逃上山來的。他的戰馬聰明,在這石頭上轉過身踩了幾個蹄印,讓追兵誤以為朱元龍逃下山去了,所以沒有上山,才保住了朱元龍的性命。” 秦時月聽了,贊許地說:“真是一匹神馬,也是一個動聽的傳說!”他仿佛看見朱元龍的馬在泥地上掉轉頭,倒退著往山上走的情景了。 看官,你道這朱元龍是誰?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也。 朱元璋的原名叫朱重八,在家裡孩子中排行第八個,因家貧被父母送入皇覺寺出家,他師父為他改名叫朱元龍,說他以後會是元朝的一條龍。 這個名字,知道的人不多,可秦時月知道,因為小時候奶奶、爸媽和鄉人們講的故事裡,向來都稱“朱元龍”的。 朱元龍在浦陽江一帶曾與陳友諒的部隊激戰,兵敗後流落到壺溪永王山一帶,那是極有可能的。 出了亭子,他一刻都沒有停留,隻消半個小時就到了半山腰。 迎麵一座山門。 這山門也建得好,全是麻油石,以榫卯合攏,兩邊照例也鑿著對聯: 一腳踏進空無界, 雙手關上是非門。 橫批為: 妙智清涼地。 秦時月見了,知道已屬大名鼎鼎的千年古剎妙智寺範圍,便急從馬鞍上下來,改作牽馬緩行。 聽著清脆的馬蹄聲,他想像著,當年的朱元障,是不是也跟現在的他一樣,是這般牽著戰馬緩步進入寺院的? 前方綠樹掩映中露出了杏墻,墻上的花窗是鐘形的,大門裡麵的隔斷又是一麵蓮花的造型,正是寶剎莊嚴之地。 秦時月連忙找了處角落,將馬拴好,放上馬食,然後通過一扇側門進入寺院。 穿過伽藍殿,走進大雄寶殿,正麵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的坐像,兩邊立著迦釋與阿難。 秦時月不是佛弟子,但來到道場,還是生起不小的恭敬心,腳下也變得小心翼翼。仔細打量後,很快就被柱子上的一副對聯吸引,內容是: 敲晨鐘暮鼓,拷問眼耳鼻舌身意。 辦夏水冬湯,接引過去現在未來。 秦時月看過一點佛書,知道眼耳鼻舌身意在佛學裡統稱六根,相對應的就是色聲香味觸法,稱六塵,與此對應就是六識,統稱十八界。 在鐘樓、鼓樓邊上走了走,秦時月又被其對聯吸引: 巨鐘當當驚醒世間名利客,餘音裊裊喚回苦海迷夢人。 小槌輕點妙音能除三世苦,急鼓密聲威風遠震九霄雲。 不到這類清靜道場,是無論如何看不到這些振聾發聵的對聯的。它們能讓俗人躁動的心沉靜下來。秦時月正在沉吟時,一陣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秦時月定睛一看,來的原來是個清瘦的和尚,含笑向他合十。 秦時月還了一個英雄禮,便向他了解當年朱元璋在寺院裡的事,和尚問他是否願去客堂一敘?秦時月欣然而從。 兩人坐下來喝茶聊天。眼前是慈眉善目的出家人,身邊是一扇鼓形的窗洞,外麵的紫竹在風中輕輕搖動,發出“息索息索”的響聲。 秦時月照例自稱是紙商,閑來信馬走走,見到寶剎,便來拜謁。 和尚聽了,自然很是熱情,自稱法號見山,是本寺的住持。秦時月聽了,急忙重新起立施禮,方才落座。 秦時月施此大禮,也不無道理。原來,這住持,是料理寺院一應事務的“一把手”。如果廟大,上麵還有一位方丈;如果廟小,住持就是最高負責人了。 見山見他氣度不凡,又如此謙恭有禮,便愈加禮待。 在見山住持的講述中,秦時月仿佛回到了元末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話說朱元龍通過泥地上倒退上山的馬蹄印避過追兵以後,漸漸遠去的喊殺聲,讓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高度緊張的神情便也隨之放鬆下來。 