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離廟下西南方二十裡許的山坳裡,有個地方叫屏峰園。 不到其地,光聽其名,就讓人浮想聯翩——山巒如屏風一般包圍著的家園,會是多麼蔚然深秀。 此地位居義門山脈深處,在甑山的西麵,天子岡的東麓,四圍皆山,隻通過山徑與外界相連通。 如果從廟下前往,一般隻能先往西到達鳳梧,再轉折向南,走完村與村之間溝通的卵石路、石板橋之後,再沿著崎嶇的鄉間小道走上十多裡,轉過一重重的山,才能到達。 小村總共也就三四戶人家。在村子東南一處山塢裡,有一個院落,當中一幢三開間的兩層樓,聳著馬頭墻;北首是一溜五間的平房。四周有著一人多高的粉墻,墻上有各種用瓦片疊成的造型別致的花窗,沿墻根種了些臘梅、海棠、鐵樹、紅花繼木、十大功勞、八角金盤之類的灌木。 而房子的周圍,除了南向的大門沒有遮擋,其他地方三米開外都密植著香櫞、金桔、無患子,從二樓的窗口便伸手可及。 這些果樹與灌木之間,卻是略顯空曠的草地與小徑。 疏密與高矮的搭配,進入院門就能強烈地感受到。 院子北麵與西麵俱是坡度較小的平緩小丘,南麵院門外流著一條清澈的小溪。 無論從哪個方麵講,這都是一處絕佳的隱居養怡之地。 周止泉老先生在此已住了幾十個年頭。 小孫女周紫蘇每天清早起床後跟著爺爺在院子裡做“五禽戲”、“易經筋”,再練飛鏢,然後吃早餐。 大孫女周白蘇則大清早就會起來做早餐。早餐多為玉米、番署等五穀雜糧,或者是由它們做成的食品,有時也摻雜些小米粥或山藥意米粥,間或還有紅棗、杏仁、核桃肉等,巧手變花樣,交替著吃。 吃完早餐,姐妹倆會跟著爺爺下地侍弄藥材與莊稼,製作“神農膏”。 心靈手巧的周白蘇會製作很多農家特產。春天曬曬筍乾、蕨菜乾,夏天曬紅辣椒、乾菜,秋天則做番薯澱粉、葛根粉,曬番薯乾,冬天就製作凍米糖、年糕乾等。 比白蘇小了九歲的紫蘇就在一旁當下手,順便也學了不少手藝。 再有空,紫蘇就看看書,練練武,跟姐姐彈彈琴,聽爺爺講講古。俗話說“山高皇帝遠”,也真是有道理。外麵的槍聲炮聲與內憂外患,與這裡好像沒有一點關係似的。 這一晃就過去了很多年,周紫蘇不知不覺長到了18歲。 且說這日清晨,周紫蘇因昨夜看書過遲,為書中主人公命運所係,一宿心神不寧,朦朧間聽到馬蹄聲,還以為是在夢中。後來聽到姐姐白蘇在樓下脆聲與人打招呼,才起身憑窗觀望,卻是一名俊俏小哥正在問訊。白蘇姐隨後就開了門,那小哥牽著匹高大的駿馬走進院內。 好一個豐神俊逸、骨骼清奇的青年郎君。隻見他豹形身材,四肢修長,皮膚白皙,五官端正,一雙眼睛如山泉般清澈明亮。還有那對嘴唇,竟如塗了胭脂一般,紅得讓人心跳。 她們家難得來人,更難得來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如此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周紫蘇一時竟然有些慌了神,想穿衣,卻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並且丟三拉四,好不容易才穿戴停當,又對著鏡子東照西照,生怕出現什麼不雅之處。而在自己急急忙忙下樓時,帽子被樓梯口的柱頭一掛,竟落下滿頭的青絲來。 她正在遲疑要不要將頭發重新綰回去時,卻見爺爺站在樓梯下麵,微笑地看著她說: “慌什麼?不就來了個客人麼?” 