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常常在披雨的黑色屋簷下,一個人抱著肥胖的花貓發呆,母親被我冷落後病情隱隱有些復發,她也不愛走動,就老是在微弱的燭火下一針一線地縫著什麼,用的基本都是紅線。到了飯點,她會說:“別在門外杵著了,吃飽了才有力氣感時傷懷。” 我關心的事情本來就少,沒有事做的時候就更不願想事情,掇了一條小板凳坐在屋簷下靜靜地看著落下的雨珠,看著它們迅速地落下,然後隱沒在地上,無數次嘈雜地重復著這樣的節奏。 我的耳邊忽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當我想聽的時候,卻不再是雨點的墜落聲,而是一段天然偶成的私語,很清晰,很近就像在耳邊奏響;我的視線在一陣模糊之後看到的是凝固的畫麵,無數墨水般的流線在雨水中穿行,猶如道道縱橫捭闔的劍氣,時隱時現,又像是行雲流水的行書、狂草、大潑墨,無數精奧招式的拆解在我眼前來回交錯,幾隻魚兒在其中任意地浮遊,與墨雨劍息穿插在一起,黑與白一時難以分辨……我的六根忽然清凈,又像是忽然堵塞了,聽不到也看不著,聞不出摸不著,意識陷入了一片混沌。 …… 眼前的視角還是最熟悉的老佛堂,真奇怪啊,為什麼我會覺得奇怪呢,難道我覺得眼前的究竟是夢境嗎,還是心障呢?如果真是夢境,那麼最容易見到的理應是最熟悉的東西,要麼便是平日最思念的某某,為什麼我會見到那個模糊的身影呢?是因為我太想念他了嗎? 那個人依舊是穿著蓑衣戴著鬥笠,隻不過這次手裡沒有提著那把生銹的劍,當他推門而入的時候,給屋子裡帶來了一股粗糙的風塵與濕潤,母親趕緊去關上門,脫掉他身上半濕的衣服,隨手給他送上一杯熱茶,然後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餓壞了吧?快坐下吃點,然後泡個澡,晚上給我們娘倆暖被窩。”我敲著筷子說:“就是就是,吃飯才是檢驗生存的唯一標準。”那男人嘿嘿笑著,道:“下次不會了。”然後坐下拿起筷子,我們三個人一起捧著碗裡的麵條觸棱地吃著,時常給對方夾菜。 父親的形象頭一次在我眼前如此清晰,為了好好看他,我連吃飯的速度都變慢了不少。我發現他和想象中的冷血劍客不同,倒是更像尋常人家的莊稼漢,喜歡喝酒說臟話,喜歡在女人麵前絮絮叨叨,吃飯的時候,棱條分明的臉孔上兩條胡須一上一下地跳動著,看上去煞是可愛。 “閨女乾嘛不吃飯,盯著老子看什麼,還能看出花來?”他沖我憨笑道,我說:“就是頭一次看見您這麼活蹦亂跳地出現在麵前,心裡高興,當然要好好看清楚了。”“是吧,不愧是我的女兒,做事都是不拘小節,過來讓爹抱抱。”我便跟兔子似的蹭上去,摟著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逗得父親哈哈大笑,氣的母親碗都差點打翻。 “我說閨女也十五歲了,平日裡養的水靈靈的,心裡有沒有心儀的對象?老爹我給你爭取一下。”父親搓著手笑嘻嘻道。 我趴在桌子上不知道該怎麼說,心裡還是糾結,或者說愁腸百結。 母親湊到他耳邊擰了他一下,輕聲道:“還不就是褚家那少爺,明明自己先看上的我們家閨女,誰知道他家裡人嫌我們家窮,非要講什麼門當戶對,你說氣不氣人?” 父親一拍桌子,胡須豎起道:“這算是個什麼事嘛,狗屁門當戶對,閨女怎麼了,要樣貌有樣貌,要——哎,話說閨女你似乎確實沒什麼擅長的東西啊,想著和你媽一樣光靠臉吃飯可不行,她連繡花都不會,飯也總是炒糊,你可不能這樣。”“你個死男人,要不是你整天打打殺殺的不務正業,我和靜靜至於過得這般艱難嗎?還嫌棄我,我起碼把靜靜送去學堂念過書,這小鎮上有誰家小姐比我們靜靜文化高?”“嗨,這年頭讀書有什麼用,讀得再好還不是讓男人騎在上麵?女人最重要的是持家。至於我,年少時也是胸懷大誌的,要不是遇見了你,過早隱退江湖,說不定已經是武林裡響當當的人物了。”“去你媽的江湖,要不是整天理會那些恩怨情仇的破爛事,我們娘倆至於整月奔波,到現在連個正經的家都沒有嗎?”“好了,言歸正傳,女兒總是要學一樣東西的,事實證明你說的知識並不適合在這個世道生存,看看那些流落街頭的窮書生就知道了,咱們總得女兒學一樣保護自己的本事吧,你說是不是?”“我懶得跟你計較,這事還得看女兒意見。” 他們兩個忽然不吵了,一齊把目光投向我,我心裡有些遺憾,然後正色道:“我覺得老爹說的沒錯,我想跟你學武功,你覺得怎麼樣?”父親愣了一下,問道:“可是,為什麼忽然想起來要學這個,這可不是朝夕之間就能有所成就的。”“我想的很清楚,爹你一個人混江湖那麼久,這可不是個安全的活兒,萬一哪一天出事或者不在我們身邊,我也有能力保護自己,甚至可以幫你報仇雪恨啊。” 母親有些坐不住了,勸我道:“你可想清楚了,打打殺殺雖然不是什麼好事情,卻也是兇險萬分,動不動沒命的事情。