隨後,信馬由韁的朱元龍,歪打正著地走進了這座建於唐太和元年(公元827年)的一座古剎——妙智寺。 當時這裡的住持是一初守仁和尚。 一初以為朱元龍隻是個普通的散兵遊勇,起初並未在意,安頓這軍漢在廟裡住下後,有時也分配他做點雜事。一天,他出門前吩咐朱元龍將大殿打掃一下,回來時卻懵了,因為他見到幾尊佛像被挪到大殿門外的道地上了。 他問手下小和尚是怎麼回事,裡麵是在搞衛生嗎?眾人都說不知道,隻好去問朱元龍。 朱聽了哈哈一笑,說:“哈哈,我掃地時手肘撞到了,嫌他們礙手礙腳,所以命令他們滾到外麵去了。” 一初聽了目瞪口呆,心想,這是哪裡來的狂徒?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你一介莽夫,哪裡配向尊者下命令?即使下了命令,他們又哪裡會聽你的瘋話?這些佛像,八成是你閑了沒事練筋骨時搬出去的,卻拿來與山僧取樂,有本事你再讓佛像歸位試試? 一初本想將這些意思說出來,但看看朱元龍高大威猛,腰間又掛著寶劍,便有些怵他,怕不小心激怒了會吃眼前虧,於是心中作數,私下裡讓小和尚將佛像搬回原處,心裡卻開始不放心朱元龍了,擔心他精神有些不正常,於是每日裡旁敲側擊打聽他的底細,也考驗他的智商。 朱元龍知道一初和尚心裡的小九九,懶得點破他,卻又煩不過他的打探,一日晚間便在寺壁上題了一首詩: 殺盡江南百萬兵, 腰間寶劍血腥腥。 山僧不識英雄客, 何必叨叨問姓名。 廟裡的如蘭和尚見了朱元龍的題壁詩,真是吃驚不小,翻著腳板底去報告一初住持。 一初看詩後大驚,心想,如果說讓佛像出去可以通過人力來偽裝的話,那麼,這寫詩可是真功夫,憑空杜撰不出來的。此人有如此胸懷,究竟是何方神聖?於是也想多會他幾會。 於是,他私下裡悄悄地去看那軍漢,卻聽說軍漢跟著僧人出坡去了。 一初來到菜地,見隻有幾個和尚,並沒有別人。 轉過菜地,是一片林地,可以遮蔽太陽。他一眼就瞅見那裡仰八叉地躺著個人,頭下枕著根扁擔,兩手攤開,兩腳又左右劈開。 他走近去,那人聽到動靜,也不起身,隻將身一轉,卻將頭下的扁擔墊在了腰下。 這一初見了,更為吃驚。他是個修行之人,悟性不是一般的好,心想,剛才這兩個睡姿,不是“天子”二字麼?這睡覺都能睡出“天子”二字來的,不睡覺的時候那還了得! 驚慌離去的一初和尚,在回去的路上細細品味前麵那首題壁詩,心想莫非真是天子落難來到此間?回到廟裡後,他急召如蘭,讓他專門就此事卜一卦。 精通易數的如蘭掐指一算,正是真龍降臨之象。兩人霎時又是興奮又是焦急,急得在方丈室內坐立不安,摩拳擦掌。分別嘀咕一番之後,兩顆燙出戒疤的光腦袋湊成一個“8”字,商量出一套接待方案。 先是當晚待朱元龍睡下後,兩人於燭火光裡,一個擎墨,一個執筆,在朱元龍的詩下麵和詩一首: 禦筆題詩不敢留, 留時唯恐鬼神愁。 忙將法水輕輕洗, 尚有紅光射鬥牛。 次日晨起,朱元龍見到和詩,知道和尚已經清楚自己的身份,又見一初、如蘭侍候益發殷勤,每日裡除了足量供應茶水飲食,還破格讓他飲酒食肉,還在他臥室擺上了糕點、水果,照顧得無微不至,便也頗為滿意。 而朱元龍呢,也正好借此機會休養生息。 講到興處,見山住持將秦時月帶至寺院後山一處山穀,指著眼前一塊十來臺風車大的巨石,說此石大有故事。 