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兒吧。”張栓跺了跺腳。 兩人停在一處幽穀,太陽此時剛剛升起,陽光還沒有打到低處,倒是陰影占了大半,此處陰涼宜人,地勢卻有些險峻,斜坡底部生有一池湖水,湖色較深,也看不出深淺。 張栓尋了一處緩地,示意陳生坐下,自己兩腿一盤化了個打坐姿勢,對陳生說:“煞訣帶在身上了吧?” “嗯。”陳生一點頭,從衣服裡掏出一卷書,遞與張師兄。 張栓卻推了回去,說:“打開它,照著上麵念出來。” “哦。”陳生有些緊張,翻開書卷,上麵第一句話寫著,“煞氣……乃以……心……心……” “煞氣乃以心魔為食,”張栓打斷了他,“好了,小師弟,你可知此話何意?” “我,不知道……”陳生低下了頭。 “簡單來說就是,若要修煉這煞訣,你便要找到自己害怕什麼,喂養你害怕的東西來換取力量,”張栓解釋道,“但心魔可不隻害怕這麼簡單,小師弟,你知道你的心魔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陳生的頭變得更低了。 “……張師兄,你能告訴我心魔是什麼意思嗎?” 張栓看著陳生,眼神流轉,一對漆黑的眸子在眼孔的縫隙後,隻覺得他沒有注視任何人,僅僅是在想著事情。 “愛恨,貪嗔,癡欲……”張栓握住左腕,“但是,你不必了解得如此清楚,隻需要依靠你的感覺,想出你……最不願麵對的東西。” 陳生閉眼,眉毛皺在一起,卻是在努力回想那些噩夢片段,可偏偏這時怎麼也沒記起一個來,累得他滿頭大汗。 “想不出……”陳生真想把頭埋在地裡。 “無妨,修行一途本就不平,沒有誰是毫無風雨便成就大道的,”張栓毫不在意,“時間還早,我們可以在這裡待一天,這一天裡,你要盡力去想。” “是。”陳生屏氣凝神,再度閉上了眼睛。 時間一不注意,就會流逝得飛快,兩人來時還是晨曦初起,眨眼間就已經薄暮降臨。 張栓期間回去了一次,帶了些乾糧給陳生充饑,整個下午,他都在看著陳生努力去想著自己的心魔,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黃昏。 暮色靄靄,夕陽為萬物鑲上一道金邊,遠山的彤雲燃燒在天際,仿佛諸神在九天之上燃起篝火,舉行著盛大的祭祀。 張栓睜開眼,見陳生依舊雙目緊閉,顯現出一副吃力的樣子,便知今日無果。 他站起身,叫起陳生:“今天就練到這裡吧,天也不早了,該回去歇息了。” “張師兄,我,我還可以再試試!”陳生不願放棄。 “修煉不是一天就成功的事,需要一點一點積累,今天沒什麼成就沒關係,明天繼續努力就好了。”張栓拍拍他的肩頭,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陳生滿臉羞愧,一天下來信心大減,本以為能一天便有所成果,讓師父高興高興,結果現在什麼也沒練成,讓得他無地自容。 “張師兄,我跟大家比起來,是不是很笨很差啊?”陳生站在原地問道。 張栓聽到後腳步一頓。 他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小師弟,你知道嗎?你若是今日一下子就找到了心魔,可以說是一件好事,但若是找不到心魔,也是一件好事。”張栓一邊往山坡上爬著一邊說道。 “可是,找不到的話不就修煉不成了嗎?”陳生傷心道。 張栓笑了笑:“你現在不明白,日後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走吧,跟上來。”張栓沖他招招手,又繼續爬著。 陳生慢慢跟上去,漫不經心地爬著坡,心裡卻還在糾結自己一事。 他抬腿踩著石坑借力,不料眼睛正瞅向別的地方,腳下踩空,身體頓時失了重心! 陳生驚慌失措,胡亂伸手想抓住什麼東西,可雜草根淺,周圍也拽不住什麼,最後不可避免地向下倒去。 腳下石塊滑滾,陳生被一塊巖石絆倒,仰麵朝天,整個人翻出了陡坡,直朝穀底墜去。 “張……” 陳生突然發不出聲,巨大的失重感壓得他喘不過來氣,昏黃的天空在他眼中旋轉,他看到遠處有一群鳥兒趁著夜色飛離樹林,張師兄的身影也像離開的鳥兒一樣越來越小。 “撲通!” 後背傳來劇痛,仿佛有人把整張皮膚都扒了下來。 陳生感到渾身冰涼,寒冷的湖水慢慢包裹住了他,如同溫柔的女子輕輕纏繞著他的身體,熟悉的黑暗籠罩了他。 曾幾何時…… 陳生閉上眼,眼前黑暗並無差別,耳道漸漸被灌滿水,肺部裡的最後一絲空氣也被排出,他好似睡著了一樣,靜靜躺在地麵上。 