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溺亡(1 / 1)

陳千柔躺在床上,她完全不清楚現在的時間,畢竟這幾天她幾乎都是在幻覺中度過的。   幻覺中的一切幾乎都是破碎的,沒有邏輯的,她必須非常仔細地反復排查,才能把這些破碎的幻覺整理好。   外界的一切對她來說都不再清晰,她的眼前如同蒙了一層紗布,現實反而比幻覺中的一切更加虛幻,隻有非常少的某些時候,當戴鴻哲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才能把注意力從中抽取出來,回到現實的一切中。   她並不是像有些患者一樣分不清幻覺與現實,她很清楚地知道,哪些是幻覺,而她要追尋的,正是那些看似荒誕混亂的幻覺。   陳千柔的父親是進城務工人員,後來在工地上出了事兒,死了。   以前管理比較鬆散,所以家裡也沒獲得多少賠償,父親也隻是草草下葬了事。   母親沒有多考慮,帶著她改了嫁。很簡單的道理,在農村,一位帶著孩子的寡婦要養活自己並不容易,改嫁幾乎是必然的選擇。   陳千柔幾乎並不怎麼悲傷,原因也很正常,父親常年在外務工,見都沒見過幾次,哪來的親情。所謂的悲傷隻是小孩子被動地受整個家庭中的氛圍中影響罷了。   不久,一個新問題擺在陳千柔麵前,她的母親再次懷孕了。當她的妹妹出生後,陳千柔在家庭中的地位就顯得尷尬了起來。   明麵上陳千柔和她妹妹在家裡的地位應該是相同的,但實際上不管是陳千柔的繼父還是陳千柔的母親顯然都把關注全部放在了她的妹妹身上。   一方麵誠然有妹妹年紀還小不能自理的緣故,另一方麵陳千柔畢竟不是這兩個人所生,即便那時陳千柔還小,但也能察覺出整個家裡對自己有一種若有似無的疏離感。   不過父母顯然不滿意家裡兩個都是女孩,但是似乎是他們年齡也偏大了,一連幾年都沒能懷上第三胎。   就在陳千柔九歲那一年,母親再次懷上了。繼父要外出打工,家裡老人在照顧孕期的母親,所以陳千柔的妹妹則由同樣年齡不算大的陳千柔照顧。   好在她妹妹當時已經不算是嬰兒了,能夠聽進去別人的話。陳千柔照顧起來不算吃力。況且衣食住行都是家裡大人在負責,陳千柔平常要做的就是從村裡小學放學後看住妹妹,不要讓她亂跑。   但在夏天的某一天,陳千柔帶著妹妹在村裡到處玩時,妹妹卻掉進河裡淹死了。   這一事件的發生使得原本在家裡地位就邊緣的陳千柔更加被疏離,隨著陳千柔弟弟的出生,父母把一切的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   那段時間對於陳千柔來說非常難熬,一個尚不滿十歲的小孩子該如何麵對和處理一起因她而發生的死亡?   更何況,家裡剩下人的態度則是無異於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是你害死了妹妹!   在這種環境下,即便是正常人也會變得神經兮兮的。   更何況陳千柔還那麼小,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疏解內心壓抑的罪惡感。   陳千柔非常難以忍受這種氛圍,考上外地的學校後很快就離開了家裡。工作後也幾乎不跟家裡聯係,隻是每個月會把工資打回去一部分。   父母似乎也知道她對這個家沒什麼歸屬感,兩方麵默契地彼此不再聯係。   整個溺亡事件的影響似乎就到此為止了,總的來說陳千柔現在可以說是解脫了,她的父母總算有了個兒子,似乎也很滿意。   從溺亡事件後,整個家裡都很默契的不再提及此事,就連陳千柔的弟弟都以為自己隻有陳千柔這一個姐姐,整件事就這樣被塵封在回憶中。   多年來,陳千柔幾乎以為自己要忘掉這件事了,然而在某一天,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她的妹妹到底是自己掉下去的還是陳千柔推下去的?   這個念頭閃過之後陳千柔猛然驚覺,她幾乎不記得妹妹溺亡的任何情景了,唯獨隻剩下一個場景深刻地刻印在腦海裡,那是妹妹的掉進河裡掙紮時的畫麵——水麵沒過妹妹的頭頂,而妹妹在水裡激烈地掙紮,卻無濟於事,那雙小手隻是無力地拍打。   