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鼎奕就這樣沉默地走回到前妻樓下，看著周圍陌生但熟悉的環境，他低頭對手機說道：“還要再上去看一眼嗎？” 　　女兒否決了這個提議：“沒有必要，還是算了吧。再多看這一眼又會有什麼影響呢？” 　　隨即女兒又問道：“那你呢？你要上去看一看嗎？” 　　石鼎奕沉默片刻，回答道：“還是算了吧。” 　　說到這裡，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些手癢，伸手去摸煙，可是卻摸了個空，看來是早上走得太急了，沒帶在身上。 　　溫暖的陽光灑在淡灰色的居民樓上，帶有一種夢幻般的濾鏡。 　　就仿佛，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現在真的是女兒小學的時候。 　　而他隻是一如往常一樣，帶著女兒從學校回來。 　　可惜現實之所以是現實，就是因為它不可否認。 　　他有些煩躁，站在前妻樓下讓他很不適，又問道：“那怎麼辦，接下來去哪呢？” 　　女兒想了想，回答道：“要不去不遠處那家火鍋店吃午飯吧。我小時候很喜歡那家來著。” 　　石鼎奕點點頭，坐上電動車，向女兒確定道：“你能坐上電動車嗎？” 　　女兒回答道：“坐上可以，但是電動車帶不走我。不過，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在一定範圍內我是可以飛行和瞬移的，簡直就和恐怖電影裡的惡鬼沒什麼區別。” 　　石鼎奕沒有多問，生怕自己再問下去女兒在自己心中的形象越來越奇怪——這才多久就會飛和瞬移了，再過幾天不會就要成仙了吧！ 　　開上破破爛爛的電瓶車，前往那家火鍋店。 　　實際上也沒有多遠，前麵路口左拐，再走個三百米左右。 　　石鼎奕沒花多少功夫就到了，可是看著眼前的店麵，又陷入了無言的狀態。 　　火鍋店已經倒閉了，早就在原址上開起了新的店鋪。 　　石鼎奕坐在電動車上，瞇眼看著眼前嶄新的購物商場，詢問道：“你……不知道這裡倒閉了嗎？” 　　女兒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怎麼知道……媽媽和你離婚後就沒再帶我來過這裡了。” 　　石鼎奕點點頭：“這樣啊……” 　　石鼎奕的語氣裡是有遺憾的，但更多的是他也說不清的情緒。 　　也是，之前帶女兒來的時候都是一家三口一起來的，離婚後雙方都沒再來過了。 　　石鼎奕又詢問女兒：“那……接下來怎麼辦？” 　　女兒沒有立刻回答。 　　石鼎奕就這樣坐在電動車上，看著商場人來人往，看著人們熙熙攘攘，石鼎奕看得太入神了，仿佛連靈魂都被吸進去了一樣。 　　但是從眼神的焦點來看，石鼎奕似乎又隻是在走神。 　　女兒猶猶豫豫，最終還是向石鼎奕征求意見：“要不，去我之前大學附近？我知道那附近有不少店。就是比較遠，要花一段時間。” 　　石鼎奕從回憶中驚醒，長出一口氣，戴上頭盔，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回道：“那就走吧。” 　　……………………………… 　　石鼎奕坐在店裡，看著周圍，這是一家比較大的火鍋店，看來女兒這麼多年愛好還是沒怎麼改變。 　　按理來說，裝修這麼大氣亮堂，環境這麼乾凈整潔，消費肯定不低，石鼎奕自己私下肯定是不會來的。 　　不過，反正快死了，存錢也沒啥意義了，石鼎奕想到這裡，反而有些樂觀起來。 　　不同於石鼎奕的心情復雜，女兒的心情倒是很好。 　　從石鼎奕坐下開始，就興致勃勃地指揮著他：“點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家店的蝦滑和毛肚我以前特別喜歡吃的。” 　　服務員神情非常淡定，完全沒有因為一臺手機指揮石鼎奕點餐而感覺奇怪，連笑容都沒變過，確實是見過各種場麵的人。 　　費了半天功夫點完餐，石鼎奕座位都沒坐熱，又被女兒叫走。 　　看得出來，女兒很是興奮，嘰嘰喳喳地說道：“走走走，去調蘸醬去。這家店的芝麻醬特別香，我教你怎麼調。” 　　石鼎奕完全是被女兒牽著鼻子走，忙活了半天，才終於坐回位置上，喘了口氣。 　　