滴…… 滴……滴…… 滴……滴……滴! 雨聲又大了起來,豆大的水珠砸在他的臉上惹得眼皮微顫,雨水順著眼角滑落,慢慢滲進土地裡。 又是一聲驚雷! 陳生猛然驚醒,大口喘著氣,感覺到渾身已經濕透了,湖水蕩漾在他的腳下,如同親昵的小獸輕輕討好著。 他抬頭往天上看去,漫天黑壓壓的一片,密密麻麻的烏雲匯聚到一起,紫龍般的雷電穿梭在雲層裡,偶爾啼鳴,天地便變得一片慘白,好似群山枯骨。 他有些困惑,卻不明白為什麼困惑,他是為了什麼來的?現在坐在這湖邊,或許是為了等什麼人,或許是為了做什麼事,反正一定有什麼理由。 陳生站了起來,腦子一片混亂,想不起自己為何在此,隻記得自己剛剛才掉進了湖裡。 這時,眼角有一個黑影閃過,他趕緊瞅過去,以為是什麼可以詢問的人,可是那黑影跑得太快了,一瞬間便消失在眼前。 那黑影的體型像是個孩子,也許是這附近村莊的人,可以問問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想到這兒,他立刻追上,兩腿邁得飛快,直往那黑影消失的地方跑去。 穿過灌叢,麵前出現了一條河流,上麵架著一道石橋,不知為何,陳生心裡便認定了那黑影一定越過了河,自己也沒有起疑,腳下步子絲毫不緩,快速跑過了石橋。 向右轉去,有一排排的房屋佇立著,雨水順著屋簷流下,一麵麵水簾擋在房屋門前,仿佛阻擋著外人進入。 陳生跑得很快,他看到那黑影閃進了一個房屋,於是連忙追上。 “等一下!我隻想問問……”他喊道。 在房屋的盡頭,黑影就是在這裡消失的。那是唯一一家房前沒有雨簾的屋子,雨水順著瓦片的縫隙流動,但到門前又自動消失掉了。 陳生無暇顧及這些,他隻是想問問這裡是哪,好找個辦法弄清楚…… 手掌攀上了木門,一縷細細的塵埃被抖落,他愣了一下,想看看門後是什麼樣子,手上卻瞬間沒了力氣。 眼前的木門仿佛有千斤重似的,用盡了力氣也推不開,陳生感覺這似乎和木門沒有關係,是他自己不願去推動,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顫抖,仿佛有什麼人…… ……不願麵對! 他咬咬牙,狠下一股勁,木門硬生生被推到一邊,自己的手腕居然也被拉斷了,可是沒有巨大的痛楚湧進腦海,這點兒傷勢對他似乎根本沒有影響。 陳生走了進去,走得很慢很慢,他聽著自己的心跳,不敢用腳步聲打亂它。 一步……兩步…… 一個無頭的婦人端坐在燈前,燭火慢慢燃燒著,燈芯因燒得太久已經發黑,但仍然能點著火。 他沒有注意到屋外的暴雨已經停了,外麵一片寂靜,靜得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了這間屋子。 陳生靜靜注視著婦人,心中竟絲毫不懼,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親近。 婦人在納著鞋底,錐子一釘,再用細針引線納鞋,動作有條不紊,沒有腦袋並不影響她做事。 他緩步靠近,鼻頭突然一酸,眼淚擅自跑了出來,他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感覺? 婦人微笑著,他就是知道她在微笑,即便他看不到她的臉。 他知道她剛才就一直笑著,好像在等著誰回來。 細針頂不透鞋底,婦人兩手一滑,錐子滾落,骨碌碌抵在了他的腳邊,她身子一歪,攤在了椅子上。 陳生在原地不知所措,左耳邊一響,一旁的門打開了。 他扭頭看去,見到一個孩子站在那裡。 孩子瑟瑟發抖,渾身上下滴著水,他低著頭,麵容被長發遮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陳生猜他便是那湖邊的黑影,於是想開口問他這是哪裡。 孩子慢慢抬起了頭,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一模一樣的臉,仿佛有人在他麵前立了一麵鏡子。 “吼!” 陳生嚇得大叫,可剛出聲便愣住了,這不是一個人該發出的聲音,反倒像是某種野獸。 孩子似乎被他的聲音刺激到了,竟一躍而起,尖叫著撲上去把他壓在身下,雙手死死掐住陳生的脖子,眼中滴著瘋狂。 陳生用手扳在孩子的胳膊上,想把他推開,可當他看到自己的手時,嚇得連呼吸也忘了。 鋒利的倒刺布滿雙手,猙獰的血管在青黑色的皮膚上跳動,十指如同惡鬼般尖銳枯瘦,輕輕一刺仿佛就能穿透一個人。 孩子流著淚,哭喊著嘶吼著,陳生眼前漸漸模糊,感到有溫熱的水珠滴在自己的臉上,朦朧間隻聽到斷斷續續的句子。 