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式燕以樂 　　中國人的飯桌禮儀文化與西方現代文明是截然相反的。 　　西方人吃飯，席間座次分明，秩序井然，人人端然危坐。進餐時格外安靜，動刀叉、拿杯盤、入嘴咀嚼，都要盡可能地不發出聲響。而在中國人的飯局上，地不分南北東西，人不分貧賤富貴，吃飯總是要圖個熱鬧，不鬧則食之不歡。舌尖上品味佳肴的同時，還要開展進行一些開胃消食運動，或者隻是嘮嗑閑聊，清談高論；或者玩一些勸酒侑觴小遊戲，高雅者飛花傳令，分曹射覆，低俗者猜枚劃拳，擲骰搖盅。富貴大戶鐘鳴鼎食以娛賓，白衣人家粗茶淡飯也要盡其所有圖一個賓朋偕歡。總之就是用一桌飯菜酒食饕餮盛宴，混淆彌合主客之間的內外親疏、人際之間的身分地位高低、人心之間的隔閡齟齬，最終達到情意交融，物我無分，渾然同感；肴核既盡，杯盤狼藉，同歸於茫茫天地混沌之初。這就不像西餐，特別刻意地在飯桌上分席分餐，突顯所謂的個性獨立、所擁有的資產身價爵位，等級森然，不可混界侵犯。 　　當下吳明喆在周家做客，酒過三巡，雖然沒有劃拳喝彩那種粗豪的大聲大氣喧嚷熱鬧，卻也少不了綿綿不絕的接長龍嘮話兒助興。這種席間嘮話並不設定話題，都是隨機而來，隨興而發，可以是從眼前飯桌上的的酒菜口感、食材用料製作方法引出，說一說本地的山林田野特產，道及鄉間近事、時政要聞；也可以是天馬行空天外飛來，山神水府、堪輿地理、古今掌故、歷史流傳各種奇談異聞，再到國際新聞笑話；一個話題正說得興濃，旁邊孩子們一聲撒嬌哭鬧或是席間一個湯勺傳遞打斷，隨即又轉到另一個話題上去了；如風飄，如水流，不著意而起，不經意而行，最終也不關心到哪裡止歇。 　　吳明喆對一盤冬筍炒臘肉的獨特風味甚是稱道，他旁邊坐的一位中年客人就問他都偏好哪些口味啊，然後便問到了他家鄉是哪裡？這也正是座上所有人都關心但是都不好意思打聽明問的。吳明喆便淡然回答說他是三和市裡人。不想這位客人像是不太長心眼，順著又追問下去了：“吳先生今年多大了？成家了嗎？” 　　吳明喆笑笑，照實回答他：“今年有三十八了吧，還沒成家呢。” 　　這客人長呼一聲：“三十八了？真是看不出來，吳先生看著也就像二十出頭的樣子——”他向座上所有人求證他說的話，“大家覺得說是不是？” 　　大家也都驚訝地紛紛搖頭又點頭說是，周大嫂也笑說：“我之前一開始還一口一個大兄弟地叫來著呢！你看大周今年正好三十整，可看著他才真像是三十八了——” 　　中年客人又問吳明喆：“吳先生像你這樣各方麵條件都這麼好，怎麼還沒結婚成家？” 　　吳明喆故作為難狀，夾菜的筷子停了半天才笑笑說道：“這個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命裡缺少紅鸞星眷顧的緣故吧？”所有人都笑了。 　　笑聲中周大嫂嘴裡含著筷頭，兩眼有意思地望向坐在她旁邊、一直都不說話的周姑娘，眼光在她臉蛋兒上溜了一溜，卻被周姑娘圓睜大眼給直狠狠地瞪了回來，周大嫂笑了笑。 　　周妹溪以為敬陪末座，隻管自己悄沒聲兒地扒拉飯，這席上就沒人關注到她了，然而不多久後話頭終究是轉到她身上來了。這也是避免不了的，因為她是山村裡的第一個女大學生，人又出挑得這麼標致。 　　這裡的叔伯鄰居們自然要關心問起她的學業情況和現在畢業後的打算：“你上的是哪所大學啊？聽說已經畢業了，國家安排在哪裡工作？” 　　她也隻好照實回答長輩們的問話，吳明喆這時也才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聲音挺清亮麗質：“上的是浙江農林大學，已經畢業兩年了，現在國家不安排大學畢業生工作，都是自己自由擇業。起先在上海一家品牌服裝店裡上班，因為業務拓展，今年國慶節後我正好被選派回到三和市這邊做店長助理……” 　　一位客人便急著插話進來說道：“這女娃子可厲害了，當年高考考了653分，超過了一本線120多分，進了全省50名，全且江市前五名，在我們西樵鄉，說起名兒來無人不知啊。現在大學畢業了，以後可要更出息了——” 　　眾人矚目贊賞之下，周姑娘不免有些羞赧低下頭，說道：“真是慚愧，對不住父母和家鄉父老們！讀了這麼多年書，家裡使去了不少錢，終究是百無一用。現在大學畢業生這麼多，工作都很難找。這一次要不是各位叔叔伯伯和吳先生搭把手相救，我父親、我們這一家人都難得保全，更別說能有今晚這樣一桌子熱鬧團圓年夜飯……” 　　眾人連忙安慰道：“慢慢來，慢慢來。