而且會很苦的,手會磨起泡,身材會變形,胳膊會變粗……”“我知道啊,凡事總要嘗試一下才肯罷休,我這人懶慣了,又不愛動腦子,好不容易養的壯實了,不去練武功還真是有些可惜,這個過程說不定也很有趣呢。”我微笑道。 父親沉吟一會,忽然微笑道:“不愧是我的閨女,那就教你最厲害的劍法,學不會可不許哭。”“才不會,你現在就教我好不好?”“走,我們去外麵。”父親提上那把生銹的鐵劍推門而出,我跟了上去,母親在後麵喊道:“天快黑了,雨還沒下完,早點回來。” 我站在屋簷下,眼前除了正在滴落的雨滴,還有正在院子上的磨刀石上“琤琤”磨劍的父親,這個過程持續了很久,事實上磨劍也是要學劍的一部分。 磨好劍後,他隨手撒了個劍花,對我念念有詞道:“我修的是刺雨劍,劍意細膩婉轉,於簡樸稚拙之中自見真章,給女子練也很適合。這套劍法在江湖勉強排得上號,卻也並不好學,一招一式的領悟,全靠你的天賦和琢磨了。”說罷也不廢話,開始自顧自地舞了起來,整個人做出的動作漸漸超出常人能夠理解的範疇。 我還沒看過癮,父親已經收劍,一邊走進門一邊對我說:“外麵有人來了,去看看吧,別讓人等時間長了。” 我很奇怪,既然有人來那你躲什麼?我走出籬笆,依稀看見在裡許外的碧色淺草上,藍煙似的群山背景下,有一個小小的亭子,亭子裡一個白色的影子,和一柄繪著墨竹的白色紙傘。 他來做什麼? 天色卻然有些昏暗,我打著燈籠急匆匆地穿過那裡許的、被山石碎草黑泥阻礙的距離,跑到亭子裡,身子還是淋得有些半濕,我哈著熱氣看著他道:“你怎麼來了?” 褚非魚道:“我記得,我好像,還欠你一樣東西。”說完朝我伸出手來。 我看著亭子外的群山蔥鬱,嗅著古老的雨息,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藏緊了衣袖。 褚非魚忽然抱著我,還沒等我說什麼,就用他那不善表達的嘴唇堵上了我想傾吐的欲望,我的心隻好就此沉淪,什麼苦樂悲喜也不記得了。 風吹的有些冷,現在是秋天嗎? 我微皺著眉想要問他,卻發現褚非魚不見了,亭子也不見了,我還一個人傻傻地在雨中撐著那柄古傘。 我有些落寞地走回家,看見父親已經重新穿戴好蓑衣戴好鬥笠,提著那柄古老的劍走出來了,眼神寫滿了我讀不懂的復雜,我跑上去大聲問他要去哪裡,他沒有回答我,隻是一個人走著,最終奔跑起來,消失在落寞滿地秋葉深深的雨夜之中了。 眼前的畫麵像是倒帶一樣,又回到了我最不願意接受的情節:冰冷的雨巷、黑漆漆的殺手、飆起的無數血花、倒下的孤單身影……如果就此終結在這裡就好了,可是沒有,任憑我如何哭喊,這該死的夢境還是要把我帶到更遙遠的未來,要讓我目睹更殘酷的結局。 我看到了,母親在我麵前微笑著死去了……我穿上血紅色的衣衫,提著那柄老劍,在幽長的小巷子裡麵對無盡的殺手,揮動著鐵劍開始平靜地殺人,殺了很多人,但我一點不害怕,我殺得很盡興,隱約有入魔的跡象。 那不知道是多久以後的事情了,或許很多年,或許就在幾天後吧,如果踏上復仇之路要付出如此的代價的話,那麼我寧願永遠不去碰那把劍。 最後的畫麵是最可怕的,褚非魚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哭得很厲害,好像在求我放過誰,然後我放下了劍,下一刻他一刀插進了我的心口。奇怪的是,我似乎沒有死成,但是結局究竟是如何的呢?我再次睜開眼,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看見的是老佛堂,母親正在燭光下睡著了,手裡藏在尚未縫完的紅衣。 我心裡忽然很害怕,但我不敢哭出聲來,我輕輕推開門,看見天色接近白晝了,屋簷上的花貓看見我,半瞇著眼很開心地“喵嗚”了一聲,我“噓”的做個動作叫它老實睡覺,便用粗布裹著那柄老劍,抱在懷裡,然後朝大街走去。 …… 在野邊的一處歇腳的小亭子,那裡挨著一家小店,那小店也真小,隻有兩個人,那兩個人一個復責看門吸客,一個負責釀酒泡茶,一個樣貌極俊,一個極醜,彼此互助,小店的生意居然也支撐得下去。 這天恰好來了兩個客人,看樣子都是外地來的,一個一身黑衣,四十歲上下,戴著鬥笠,懷裡抱著一柄劍;另一人身量高大,粗布衣衫掩蓋不住他的一身橫練。兩人找了個桌坐下,要了兩壺酒,在杯盞中細細品著,嚼著花生米,高大的那位隻是豪情萬丈地吃飯。 黑衣男子忽然出聲道:“主人家這酒倒也不錯,尋常的酒家可釀不出此等好酒。” 店主是那名俊郎的青年,微笑地道:“客人謬贊了,此言或許可有別的深意?”“正是。” 那黑衣男子抬頭指著杯中的殘酒道:“這酒有江湖氣。” 主人不解。 對麵正在狂吃的漢子忽然問他的夥伴道:“何為江湖氣?” “江湖自然有氣,別人嘗不出來我卻能略知一二。”那黑衣男子慨然笑道:“殺的人多了,自以為能藏的很好,這酒中的殺意可是滿得快要溢出來了,店家還要和我裝傻充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