他一手擋著孩子,另一隻手在地上摸著,腳尖一頂,錐子被移到跟前,右手抓到了婦人滾落的長錐。 陳生已經無法呼吸了,孩子掐得很緊,讓得他的頭部充血,快要失去了知覺。 長錐一刺,脖子上的力道瞬間減輕,陳生踢開孩子,捂著自己的脖子連忙咳嗽,再晚一點他可能就會被憋死。 陳生睜開眼睛,隻見孩子倒在一邊,腦袋上插著那錐子,鮮血正從傷口處汩汩流出,染得地麵上一片猩紅。 但那孩子沒有死去,他眼神是死灰的,嘴卻一直在動,孩子從剛才掐他的時候似乎就一直在說些什麼。 陳生的身體動了起來,他爬到孩子嘴邊想聽聽他在說什麼。 “把娘還給我……”陳生突然說道。 一瞬間,他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把娘還給我……” 陳生顫抖著捂住嘴,驚恐地看著眼前的孩子,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的話會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 “你是誰?”陳生大吼。 “我是長生。”他自己回答。 “誰是長生?我才是長生!” 陳生張大了嘴巴,仿佛要吐出什麼東西。 “不,你是陳生。” 他吐出來一個墨綠色的長條物體,發酸的胃液淌在一邊。 “我才是長生!我才是長生!你騙我!” 陳生抓起那物體。 “長生不會殺娘的,你殺了娘,你不是長生!” 他看清了,那是一把古錐。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殺娘……我沒有殺……” 古錐微微震動著。 “……誰是我娘?我娘在哪啊?” 男孩兒站起身,手裡抓著發顫的古錐,他瞪大了眼睛,像是誰也不認識了一樣,一步步走向另一具孩子的屍體。 古錐落下,更多的鮮血噴湧而出,男孩兒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砸著,臉上帶著麻木的神情,他渾身都已被噴出的鮮血覆蓋,孩子的屍體早就碎的不成樣子,但男孩兒手中的動作一刻也沒有停下來。 “你不是長生……你不是長生……你不是長生……”他低低說著。 男孩兒雙眼空洞,最後一下把古錐插在一團肉上,肺喘得如同破煙囪一樣,看著屋內沒有一處不是紅色,他竟笑出了聲。 “嗬嗬嗬……” 他跌坐在血泊之中,腦袋埋在膝蓋裡,明明是在笑,眼淚卻不要命地流著。 世上隻剩下了這一間小屋,而屋裡的人,也都被他除掉了。 再無人與他活著。 他慢慢動起來,兩手把殘肢合攏,仿佛拚拚圖一樣把孩子重新組裝到一起,他拔去古錐,往身體裡填著血肉,多餘的部分很少,不一會兒便都裝滿了。 他抱緊拚完的東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用力摟在胸前,血水浸滿了他的衣裳,但他毫不在意。 男孩兒緊緊抱著他,很久很久之後,無聲痛哭起來。 “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不要走!我不想一個人!”男孩兒哭著。 “我不當長生了,我不當了……” “你是長生,你回來吧……” 血肉是不會說話的,隻有男孩兒一個人的聲音回蕩著狹小的空間裡。 湖水裡。 陳生漸漸顫抖起來,兩行血淚滴出,又被湖水暈散了去,某條不起眼的經脈悄聲貫通。 《煞訣》道:“煞氣乃以心魔為食。” 水息滲入毛孔沿著經脈運轉,逐漸變為陰冷的煞氣,到最後匯聚於體內,一團團兇煞積累,讓得眼白也染上一層黑色。 體內的某處,一抹墨綠一閃而過,似是驚醒了過來。 “小師弟!小師弟!陳生!”張栓著急地大吼著。 一個沒注意就讓陳生掉了下去,真是氣得他忍不住打自己一個耳光。陳生落入湖裡時他才剛剛回頭,身後不見小師弟的身影,又看到下麵湖水白沫翻湧,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趕緊從坡上跳下來,直接躍入湖裡,在陳生快要沉底的時候把他撈了上來。 張栓割破手腕,把自己的血滴進陳生嘴裡,右手掐訣,隨後食指中指並攏,往上一抬,大喝一聲:“出!” 混合著胃液的湖水被陳生吐了出來,張栓又如法炮製,把肺裡的水也清得一乾二凈。 在確認了還有呼吸之後,他便立刻背著陳生施法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