這才剛畢業嘛，困難隻是一時的……” 　　周姑娘斟滿了一杯酒，雙手端了站起來，麵向席上各位客人和吳明喆麵前轉一轉：“我給各位叔、伯、大哥和吳先生敬一杯酒，感謝你們今晚惠然光臨我們家做客，往後還請多多關照指教！我先乾為敬，大叔大伯、吳先生隨意——”一仰脖，滿滿一杯五十多度的白酒一飲而盡。 　　眾客人想不到一個女娃子竟然如此豪氣，不簡單啊，都端起了自己麵前的酒杯來飲盡了。 　　吳明喆旁邊鄰坐的那位中年客人這時便又對他說道：“女娃子現在正好也在三和市上班，吳先生你得時常關照一下呀！” 　　吳明喆笑著答道：“應該的，應該的。” 　　桌子那邊另一位客人顯然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卻欲言又止閉口忍住了，過了會兒宛轉對周伯說道：“三叔，對那蘭村想要承包我們村蓮花山幾個山頭的事兒，你是怎麼看的？” 　　周伯一聽這話就來氣了，恨恨說道：“他想把我們的山頭承包去，還得把我這把老骨頭先放倒了，從我這把老骨頭身上蹚過去！五十年的承包期，他們能把這些山糟蹋成什麼樣？五十年後，我們這些經事人誰還在？年輕人到那時不懂事，或者政策有什麼改變，這些山不就成了他們那蘭村的了？什麼承包，明明就是仗著現在勢力大強占山地嘛！小人得誌，越來越不像話，欺人太甚，欺負上門來了！” 　　周伯這突然的一通火，把剛才飯桌上歡快融洽的氣氛一下子掃了，所有人都停下筷，靜看著。 　　周大娘埋怨他道：“瞧你這身體病還沒好呢，誰又惹你了，好好兒的發哪門子火——” 　　不埋怨還好，周伯聽了，把飯碗往桌臺上一砸，眼望著桌對麵的女兒，又是一通火發：“天下的好人家都死絕了，也不能找他們那樣的門戶、找那樣的村子，有錢有勢，起高樓開小車了不起啊！讀了這麼多年書人都讀傻了嗎，自己硬要往火坑裡跳？我這一把老骨頭了，死了拉倒，你年輕人可還有好長人生，可不能一時糊塗誤了終身，敗壞門風……” 　　對麵的周妹溪梗著脖子聽她爹教訓數落，一聲不吭，時而端起碗往嘴裡扒一下飯，可其實她碗裡的飯早已經沒有了。 　　她娘說她爹：“你這話跟女兒說得著嗎？這都是村裡媒婆劉二嬸背地裡去跟人家亂牽線勾搭，收了人家好處出來造謠言亂編派，扯老婆舌！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我們家可曾答應過她什麼來？” 　　“以後誰也不許再跟那個村子的人來往！”周伯發話說道，然後才又端起了桌上飯碗，向吳明喆表示歉意，“家人有失體麵，讓吳先生見笑了！” 　　吳明喆笑笑並不介意，身邊的中年客人從旁寬語緩頰，掏出煙盒子給席上男人們發了一輪煙。大周給邊爐爐膛裡添加了幾塊木炭，往鍋裡續入些開水，水汽冒開後往裡麵夾入些油麥菜、油菜花等鮮嫩菜葉，找書苑 www.zhａoｓｈuyuaｎ.ｃoｍ 待一陣攪勻汆煮，菜葉在滾熱的肉骨濃湯汁中更顯得青翠嫩綠，清香美味爽口。大周招呼吳明喆吃菜，招呼客人們都起動筷子，趕快趁熱吃。 　　吃下幾口青菜，中年客人拿打火機給吳明喆點煙，說道：“吳先生也許對我們這地方上的事情還不太了解？”吳明喆臉上露出一副才第一次聽說，洗耳恭聽願聞其詳的表情：“哦？” 　　中年客人說：“我們這山平壩裡周圍總共分四個村屯，我們桂香村，進去裡邊是那蘭村、後荷村，還有前麵的垌心村，以前大家都屬於一個生產大隊。分單乾以後，為了季節農忙水渠分水、為農田地界、為道路修建、為山場林木砍伐等等許多雜七雜八的事情就經常鬧矛盾沖突，村與村之間曾發生了多次大規模械鬥，還發生了幾起沒頭沒尾的人命案。唉，這又回到了以前的宗族宗法社會，回到過去的老歷史裡去了。” 　　中年客人繼續說道：“那蘭村人家現在勢力大呀，開了很多家企業，做得非常大，凱富集團——吳先生你在三和市生意場上應該聽說過吧？”吳明喆點點頭：“是聽說過一些。” 　　“凱富集團在且江、三和兩市以及周圍縣市區，他們上麵有硬關係，人脈廣，生意鋪得非常大，以前挖河沙、采礦、建材、建築，後來做房地產、開娛樂城、搞客貨運輸，隻要賺大錢他們哪一行什麼工程都能做，而且他要進來做了別人就隻有退出讓開的份兒，不敢明跟他爭。凱富集團那錢賺得可太多了，上億幾億地拿出來做慈善，說起來那可是遠近聞名，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