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你就遇到了師父?”林間有一白衣男子仰躺在老樹橫斜的枝乾上,迎麵有暮春黃昏時分太陽的輝光投灑過來,照得他好不愜意,連語調也透出幾分慵懶。 “倒也不是,”另一枝乾上,黑衣青年把玩著手中的枯葉,任由指尖將其揉碎,“離開聶家三個月後,在景龍城遇到了他,那時候原本要去貞陽,可路上聽說去了貞陽都要做道士,須要無欲無求,就想改投扶搖劍莊,最後被老家夥騙到這裡來了。” 說到這裡,青年不由得露出笑意,絲毫不掩眸中的熾烈:“他說,從師於他,而成天下最強之劍。” “那你呢,木頭?你什麼時候跟的老頭子?”談起自家師父,黑衣青年則毫無避諱。這青年便是聶勝,而被他叫作“木頭”的,正是他的同門師兄,名為林秋。 白衣男子支起身子,指尖不自覺滑向劍鞘,笑笑,隨後掩下眼底的深意:“十歲那年,家父將我交由師父照料,從此便跟著師父習武了。” 聶勝正欲開口,卻忽有清亮的竹笛聲從不遠處的山穀裡傳來,驚起林中群鳥。 “該回去了。”林秋聞聲緩緩站起,將劍按於腰間,聶勝亦縱身躍起,兩人腳踩枝葉,奔往笛音傳來的方向。 而在溪山深處的穀內,山居老人已等候二人多時。老人的姓名江湖人無從得知,從後來的傳聞中隻知道他與那自稱“江南楚客”的樂兮同出於浩氣一脈。 青山幽靜,獨看浮萍,山居老人喜歡這樣的生活。他年輕時不曾修習至高劍術,更未縱橫天下,成為一代宗師,故而江湖中誰也不曾聽聞過這號人。而江湖人也決計不會想到,正是這位一生無名於江湖的老人,教出了後來名動天下的兩位頂尖劍俠。 林中兩人腳步聲漸近,老人自顧自將新茶添上,抬手之間,師兄弟二人已奔至麵前。 “師父。”林秋抬手行禮,聶勝亦無先前的恣肆,默然垂首。 “坐吧。”老人啜了口茶,示意二人坐下。 “秋兒,你這些年在溪山修習劍術,未曾外出,如今也二十歲了,該出去看看。” 二人皆是目光微動。 “師父的意思是,我可以出山了嗎?”林秋試探性地問道,手指摩挲劍鞘的力度也不自覺加大些許。聶勝亦將目光望向老人。 老人沉吟半晌,慢悠悠放下茶盞:“不錯,你久居溪山,要知道自己在劍術上的造詣究竟如何,還是要去江湖闖蕩過後才有分曉。” “那我呢?”聶勝有些按捺不住,“我也能一同出山嗎?” “不可。” 見聶勝麵露不解,老人解釋道:“照我門規矩,未滿冠齡不可出山。” 聶勝正欲再言,山居老人已將目光轉向林秋:“此次出山,作何打算?” 林秋沒有多少猶疑:“弟子想先回臨安,看望闊別已久的父母。” 聶勝聞言氣息微滯,卻並不作聲。 “也好,你十歲離家,十年未見,是該回去看看。” 老人起身拂袖,撣落衣上的塵灰,緩步朝裡屋走去。林秋作禮恭送,回頭卻瞧見聶勝有些怔然地望向林中小路。 “師弟,你怎麼了?” 黑衣青年被這聲輕喚拉回思緒,神情卻猶有些恍惚:“哦……無事……”旋即將佩劍抱於懷間,自顧自朝居所走去了。 …… 自從林秋被山居老人帶回溪山,他便再沒有看過外麵的世界。老人鮮少在山中逗留,往往是教授他要訣後扔給他幾本劍譜便又離開,在穀中的日子也會給他講講外麵的事情,譬如劍門兵變,楚晉爭戰等。但在他十四歲那年,山居老人領了一個少年回到溪山,少年名喚聶勝,說從此就是他的師弟了。此後,老人便極少離開山穀,林秋對外頭的世界便更加一無所知。 林秋想起,聶勝初入穀時孤高倨傲,堅持不肯喚他一聲“師兄”。 “這家夥不過比我早四年入穀,如何見得強過我?倘若四年後你我學盡本派武功,你能勝我,才當得起師兄的名號。” 彼時尚是少年的聶勝如此老氣橫秋地說道。 在那之後,聶勝每每見到他都隻管稱呼“姓林的”“林小子”,抑或直呼其名,再往後熟悉些了,因他姓氏為雙木林,且性格比之於自己實在木訥無趣,便又叫他“木頭”。 兩年前,他們二人按照約定在溪山點星穀比試,這四年間聶勝跟隨山居老人研習武學,也算習得一身本領。在山居老人的教導下,入穀兩年的時候,他就已經和林秋相去不遠,他料想這場比試自己足以和林秋一戰。點星穀之比,兩人交手七十餘回合,以林秋勝過一招告終。 