累倒是不累，就是女兒的指揮亂七八糟，完全是想到哪說到哪，害得石鼎奕一個勁兒地跟別人道歉，因為自己在醬料區站得太久，已經嚴重耽誤到別人了。 　　看著鍋裡紅油翻滾，石鼎奕拆開餐具，在自己的對麵擺上女兒的餐具。 　　接著，又把自己剛剛調好的兩份醬料擺在對麵一份。 　　把菜品放入鍋中，看著紅油翻滾，石鼎奕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吃不了東西？” 　　這種問題其實石鼎奕問出來的時候是有些膽戰心驚的，就好像問癱瘓的人想不想踢足球一樣，一不小心就會惹怒別人。 　　可是如果不問，似乎又顯得他不怎麼關心女兒。 　　實際上，他以前和女兒的大部分溝通也是如此。 　　一方麵，他其實很想問問女兒生活過的好不好，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需不需要他的幫助。 　　另一方麵，這種問題他似乎又沒有什麼立場去問。 　　他跟女兒的關係並不怎麼熟絡，如果女兒生活壓力很大，自己再去一個勁地問，會不會令她更生氣？ 　　就算不會，他已經習慣平常什麼問題都用給錢來解決了，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女兒。 　　因此，思來想去，最後和女兒的溝通往往隻會演變為詢問對方缺不缺錢。 　　幸好，女兒看起來並不在意這個問題，她嗯了一聲，不過又滿不在乎地解釋說：“吃不了可以看個熱鬧嘛，畢業以後我都沒有再來過這裡了。” 　　吃不了看別人吃，不會更難受嗎？ 　　石鼎奕是這樣想的，可是，既然女兒開心，那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他用筷子夾起毛肚，在醬料裡翻了翻，沾滿紅油和醬料的毛肚冒著熱氣，隻是看著就令人胃口大開。 　　送入嘴中，辣味刺激著味蕾，香氣湧入鼻腔，筋道的口感在口腔中回蕩，女兒說得沒錯，這家店的毛肚確實好吃。 　　石鼎奕喝了口水，又問道：“你……大學的時候很常來嗎？” 　　女兒思考片刻，回答道：“也不算常來吧，不過這家店名氣挺大。平常大家聚餐都會選擇這裡。” 　　說完，又想了想，補充道：“也和朋友來過幾趟。” 　　石鼎奕給女兒夾了一筷子菜，又問道：“也包括……那個秦皓軒嗎？” 　　女兒陷入沉默，良久，才回復道：“嗯。” 　　石鼎奕沒有意外，隻是裝作平靜地問：“那他……是兇手嗎？” 　　女兒這回沉默了更久，不像是在回憶什麼，更像是在斟酌如何敷衍過去，不過，最後她還是坦白了：“嗯。” 　　這聲音很輕很輕，一出口就淹沒在火鍋冒出的熱氣裡。 　　但是石鼎奕聽見了，他沒有再多問，而是埋頭繼續吃，仿佛真的不在乎這個答案一樣。 　　桌上的火鍋紅油翻滾，兩人的動靜甚至沒有湯底沸騰的聲音大。 　　石鼎奕低著頭，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其實非常好猜。 　　女兒也沉默了，要不是電話還保持在接通狀態，石鼎奕甚至可能會覺得對方離開了。 　　接下來整頓飯都在沉默中度過。 　　匆匆吃完飯，石鼎奕走出店麵，才低頭開口詢問女兒：“接下來去哪兒？” 　　現在中午剛過，距離石鼎奕承諾的一天已經過去了一半，女兒沉吟了片刻。 　　最終，還是建議道：“要不，乾脆去附近坐一會兒？” 　　走了半天，附近哪哪都是人，最後，石鼎奕乾脆找了個花壇，坐在樹蔭下。 　　看著路上車水馬龍，石鼎奕和女兒又一次沉默，什麼都不說，隻是靜靜地發呆。 　　兩個人都有很多問題想問，但很多問題卻都說不出口。 　　石鼎奕想問問女兒，畢業後生活怎麼樣，這些年有沒有受什麼委屈，可是女兒都死了，現在問這些有什麼用呢？ 　　女兒想問問石鼎奕最近一個人過得怎麼樣，查出來的肝癌要怎麼辦，可是這其實也沒什麼好問的，石鼎奕的死亡已經成了必然，兩人都知道石鼎奕時日無多了，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好問的呢？ 　　就這樣，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打破沉默，隻是這樣呆坐著，看著路邊的交通燈變換，看著周圍的人流。 　　石鼎奕沒有撒謊，今天確實是假扮死亡的一天，不僅僅是女兒，也是他自己。 　　