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太極殿上,陳元禮看見姍姍來遲的陸翼不禁哈哈大笑,劉湧看見這一幕則是滿麵愁容。 皇帝還未到,大臣們按照自己的派係自動分成了兩撥,一撥是原來出身士族的楚國大臣們,聚在一起小聲的嘀咕,另一撥則是擁立劉知進上位的軍事貴族大臣,聚在一起高聲喊叫。 世家大族除了因新興軍事貴族的崛起分割了自己手中的權力不滿之外,更是打心眼裡瞧不起這些軍功貴族,認為他們就是一群山野村夫、地痞流氓、漁民小販,隻是靠著在戰場上的耍勇鬥狠竟能躋身朝廷,根本不配與自己這家族傳承數百年,家學淵源的士族子弟同列。 在楚國時代,劉知進其實充當了兩派間的緩沖劑,軍功貴族出身的他,自然成了軍功派的領袖,但他在執政上充分考慮世家大族集團的利益,因此在他的調和下,兩大集團互相製衡還能保持相對穩定的關係。 但現在不一樣了,軍功貴族推翻了楚國的統治,幫助劉知進建立起了成國政權,搖身一變成了開國功臣,本來處於弱勢地位的軍功貴族獲得了與傳統士族分庭抗禮的資本,他們迫切的希望劉知進給與他們更多的利益。 軍功貴族急於奪取屬於士族的權力,而士族也在不遺餘力的維護自己的權力,士族們或許可以容許一個在皇帝之下積極向士族靠攏的新型軍事貴族當權臣,因為代表最高權力的皇帝還是出自於本階級,他們就仍然享有最高的政治地位,但他們絕對不會喜歡一個新興軍事貴族來當皇帝,因為最高權力者不來自自己的階級,那他們又怎麼還能繼續作為統治階級享有權利。 趙翼與陳元禮的互不相讓,表麵上是兩個人之間的爭鬥,但實際上是新舊兩大集團相互鬥爭的一個縮影。 兩派在陳元禮的強勢下已經勢同水火,劉湧則一直試圖緩和兩派的關係,劉知進做皇帝,他是支持的,但用這種軍事政變的形式成為皇帝,他還是持保留意見的。 在劉湧的設想中,劉知進稱帝應該是循序漸進,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通過在朝廷中逐步安插親信,樹立威信,掌握帝國軍隊,調和與士族的利益,加九錫,封王爵,最後禪讓稱帝。而劉知進確實也在自覺不自覺的在這樣做,並在士族中獲得了不錯的評價,還差一個無人能比的威望,就能成為新興軍事貴族和老牌世家貴族的共同代言人,進而當之無愧的在眾人的歡呼下登基稱帝。 而軍事政變不符合老牌貴族的利益,這讓劉知進完全成為了新興軍事貴族的代表,也讓劉知進幾十年來在士族集團中的形成的良好形象大打折扣,士族的實力根深蒂固,今後治理國家,還要依仗他們,因此不得不要花大力氣來修復與士族集團的關係,取得士族的信任,抓住一切機會拉近關係,予以籠絡。 劉湧雖是劉知進下屬但也是士族出身,與士族門閥的關係密切,他深知門閥力量的強大,而其他人則都是軍旅出身,階級上與士族天然對立,因此拉攏士族的任務他自然也就是當仁不讓了。 雖然都同為門閥士族,但也並不是鐵板一塊。在他們內部同樣也存在著競爭和對立,有競爭和對立就可以通過拉一個打一個的形式來分化他們的力量。 劉湧就打算充分利用士族之間的這些競爭和對立,為己所用,來為新興的成國爭取最大的利益。 鄭氏是關中第一士族,鄭道源又是作為作為丞相,在明麵上是當之無愧的整個士族勢力的首領,但實際中排名第二的謝氏和排名第三的顏氏一直在暗中與其作對。謝氏和顏氏形成了一個小集團,他們關係更加密切,因為他們需要聯手來對抗更強大的鄭氏,以保證自己的地位。而再接下來的卓氏則在鄭氏和謝、顏集團間搖擺。 這就是劉湧的突破口,扶植謝氏和顏氏,拉攏卓氏,以支持謝氏、顏氏和卓氏成為第一士族為條件來換取他們對成國的支持。 至於怎麼將他們和成國綁在一條船上,那便是聯姻了。劉知進如今還沒有冊立皇後,更不用說三宮六院了,正好可以用來迎娶貴族世家之女進行聯姻。 趁著皇帝還沒到的空閑,劉湧滿臉笑意地與一眾士族出身的官員寒暄著。 