時月抬眼細看,像個秤砣,又像一塊皇帝用的玉璽,下大上小,有幾丈高,孤零零地矗在山坡上。 兩人登上此石。時月見其頂部呈圓形,中間平坦,四周高起。巨石四圍皆山,一麵是下山的穀口,背後及左右首皆是低嶺,眾嶺拱石,甚是奇特。石的邊緣高起處可坐四五個人。中間凹下之處又甚是平坦。 見山告訴他,當日朱元龍每日裡拉著一初、如蘭二人,在此飲酒下棋,盡興而歸。 時月與見山住持在石上對坐下來。確實,眼前平坦處剛好擺一塊棋盤或棋布,在此空穀品茗對弈,把酒言歡,那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見山住持說,當年,兩位和尚就常常陪同朱元龍,在此喝茶對弈,消磨時光。但時間一長,和尚們便有些犯難,這個說要去田裡拔秡草,那個說要去地頭管麻雀。 為何?隻為這妙智寺,自從唐朝元和年間僧人會遇騎驢至此建庵,定下的祖規就是農禪合一,躬耕自食。 時月說,是的,禪門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規矩,是唐朝百丈懷海禪師所創,世稱“百丈清規”。 話說朱元龍聽了兩位和尚的念叨,有些不耐煩了,說:“好啦好啦,你們放心好了,以後這永王山的田裡,不必擔心長什麼秡(bo,發聲為陽平)草,也不會來什麼麻雀的!” 這天子金口一開,可真絕了,此後永王山上的田裡就不再長秡草,也不再有麻雀。 後來朱元龍定都南京,專門將一初和尚召去南京報恩寺,如蘭和尚則選去杭州天竺寺,對自己藏身過的妙智寺,則大加封賞。 此後,妙智寺聲譽鵲起,極盛時有僧尼一千餘眾。山上的坡地良田,幾乎全都劃歸寺院所有,供和尚、尼姑白天出坡所用,多餘的租給山下的村民耕種。 那日在烏珠旮旯裡,那俊俏後生來自平留給秦時月的,正是當年朱元龍在妙智寺內的題壁詩。 秦時月閑下來手不釋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要能找到借到的,什麼書都看,因此知識麵非常廣。前麵那首詩,以前在《山海經》上看到過,來秦夢後,翻閱縣誌時又看到過。所以那天一看後生留的便條,便明白了其意思:一是想考考秦時月對地方文化的了解程度,二是想掂量一下他的聰明度。 如果他足夠聰明,又有意結交,自然能夠按詩索人。 隻是這是和尚修行之地,俗家人來這裡乾什麼?時月不覺心中有疑,便問見山住持,這寺院附近及永王山上有沒有人家?見山說沒有。時月又問這廟裡有沒有常年居住的居士之類的外人?見山也說沒有,不過經常來短時居住的還是有幾個的。 秦時月問有沒有一個叫來自平的小後生?見山說有啊,他是廟裡的檀越,與自己過從甚密,常捐一些銀兩給寺院。隻是新近可能家中有事,沒有上來過。 秦時月一了解,原來來自平是鳳梧鄉西南屏峰園人氏。 鳳梧那邊時月有遠親,小時隨大人去拜過年,於是決定趁著天色未暗,去走一回。 之後,在見山住持的陪同下,秦時月參拜了大雄寶殿、彌勒殿、韋陀殿,又在地藏殿為父親作了祈禱,並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大洋,作為對廟裡的布施。 見山稱謝接受,並盛情邀請秦時月在寺院安住一晚,但時月因訪友心切,未作逗留。見山住持一直送到山門,兩人施禮作別。 蒼崖子有《題永王山》詩: 宦海多何事, 逢迎哪有邊。 棋盤石上坐, 無事即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