死亡就是一切都失去了意義，隻能像這樣呆呆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熟悉的一切驟然停頓，回過神來就被周圍的人拋棄了。 　　女兒最後還是打破了沉默，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石鼎奕聽：“其實，大學畢業以後我還蠻高興的。” 　　石鼎奕沒有反應，隻是低頭凝視著一旁地上的煙頭。 　　女兒也沒期望得到回應，隻是繼續說道：“我之前簡直討厭死你們倆了，媽媽她庸俗的要命，動不動就拿錢說事兒。你們倆離婚後，她就把嘮叨的對象改成了我，我在家裡有時候真是要崩潰了。” 　　石鼎奕還是沒有說話，又轉向凝視一旁的落葉。 　　女兒繼續說道：“至於你，就更爛了。明明什麼本事也沒有，就是一水電工，不過就是拿自己誠實守信當作自己無能的借口罷了，偏偏你還總是為此沾沾自喜。要不是家裡之前就買了房子，你恐怕甚至不能養活我和媽媽。我看見你那個端著的樣子就覺得厭煩。” 　　女兒深呼吸，然後又吐出胸中的悶氣。 　　她帶著懷念的語氣說道：“當時大學畢業的時候，我真開心啊。因為我終於不用再忍受你們倆了，終於能決定自己的生活了。不再是你們倆爭奪話語權的籌碼。” 　　她緩緩問道：“爸爸，你當初和媽媽離婚的時候，有沒有那麼一回，考慮到會對我有什麼影響呢？” 　　石鼎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道歉：“茜茜，爸爸對不起你。” 　　女兒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怒斥道：“我要的不是你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我都死了！你懂不懂死是什麼意思啊？死！就是他媽的嗝屁了！你媽死了！你爸也死了！這他媽叫死！你到底懂不懂啊？不是說你現在跟我一個死人說了對不起，就能彌補你之前虧欠我的！” 　　石鼎奕這下連道歉的話都說不出了。 　　周圍的路人都被這突然爆發的爭吵吸引，畢竟動靜太大了。 　　女兒爆發完之後，似乎也有些尷尬，拋下一句：“那我去學校逛逛。”就把電話掛了。 　　隻留下石鼎奕一個人默默坐在花壇邊上繼續發呆。 　　不發呆能乾什麼呢？ 　　女兒到底是怎麼想的，他也搞不清楚。 　　他甚至不清楚這些話到底是石茜秀想說的，找書苑 wｗw.zｈaosｈuyuan.com 還是他自己想對自己說的。 　　畢竟，他連電話那頭到底是不是女兒都不清楚。 　　不過，即便不是又如何呢？ 　　女兒已經死了，再多的抱歉都顯得蒼白。 　　更何況，女兒本來就和他不太親近，時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女兒溝通了。 　　如果說，女兒想要的不是道歉，那到底是什麼呢？ 　　即便他知道女兒想要什麼，現在他還真的能夠彌補嗎？ 　　死亡就是這樣的，就好像一道分界線，劃分出兩個世界。 　　活人做再多，對於死者都無濟於事了。 　　之前他還能為女兒提供經濟上的幫助，現在連經濟上的幫助都沒有了。 　　石鼎奕很是沮喪，作為父親，毫無疑問他是不合格的。 　　在四五十歲的年紀，發覺自己的一生一事無成，工作上他沒能做出來什麼，女兒痛恨他在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缺失，現在就連他自己的身體都被他自己搞跨了。 　　回顧過去，他到底還留下了什麼呢？ 　　石鼎奕不知道。 　　但是，現在還有一條路擺在他的麵前。 　　如果說女兒的死是對他的打擊的話，檢查出來的病其實是給他開了一條全新的路。 　　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同樣時日無多的話，他肯定不會做出這種決定。 　　反正同樣是死，為什麼不能死的有意義些呢？ 　　這一輩子，他都沒能做成什麼事。 　　但是這一次，他不想這樣了。 　　他要秦皓軒付出代價，他要抓到秦皓軒，要他體會死亡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