她突然覺得爺爺的目光有點意味深長,頓覺一陣臉熱,嬌羞地喚了一聲:“爺爺——” 說完索性披散著一頭秀發,迎著來人走去。 來者正是秦時月。 他於淩晨從廟下白猿仙師廟出發,看看天色尚早,故而一路迎著薄霧,緩轡而行。 漸漸的,卵石驛道變成了山徑田塍。 穿過幾處涼亭以後,他並沒有往露天煤礦那裡去,而是沿著山邊小道,一路往南疾進,到得一處穀地,見青草溪收攏得隻有二三十米寬了,才打馬涉水而過。 他這條路線,乃是為了避開煤場上空的吊橋。那橋是臨時架設的,風吹著都會動,人走上去更會晃,馬踏上去估計就會產生很大的搖擺和動蕩了,加上橋麵的木板不完整,對馬的考驗實在太大,萬一受驚或失蹄,場麵將無法想象。所以他寧可繞一些遠路,也要確保馬與人的安全。 過溪之後,他沿溪往回走了一陣,眼前出現了一座氣勢不俗的石拱橋,兩頭各有一株參天古樟,橋下又是淙淙的流水。 他在橋上勒馬立住,辨別了一下溪流的方向,原來來自西邊的一帶山巒,從橋底流過後匯入青草溪。時月想,按照方位,估計隻要順著這條溪流逆行,就能找到屏峰園。果然,這一路過去,又是一番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的境界。 到了山腳,方見兩山相夾,中間一溪,溪邊一條羊腸小道,巨蛇一般遊入山塢裡去。這水流呢,越往山裡進,越是豐沛和清澈。溯溪而上幾裡,再見到一座石拱橋時,屏峰園到了。因為拱橋的一頭連著一塊巨巖,石上鑿著“屏峰園”三個顏體大字呢。 過橋,右邊有溜小山,朝南的坡上,臥著幾間茅草房。這些房子的墻壁是用黃泥和著稻草絲築成,有的地方已經開裂。房子四周的草坡上,一些雞三三兩兩地在散步覓食。 時月不急於下馬,而是繼續前行。因為憑他的感覺,來自平不會住在這樣的小房子裡。 前方是一處山塢,進去便見一幢瓦屋隱約在綠樹叢中,近前一看,有個院落,圍著有鏤窗的粉墻,當中一個木頭臺門,稻草覆蓋的門楣上,刻著“藥莊”兩個缽頭大的篆字。 兩邊粗大的木柱上,也以拳頭大的字,刻著一副對聯: 焦琴彈落天邊月, 野鶴銜來世外丹。 用的是類似李斯《嶧山碑》當中的鐵線篆的小篆字體。 在這山野之地,竟然有著如此雅致的門樓,可見主人的修養。秦時月看著,不覺有些出神。 “請問客官找誰?” 他遁聲望去,隻見臺門邊嵌著竹葉磚雕的鏤窗戶後麵,露出一張年輕女子俊俏的臉。 他說,自己來找一位名叫來自平的朋友,是住這裡嗎? 年輕女子笑了笑,為他打開了院門。 他看看眼前的女子,年齡與自己相仿,體態輕盈,美目盼兮。 秦時月牽馬進入,不由細細打量眼前這座精致的庭院。 對麵矗著一幢兩層三開間的木樓,白墻黑瓦,聳著高高的馬頭墻。 墻上爬滿了紅木香。 樓的周圍,種滿了花草樹木,而且層次甚多。 正當他出神之際,一個活潑的身影來到他麵前。 時月定睛一看,是個長發如瀑身形窈窕的美少女,紅唇皓齒,一雙秀麗的眼睛波光粼粼地打量著自己。 秦時月立住腳,對她笑笑,叫了聲“姑娘”,便不知道再說點什麼。 他被她的美麗和清純所震驚。 剛才開門的姑娘沖時月一笑,說:“來自平的事,客官問她便是。” 俏姑娘抱了下拳,含睇對著他淺笑,口中發出柳鶯一般清亮的聲音:“您好。我叫周紫蘇。紫蘇是一種香草。”說完抿著唇,有些羞澀地看著秦時月。 秦時月抱拳作禮,說:“原來是周姑娘,幸會,幸會!鄙人擅闖尊府,多有打擾!” “今天叫‘尊府’,那天說‘寶苑’,公子呆也不呆?” 秦時月聽了大驚:“來自平是您什麼人?莫非他告訴過您我們的事情?” 