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陪沈素在東城逛了好幾個景點，吳青覺得沈素去旅遊就像是在遊戲裡找NPC完成任務——目的明確、行動乾脆、講究效率。 　　吳青不太喜歡這樣的旅途。他覺得旅遊就是去放鬆的，靠在沙灘椅上曬太陽才是他所追求的。不過，沈素看起來很開心，他覺得累些或許也值得。 　　剛剛回復完沈素發來的消息，吳青拉上床簾，做好了入睡的準備。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睜眼就是蚊帳，閉眼就是沈素。 　　“沈素要是能陪著我一輩子就好了。” 　　吳青在想。 　　他要是有個鏡子，肯定會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的傻笑。 　　兩個舍友在聯機打遊戲，宿舍的燈還開著。雖然吳青拉上了床簾，但他沒讓舍友安靜一些。吳青隻是在想沈素罷了。 　　吳青邊想著，一下子就睡著了。 　　夢裡的吳青突然驚醒——自己正躺在客廳的藤椅上。廚房裡叮叮當當的聲音已經停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海鮮的鮮香。這股鮮香爭先恐後地鉆進吳青的鼻子裡，讓他想起了初中的時候母親給他做的夜宵。 　　吳青又在夢裡回到了老年生活。這個夢好像還續著之前國慶假期的夢。 　　吳青去廚房看了看，兒子吳蒼蔚在切菜。海鮮炒年糕擺在灶臺上，就像自己小時候吃過的那樣。 　　他嘗了一口。就是海鮮炒年糕的味道——海鮮的鮮香、年糕的糯彈，一樣不落。但是，卻沒有初中時吃過的感覺了。 　　吳青意識到，自己已經七十多了。那個給自己炒年糕吃的母親，已經在前幾年去世了。這盤年糕缺少的，是那個坐在旁邊看吳青吃年糕，聽吳青說話的媽媽。 　　吳青鼻頭一陣酸，喉嚨有些哽咽。 　　但是吳青的心裡卻十分平靜。 　　吳青有些詫異。二十多歲的他本能性地感到悲傷，而七十多歲的他卻是雲淡風輕。就好似是一個軀殼裡有著兩個靈魂，而這兩個靈魂本質上是同一個人。 　　咽下這口年糕後，吳青已經心如止水。他七十多年的記憶讓他看淡了親人的離去，他也知道在不久的將來，自己一樣會永歸自然。 　　他覺得就像有兩個自己在這個軀殼裡。七十多歲的自己是身體的主人，平靜地生活在夢境裡；二十多歲的自己是個外來者，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用這具身體感知著夢境裡的世界。 　　他一下子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是二十歲的吳青？還是七十歲的吳青？ 　　吳青一下子呆站在原地。 　　沈素剛好路過廚房門口。看到呆站在廚房裡的吳青，她沉思了片刻，走上前去。 　　“老頭子？” 　　沈素試探的叫了一下吳青。 　　吳青愣了一下，轉頭看向沈素。那個在現實裡戴著貝雷帽的小個子南城姑娘，在夢裡依舊精神。隻是臉上的皺紋告訴吳青，人生一場，無人不老，無人不變。 　　“阿青？” 　　“阿素。年糕蠻好吃的。” 　　吳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吳蒼蔚轉過頭看了一眼爸媽，手上的菜刀在空中頓了頓，又轉過頭去切菜了。 　　這回是沈素拉著吳青的手臂，把他領到房間裡。沈素關上房門，坐在房間裡的小茶幾邊，一隻手搭在窗臺上，望向對麵的大山。 　　南方的冬天，山上依舊翠綠。隻是樹也一年老過一年，像人一樣。 　　“阿青啊。你在年輕的時候和我說過，以後老了我們兩個就不叫對方名字了。你叫我老太婆，我叫你老頭子。” 　　沈素說話的時候，並沒有轉過頭來。語氣十分平靜。 　　吳青依舊無言。他不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是覺得好像事情的發展都在沈素的掌控之中。 　　“那時候你說，假如以後有一個二十歲的你，來參觀你七十歲的人生，那麼就讓我叫你阿青。因為二十歲的你隻會叫我阿素。” 　　沈素轉過頭來，微笑著看著吳青。 　　“這就是你的老年生活，或者也不是。這是你現在看到的，以後會怎麼樣，都在於你。阿青，好久不見了——這麼年輕的你。” 　　沈素眼角有些泛紅，她笑了笑，拿紙巾輕輕擦了擦眼。 　　“我……” 　　吳青開了口，卻不知道說什麼。七十歲的他，聲音有些滄桑，記憶卻是一片空白。剛剛還能記得母親兩年前去世的事情，現在卻對這五十年發生的事情毫無印象，隻記得昨天陪沈素在東城逛了一圈。 　　看樣子是七十歲的自己讓了步，讓二十歲的自己來體驗生活了。 　　吳青苦笑。沈素看吳青有苦說不出的樣子，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用說那麼多了。泡壺茶去吧。” 　　吳青又坐在了茶桌前。他轉頭去看自己的茶葉櫃——這是年輕的他夢寐以求的東西。