這個場景陳千柔以為自己也忘了,但並沒有,隻是被她藏在記憶深處了,如今伴隨著這個念頭重新被翻了出來。   除了這個畫麵,陳千柔再沒有一點點相關的記憶了,她甚至想不起來任何和妹妹相處時的記憶。   會不會妹妹其實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童年時為了解釋自己在家裡遭到的疏遠而幻想出來的情節?   又或者說,妹妹的死確實不是自己造成的,隻是自己在那種環境下誤認為是自己的錯?   陳千柔回答不出來,她甚至找不到一點線索。   但是僅僅是深夜裡腦子裡突然閃過的這個念頭,就已經夠她徹夜難眠了。   …………………………   陳千柔久違地請了個假,回到了老家。不知道為什麼,她此時不顧一切的想要搞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   此時她的父母已經搬離了老家,帶著她的弟弟和爺爺奶奶住到了縣城。   陳千柔站在門口,躊躇不安,來回踱步,說不清自己內心是什麼感受。   猶豫半天,還是敲了敲門。   “誰啊?”   門裡傳來腳步聲,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出現一個衣著樸素的婦女。   這是陳千柔的母親。   母親看見陳千柔上門,顯得很是驚訝,似乎不清楚陳千柔怎麼突然回來了。   陳千柔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隻能說自己來這附近有點事兒,臨時想起來回來看看。   母親點點頭,有點不知所措,側身示意陳千柔進來。   陳千柔進門,同樣感到很陌生,這是她第二次來這裡,上一次還是她父母剛搬到這裡的時候。   奶奶聽到開門聲,提高嗓門問道:“是誰啊?”   從裡屋走了出來,看見陳千柔,又扯著喉嚨問陳千柔:“你……你是哪位啊?”   母親有些尷尬,側頭對著奶奶說:“媽,這是小柔啊。”   但顯然奶奶年齡有點大了,根本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你說誰啊?”   母親沒辦法,隻能也提高聲音:“這是小柔,小柔啊。”   這回奶奶聽進去了,從頭到腳打量了陳千柔一番,這才想起來她是誰:“哦,哦,小柔啊。都長這麼大了都。”   陳千柔小的時候很討厭爺爺和奶奶,爺爺在她麵前永遠是一副嚴肅而沉重的樣子,印象中陳千柔根本沒見過對方露出過笑容。   至於奶奶,可以說對自己和母親都充滿了偏見和不滿,經常對陳千柔的行為加以抨擊。   陳千柔知道,這倆人根本沒把自己當作是一家人。   可是現在,看見對方已經衰老的不成樣子了,耳聾眼花,甚至就和一般的慈祥的老人沒什麼區別。   陳千柔的內心有種說不出來的沉悶。   這並不是她心疼對方的衰老,說句實話,她有時候巴不得對方早點死掉算了。   真正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好不容易現在她找到工作了,可以不再懼怕這個該死的老太婆了。   對方卻仿佛一夜之間衰老了,根本沒有給她報仇的機會。   想象中,陳千柔和奶奶的再見麵,應該是一場針鋒相對的爭執,最後的結果自然是陳千柔的勝出,揚眉吐氣地離開。   但是現在看著這個老眼昏花,滿臉皺紋,彎腰駝背的老人,陳千柔反而頭一次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對方了。   一旁的母親連忙招呼陳千柔和奶奶一起坐下,自己則去拿水果。   陳千柔坐在那裡環顧客廳,房間裡的一切都令她感到陌生,茶幾上擺著亂七八糟的一些雜物,沙發旁邊的墻上貼著一些獎狀,那是陳千柔弟弟小時候的,看來是搬家後一並帶來了這裡。   陳千柔小時候也得過獎狀,可是家裡人誰也不在乎。   家裡麵隻有母親和奶奶,爺爺之前就去世了,繼父在外打工,弟弟在上縣裡的高中,一個月才回來一次,整個家裡顯得非常冷清。   陳千柔不知道該跟奶奶聊什麼,起身借口要上廁所,其他三個房間分別是奶奶的臥室,父母的臥室和弟弟的臥室,別說妹妹存在的痕跡了,連自己的痕跡都找不到了。   