周紫蘇莞爾一笑,說:“哈哈!吾兄終日在外遊宴,豈有心思顧及小妹!休要提他。”說完莞爾一笑,還將臉扭向一邊,手輕輕地撫著黃膘馬的鬃毛,口中贊道:“好漂亮的馬哦。” 那馬似通人性,見到這麼漂亮的姑娘,一見麵就對它這麼好,也很是受用,搖著尾巴,眨巴著大眼睛,有點害羞地用頭小心地觸碰著姑娘的纖纖玉指。 秦時月見狀,急忙作禮道歉,說:“賢妹息怒,鄙人專為拜謁令兄而來,如有冒昧,還請寬恕為盼!” 周紫蘇見到秦時月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盯了他兩眼,然後目光開始放柔,溫柔地說: “兄長不在,妹妹可否代他盡地主之誼?” 她看看秦時月不知所措的樣子,益發覺得可愛,溫柔地做個手勢,說:“公子,跟我來吧。” “請進。”剛才替時月開門的女子,也微笑著向他打著手勢,意思是讓他隨紫蘇姑娘進去便是。 沿著花徑,時月隨周紫蘇來到一座圓月門前,門上方以隸書寫著“蘭麝住雲”四個字。 秦時月下意識地醒了醒鼻子,果真有一種隱約的異香,卻又講不出是什麼花的香氣。 這股獨特的幽香,還有這隸書的穩重,好像還真的會讓漂流不息的白雲停駐下來。 他覺得這字體選擇得恰到好處。要讓雲駐下來,當然用穩重些的書體比較好;但如果將“住雲”二字換成“飛雲”,則用行草來寫,就比較切合意境了。 他想,自己不就是一朵飄來飄去的輕雲麼,到此小駐,聊寄浮生半日,不亦樂乎? 眼前這位叫周紫蘇的漂亮妹子告訴他,剛才那香氣,是院子裡的綠植散發出來的。這裡的綠化,共分十個層次: 最低的是那些長不高的山坡草,寸把高,小時候秦時月與小夥伴們經常在上麵摔跤戲耍。 再高一點的是沿階草和麥冬。 再往上是低矮的黃楊木、紅花繼木、女貞等灌木。 第四層是杜鵑、青木。 再往上是修剪成圓球狀的紅葉石楠、枸骨、火棘。 第六層是垂絲海棠。 第七層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和上麵種著的蜘蛛抱蛋、南天竺、繡球花。 第八層是櫻桃、梅花。 第九層是金桔、石榴、胡柚、香圓、香泡。 第十層是樸樹、榆樹、榔樹等高大的樹種。 幾畝大的庭院,不管是腳邊還是頭頂,都簇擁著綠植,難怪會飄滿著這麼一股異香,那個叫來自平的年輕人和他眼前的這個漂亮妹妹,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可以住在如此美妙的神仙之境。秦時月想著,不覺重重地深吸了幾口氣。 穿過月門,眼前就是剛才所見的那座中式主樓,磚砌的門樓上刻有一枝梅花,兩邊的青石條上陰刻著一副對聯: 才聽竹葉皆唐句, 又睹梅花品宋詩。 用的正是行草體,書風明顯承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和北宋名家米芾的風格,但起收筆少了二王的露鋒勾挑,多藏鋒,下筆剛猛果決,收筆又含蓄沉穩。然結字又偏偏采納了米元章的險絕一路,欹側揖讓變化多姿,故而又顯得十分妍美。 秦時月進了堂前,在八仙桌右側的太師椅上落座,周紫蘇則於左側相陪。 秦時月打量四周,覺得這客堂與上次烏珠旮旯裡的茅屋相比,布局已大不一樣。雖然還是八仙桌與擱幾,但全是烏黑鋥亮的紫檀,上首的兩張太師椅還是雕花的,跟明堂上粗大橫梁上的木雕一樣,盡是精工細作。擱幾上方呢,不再是插幾根雉雞尾巴了,而是掛著一幅蠟梅傲霜圖,兩旁配著對聯,聯曰: 過嶺素月是勝友, 橫窗疏梅當佳人。 