茶葉櫃裡各種茶葉都有，但是最中間的放的卻是一罐小青柑。吳青好奇，打開茶葉櫃把小青柑拿出來看了看。這罐小青柑已經放了很久了，罐子上印著的柑子都褪了色，但是罐子裡還是滿滿當當的，應該隻喝了幾個。他知道自己不喜歡喝小青柑，沈素也是。 　　小青柑的旁邊擺滿了名貴茶葉。隻有這罐小青柑的價格和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猛地一抬頭，轉向沈素。 　　“爸他……還在嗎？” 　　吳青眼睛有點紅。他知道，父親三十歲他才出生，現在老人家還在的話已經百歲高齡。他問這話隻是抱有一絲僥幸罷了。 　　“爸去村口找謝叔聊天去了。” 　　吳青看了看手上抱著的小青柑罐子，發現有滴眼淚滴在上麵。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把小青柑放了回去。 　　吳青重新坐回茶桌前，還沒等吳青問，沈素就開口了。 　　“爸這幾年腸胃不太好，喝不了茶了。你就把那一罐小青柑放在那了。” 　　吳青對父親有種復雜的感情。他很敬佩父親，一窮二白為自己拚出個小家，支持自己一直讀書。雖然平時很嚴厲，但是吳青想要買東西的話基本都會給。吳青從小跟著母親長大，父親一個人在外地做生意，一兩個月才會回家一趟。吳青小時候最開心的就是父親回家的時候，行李箱的角落裡總會有一個玩具——有時候是一盒樂高，有時候是一輛遙控車。 　　但是吳青和父親有些疏遠。一來是因為吳青的父親不經常回家，在吳青小時候的記憶裡大多是母親。另外就是吳青的父親很是嚴格，經常教育吳青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吳青幾乎沒看到父親慈祥的一麵。 　　但是吳青知道父親的心。平時和父親要生活費的時候，父親從來都沒說什麼，直接給他匯了款。在自己考上東城大學的時候，吳青看到父親站在村口挺直腰板和別人笑著聊天的樣子，他覺得很值。大學之後，父親沒有再過問他的成績。每次吳青給母親打視頻電話的時候，父親都坐在旁邊，隻問他生活怎麼樣，身體怎麼樣。 　　吳青知道，父親隻是不善於表達罷了。 　　吳青很欣慰，父親還在。吳青拿起熱水壺，往茶壺裡慢慢地注水。 　　沈素看著他，就像每個寒暑假的時候看著他泡茶的樣子。他抬頭看向沈素，餘光瞥到了掛在正對麵的母親的遺像。 　　“叔叔阿姨都還好嗎？”吳青想了想，問沈素。 　　沈素笑了笑，沒說話。然後微微搖了搖頭。 　　吳青拿起茶壺，把茶湯倒出來。他沒喝茶，徑直下了樓，往廚房走去。沈素見狀，也跟著吳青去了廚房。 　　廚房裡，吳蒼蔚正在蒸魚。魚剛剛放進鍋裡，吳蒼蔚轉過頭，不知道爸媽要乾什麼。都是兩個七十多的老人家了，剛剛還突然煥發第二春，飄起了戀愛的酸臭味？吳蒼蔚有點摸不著頭腦。 　　“魚我來看吧，你去叫你爺爺回來，準備吃年夜飯了。” 　　吳青不敢再說多，生怕露了餡。 　　沈素站在旁邊憋笑。“蒼蔚，趕快去吧。” 　　吳蒼蔚半信半疑的離開了廚房。薑林夕和吳蒼黛走了進來。 　　“爸，媽，我們來吧。你們去坐著吧。”薑林夕是吳蒼蔚的妻子，但是吳青不記得自己有這個兒媳。他隻能半信半疑地被薑林夕攙走，留女兒吳蒼黛在廚房裡麵。 　　“那我去叫幾個孩子進來。”沈素邊說邊往外走。 　　“我也去吧。”吳青趕緊跟上，生怕離開了沈素沒人幫自己打圓場。找書苑 www.zhaｏsｈuyｕan.coｍ吳青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個老頑童，貨真價實的。 　　在院子裡，沈素停了下來。 　　“這是你的未來，不用有什麼擔心的。人生還長著。這隻是個夢境。” 　　吳青有點發懵：“你知道這是夢？” 　　沈素笑笑，沒說話。 　　“那我現在能回去嗎？明天我還要帶你坐動車回南城。”吳青有些著急，怕自己在現實裡沒聽到鬧鐘，誤了車。 　　“原來現實裡是你考完研那年啊。你後來和我說，你就是從那次開始，對我有喜歡的感覺的。”老太太笑的很靦腆，就和年輕時一樣。“那你回去吧，別誤了車。” 　　吳青還想問這五十年裡發生的一些事，剛要張口，他就醒了。 　　宿舍一直沒有睡覺拉上窗簾的習慣，大家都是拉上自己的床簾。但是吳青一睜眼，發現床簾的縫裡並沒有透出光來。他長舒一口氣，看了看手機，現在才早上五點。 　　但他不敢再睡了，再來一個這樣的夢怕是真的要趕不上動車了。 　　於是他起了床，慢慢悠悠地洗漱，然後坐在桌旁玩手機。他在翻相冊裡的照片，看自己和沈素的合影。吳青邊看邊回想那個夢。 　　“原來這囡兒老了以後長這樣！” 　　車上，沈素坐在窗邊，吳青坐在沈素旁邊。沈素盯著窗外發呆，吳青雖然也扭著頭，但他沒看窗外，隻是一直盯著沈素的側臉看。 　　吳青好奇，沈素在想什麼呢？ 　　沈素在想，吳青在看什麼呢？ 　　兩個人一路無言，就這樣到了南城——他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