回到客廳,陳千柔決定實話實說,直接開口問道:“奶奶,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初還有個妹妹來著?”   這句奶奶說出口讓陳千柔非常不適應。   奶奶很艱難的想了想:“誰?你說小雪啊。是啊,後來啊,不是玩水掉河裡去了,人就沒了。”   陳千柔又追問道:“那您還記不記得當初具體啥情況啊?”   這回奶奶思考了比較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這真不記得了,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要我說啊,這村裡的池塘是真邪乎,年年都淹死小孩,據說是水鬼索命!後來,請了隔壁村那個神婆……”   眼看奶奶開始回憶當初,陳千柔顯然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她又追問道:“您確定一點情況都不記得了?”   奶奶被打斷了話頭,回過神來重新思考了一下,最後還是擺擺手:“沒,沒,都多久了,還問這個乾啥?”   母親端著切好的水果從廚房走過來,用手在身上擦了擦,坐在陳千柔的旁邊,問道:“怎麼了?問了什麼?”   陳千柔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有些難以啟齒,開口詢問一個母親是否記得自己的孩子的死亡似乎有點不妥,尤其是自己還跟其死亡相關。   整理了下語言,陳千柔還是開口了:“媽,你……還記不記得小雪啊。”   陳千柔注意到母親原本還算開心的神情迅速黯淡下去,那張傳統的農村婦女的蠟黃色臉龐上充斥著一種奇怪的神情,那是包含了不安,後悔與釋然的神態。   母親抖了抖嘴皮,最後帶點無可奈何:“唉,都是命啊。當初你妹妹出生後我一直懷不上,你爸就去找算命的看有沒有什麼法子。算命的一開始怎麼也不肯說,後麵你爸就跪地上求人家給出個主意,人家被逼得沒辦法了就給你爸指了條路。”   這倒是很合理,母親作為改嫁來的,本來奶奶就很不待見對方。   再加上遲遲生不出男孩,著急也是十分正常的。   陳千柔聽著這之前自己從未聽聞過的隱秘,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是不由追問道:“什麼方法?”   母親似乎是想一口氣把多年來埋藏在內心的故事全部說出來:“那法子也不怪人家不說,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竟是要吃掉剛出生男嬰的胎盤,算是借剛出生的男嬰一口陽氣。那算命的還反復叮囑你爸此舉有傷天和,必有後患,要三思而後行。”   即便陳千柔提前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這堪稱駭人的方法嚇了一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母親繼續回憶道:“後來你爸就到處找,問題是誰家也不會把自己小孩的胎盤輕易借給別人啊。後來,還是經人介紹其他村裡有一戶,妻子懷了個男孩,丈夫是個爛酒鬼。你爸給了點錢,然後孩子出生那天那個酒鬼就把胎盤偷出來了。”   “然後你爸當天就把胎盤帶回來了,血淋淋的,我當時也不敢直接吃。後來沒辦法了,洗乾凈炒了炒,就當豬肉給吃了。吃完當天晚上就上吐下瀉的,沒多久就懷了你弟弟。”   最後母親臉上帶著些不知是遺憾還是什麼的神情:“剛吃完那幾天我和你爸都疑神疑鬼的,擔心會遭報應。後來時間長了就覺得是不是其實沒啥事兒。誰能想到……這報應偏偏應在你妹妹的身上呢?”   說著,臉上的神情又變成了那種復雜的情感交織的神色。   陳千柔啞口無言,這能說什麼呢?   不,其實陳千柔是有問題想問的。   比如,對方假如能回到當初,還會不會再用這個方法?   但是,陳千柔不敢問,她害怕得到那個答案。   其實,陳千柔已經很清楚對方會說什麼了。或者說,不管對方嘴上會說什麼,心裡怎麼想的陳千柔已經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