覺其平仄自出機杼,又是即景遣興,看了不禁微微頷首。這一進門,連續多處均是跟梅有關的圖案與詩句,可見主人對於梅花的喜愛之情了。 秦時月甫始入座,便問:“令兄別來可好?” 周紫蘇笑言:“托公子之福,吾兄出則騎馬仗劍,入則喝酒撫琴,不要太逍遙了呢。”她歪著腦袋開心地說。 秦時月點點頭,說:“如此快意人生,真讓人仰慕也!”之後不無悵意地說:“隻是我來得不巧,恰逢他外出。” 周紫蘇笑笑,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公子今天怎麼有空?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刀血腥腥。山僧不識英雄客,何必叨叨問姓名。怎麼樣,找過來不容易吧?”說完笑咪咪地看著他。 “令兄與賢妹真是感情甚篤,無話不談啊,連荒山留詩這樣的事也跟您講?”秦時月訝然。 “當然得講啊。公子與吾兄素昧平生,卻能於危難之際出手相助,實乃義士,容小妹代兄謝過!”說完,周紫蘇起身道了個萬福。 秦時月慌忙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常理。而且我那天並未拔刀,隻是將其拉下擂臺,拉出是非之地而已。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倒是令兄重情仗義,後在甑山乾草坡助我一臂之力,又在烏珠旮旯裡授我武功要訣,讓我好生感激思念。” 周紫蘇微微一笑,說:“是嗎?公子這樣的人才,確實有責任為弘揚中華武功而不懈努力哦。” 秦時月有些靦腆地說:“說來慚愧,我對老祖宗的了解不多,更談不上掌握,直到那天令兄作了啟蒙,眼前才豁然開朗,方知華夏武術,實乃絕世瑰寶……早就想來,隻是苦於公務纏身。適逢勝日,乘興訪擾,也上了永王,拜了廟,一路尋來,實在饒有情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但願賢妹不要見煩。隻是未見令兄,難免有些遺憾。” 秦時月想想昨晚在獅子山白猿洞裡的奇遇,不禁有些感慨。 周紫蘇搖搖頭,說:“哪裡哪裡,公子這樣的貴客,請都請不到呢,吾兄聽了肯定會很開心的。” 秦時月聽了,突然想起個問題,問:“令兄姓來,妹妹怎麼姓周,莫非你們分別跟爹媽姓的?” 周紫蘇聽了一楞,然後又急忙點頭說:“是啊,是啊,公子說得不錯。” 接下去,兩人聊了些話,周紫蘇這才知道,秦時月原來是公門中人。 說話間,秦時月見先前開門那女子用托盤捧了兩杯熱騰騰的香茶過來。 周紫蘇雙手接過,說:“謝謝姐姐!”然後轉向秦時月介紹說:“我姐姐,芳名周白蘇。白蘇也是一種香草。” 秦時月這才知道她們兩人的關係,便也起身行禮,叫了聲“白蘇姐姐好。” 周白蘇聽了,雙頰早已飛紅。 周紫蘇看了,拍手大笑,說:“從沒人叫過姐姐,姐姐也從沒見過哪個弟弟,嗬嗬。看,臉都紅啦!” 秦時月再去看周白蘇,兩人四目相對,如清泉遇上澗水,頓時嘩的一下激出水花來。 秦時月心裡一動,想,啊呀,這姐姐的眼睛……可等不及他細想,周白蘇已一個轉身,飄然出了大門,隨後從門外飄進來一句話:“我做飯去了……” 蒼崖子有《履約》詩雲: 當時有諾豈能忘, 一路尋蹤到藥莊。 小徑呀然門驟啟, 美人芍藥競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