見到出身謝氏、顏氏和卓氏出身的官員,劉湧變得更加熱情了,他一一寒暄,談笑風生,盡力拉攏。 一直走到謝平、顏拱、卓茂麵前時,劉湧停下了腳步,拱了拱手:“謝兄,顏賢弟,卓賢弟。” 謝平為太常,顏拱官至太仆,卓茂則是廷尉。三人均官至朝廷九卿,同時也是謝氏、顏氏、卓氏在朝廷中的代表人物。 三人見劉湧主動來打招呼也露出笑臉兒來,一同向其拱了拱手:“劉長史。” 劉湧升任了丞相府長史,負責協助丞相處理丞相府的一應事務,本就是位卑權重的職位,再加上丞相是鄭道源這個辦事丞相什麼都不管,他的權勢自然就幾與丞相無異了,朝中又有誰不給他幾分麵子呢。 劉湧微笑道:“太尉現已登基稱帝,常言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不可一日無主。你們謝、顏、卓幾家,乃是世家貴族,數百年來封侯拜相,可謂是累世公卿,卻不知三位的族中可有待字閨中的佳女子可以充備後宮啊?”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心道,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他們中地位最高的謝平笑著首先開口說道:“陛下能夠看上我謝氏之女,自是我謝氏一族之幸,不過這冊立皇後,為陛下選妃事關重大,不可草率。我自當與族中長輩商量,在族中選德才兼備之女以充陛下采女。” “對,對,對。” 顏拱、卓茂連聲附和,都推說要在族中為陛下好好挑選,既不拒絕也不同意態度模糊。 劉湧看出三人分明有推脫的意思,不過成朝剛剛建立,他們有所猶豫也屬正常。與皇室聯姻他們也確實做不了這個主,肯定要與族中商量。既然他們沒把話說死,劉湧當然也要保持風度,麵色不變的微笑道:“那是自然,幾位的家族本就在這上京城中數一數二,若能與皇室聯姻想必肯定會更上一層樓。” 劉湧故意將數一數二語氣加重,他想要扶持他們對抗鄭氏一族的意思已經表達到位,謝平、顏拱、卓茂肯定也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目的已經達到,他便向謝平等三人拱了拱手向後邊走去,與其他官員繼續寒暄。 謝、顏、卓幾人目光碰了一碰隨即又各自看向別處,顯然都是各懷心思。 劉湧一族在劉知進發跡之時便跟隨於他,如今早已是深度綁定,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存在,肯定是要緊跟劉知進的,但他們不同,他們與劉知進關係不是那麼密切,他們沒有必要將一切都賭在劉知進身上。 他們這些士族門閥,從來不會雞蛋隻放在一個籃子裡。四處下注是他們士族門閥幾百年來得出的經驗,因此不論怎麼城頭變幻大王旗,他們總是能夠穩坐釣魚臺。何況是如今楚氏宗族在各地舉兵反抗,陳元禮又在上京城倒行逆施,他們又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家族徹底綁在劉知進和他建立的成國上? 在偽朝中任職和成為偽朝的皇親國戚性質是不同的。 他們雖然繼續在劉知進新建立的這個朝廷中任職,實際上承認了劉知進的皇帝地位。但在成國繼續任官職,是他們家族在朝廷中保持話語權的保障,這是必須的。況且其他家族也都在成國中任職,法不責眾,即使最後劉知進兵敗楚國復辟成功,也不可能采取殺光政策,逼他們魚死網破。他們大可以說是受到劉知進脅迫不得不屈身事賊,再不要臉一點兒就可以說是在叛賊中臥底,將計就計、忍辱負重,暗中等待機會和王師裡應外合。總之,搖身一變,他們就可以重新成為楚國的官吏。 麵對如此多的不確定性,當皇後是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他們心裡可是要畫一個問號的,畢竟高風險高收益的投資總是讓人畏手畏腳,同時又讓人心癢難耐。 而且劉湧也不是沒存著二桃殺三士的心思,否則又何必當著三人的麵,在朝會的大庭廣眾之下說給皇帝選妃的事。皇後就一個,是謝氏、顏氏還是卓氏來當,第一士族的也隻能有一個,這個士族的首領是謝氏、顏氏還是卓氏。朝會上人多眼雜,其他士族能不知道他們談的事情,尤其是作為現今第一士族的鄭氏一族,他們知道了會怎麼想。 空頭支票的威力遠超想象。人心隔肚皮,雖然謝、顏、卓三人都在推脫,但是是否當麵一套背後又一套誰也說不準,說不定他們已經開始互相防備了,畢竟人們都是既不想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又怕被別人捷足先登。 鄭氏聽說之後又會有什麼反應呢,他們會不會以為謝、顏、卓已經結盟,從而謀劃著反擊。而開戰之後要不要借助劉知進的力量,別人會不會借助劉知進的力量,要借助劉知進的力量要借助到何種程度,什麼時候開始借助,會不會被人搶先從而喪失先機,這些都充滿著未知,而未知又是最難對付的。 挑起矛盾坐山觀虎鬥,讓人有求於我們,在比賽中不作為運動員而是裁判員參賽是必勝的不二法門,劉湧這一招不能不說是不高明。 “陛下駕到。” 徐恩拉長嗓子的一聲喊叫響徹整個皇城。 大臣們立刻停止了相互之間的竊竊私語,按照文武站為兩列,分別在陳元禮和鄭道源的帶領下,一個個正襟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劉知進在徐恩、陳賜的引領下從後堂轉出,坐到皇帝寶座之上,百官行禮參拜,口呼萬歲。 “眾卿免禮,今楚氏宗族叛亂,朝廷該當如何。”劉知進雖已登基稱帝,但仍保留著當太尉時的習慣不說廢話,一開口便是討論政事。 朝堂之上一陣沉默。 看著禦座下麵跪倒一片緘口不言的朝廷諸臣,劉知進感到了與自己做太尉時截然不同的感覺。他現在是成國皇帝,下麵的那些人都是成國的臣子,可不知怎麼,劉知進還是感到了無比的孤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人是真心歸順,又有多少人是迫於禁軍的武力。 在皇帝的位置上,劉知進看到了許多與自己在太尉位置上截然不同的風景,士族舊臣與軍事貴族新臣之間水火不容,無不在分裂著自己統治的基礎。 劉知進不得不在士族與新興的軍事貴族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他出身軍事貴族,而他之所以能當上皇帝也是因為軍事貴族的支持,軍事貴族才是自己人,是自己一定要支持的基本盤。而士族掌握著上京城大量的財富,掌握著全國的行政係統,劉知進也不得不在政治上依靠他們。 他知道這些士族並不是那麼的忠心,因此他對前朝舊臣展現了極大的誠意,但卻發現自己接手的是一個爛攤子。新臣舊臣之間存在著無法調和的矛盾,楚國皇帝在位時或許這不是一個問題,新興的軍事貴族本來是由皇帝扶植起來的,本質上是從屬於皇帝的,新興軍事貴族存在的目的便是皇帝利用他們稍奪士族之權,維護皇帝權威,自己在太尉的位置上可以借助楚國皇帝這層緩沖盡可以左右逢源。可現在自己當了皇帝,新興軍事貴族作為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了歷史舞臺,他們一起推翻了楚國,自然要分享勝利的蛋糕,但蛋糕就那麼大,早就被這些世家大族瓜分了,他們要想獲得權力就不得不損害這些前朝舊臣的利益,這時候就不是楚國皇帝在位時的稍奪其權了,有可能就是趕盡殺絕。而自己是皇帝了,不可能親自下場,而借助自己的親信陳元禮之手似乎有些事與願違了,陳元禮正變本加厲的在侵害士族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