望著負劍而立的白衣青年,聶勝沒來由地產生一種自己此生都絕無可能贏下他的錯覺,旋即他猛地晃了晃頭,將這種懊喪之感驅散開。林秋露出期待的神情巴望著他,他卻究竟難以開口。 “師……師兄……” 彼時白衣青年爽朗一笑,俯身將方才被自己打落的佩劍撿起,交還給他,笑意不減:“師弟,倒也不必勉強自己,若實在不習慣,就似從前那般也行。” 在那之後,聶勝便仍舊叫他“木頭”。 …… 建安葉氏,名門玉衡。 在江南武林,僅僅收納三百餘名弟子的玉衡派在規模上隻是堪堪夠得上等門派的地步,然而若提起江南武林世家,當以建安葉家為首。建安葉氏,第一代掌門葉北辰曾與長安慕容寒、洛陽高徵雲和臨康皇甫須並稱“四大公子”,其父為泰武帝南宮禹“景太”年間太尉,位列上卿。葉太尉歸天後,葉北辰無心於朝野,遂上書辭去官職,憑葉家雄厚的家底和無塵山莊的助力在建安創立了玉衡派。迄今三十餘年間湧現出無數青年才俊,建安七子,葉氏獨占前二,正是葉北辰膝下兩子葉驚城與葉青城。多年後,葉青城接替父兄執掌玉衡,成為一代宗師,玉衡派也成了與倚天劍派齊名的江湖名門。 如今建安翹楚之首葉無垢,便是玉衡派第二代弟子。 “無垢,今日習完詩文陪我去後山練劍吧,那招【露落風來】的劍意我始終不能得其要領。” 說這話的是一個迎麵走來大他四歲的玉衡弟子,葉無垢微微一笑,那雙迷倒建安無數少女的勾人眼眸裡澄澈如明鏡:“還請師兄多指教。” 那人聞言不由得開懷大笑,顯出一副無奈的模樣兒來:“整個建安,除了掌門那樣的幾位前輩,還有誰有資格指教無垢呢?”旋即擺擺手,自顧自走開了。 那人的話雖頗具玩笑意味,卻也說得不錯。葉無垢本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據此前收留他的鐵匠說,他的父母大約是死在了南晉130年的永安之亂,鐵匠在一個破舊的草屋中撿到了仍在繈褓的他。後來葉青城遊歷江湖,途經江州時見他骨骼清奇便讓鐵匠將他帶回建安。 那是南晉138年的初秋,他改名葉無垢拜入玉衡派。在第三代弟子中,他的年紀是最小的。彼時他初入建安,不識得葉驚城,在後山洗劍池遇見那位隻能靠機關輪椅行動的怪人,兩人相談甚歡。那日之後,怪人便常常約他到後山去。葉驚城作為當年建安七子之首,自是劍道高手,他憑著毒辣的眼光很快便發現了葉無垢身上的潛力,於是開始著手指點,卻並不許葉無垢泄露二人來往之事。 次年七月,玉衡派第二代弟子門內大比,因他年紀最小,門中有不少人對他頗為輕視。然而就是這個最年輕最稚嫩的孩子,竟在比試中大放異彩,劍招銜接之流暢毫無晦澀之感,與其餘弟子比起來倒是顯出幾分老練,他也因此引起了葉青城的注意。 十三歲那年的門內比試中,葉無垢第一次使出了玉衡兩大至高劍術之一的“驚鴻亂”,擊敗了門內最強的弟子。驚鴻亂一出,雖隻是有形有勢而無神的一劍,卻也被門內多數人識出,葉無垢從此在建安揚名。也是在那之後,他才知曉許久以來教導自己的怪人竟是玉衡派第二代掌門、葉青城的長兄——葉驚城。不久後,他便被葉驚城收為義子。 葉無垢一襲青衣,足踏落花移步至風來亭外,駐足柳下蓮池邊,遙遙望去,正應了坊間少女們傳言,連眉目間的一顰一蹙也牽動起千種風情,恰是畫裡走出來的美人,不似人間凡濁物。 風來亭內,葉驚城和葉青城早已等候多時。舍此之外還有一白衣中年男子斜倚於雕欄之上,麵容清瘦,眉目如劍,懷間一柄白檀鎏金長劍雖未出鞘卻隱隱有劍意湧動。 “義父,掌門。”葉無垢恭敬地行了個後生禮,旋即望向白衣男子,一時無措,“不知這位前輩是……” 話音未落,那人卻是忽然笑道:“你便是建安葉無垢?” 葉無垢抬手行禮,正欲作答,卻聽見那人接著說道:“青城,你們江南的才俊還是跟你一個德行,好像那青樓上扭捏的小倌兒,全然沒有習武之人的氣概。”男子語調輕佻,連麵上也是好似回憶起樓上春光的模樣。 而名動江湖的玉衡掌門此時隻是苦笑道:“這話你可得當心些,別叫輕語聽了去。”葉青城三旬的年紀,卻已是深受江湖人敬重的一方宗師,饒是如此,對麵前這個年長自己兩歲的妹夫卻到底也無可奈何。 “無垢,”葉驚城控製著機關輪椅緩緩上前,一身錦衣華服卻遮不去斑駁華發染上的暮氣,名為‘墨葉’的貓兒靜靜躺臥在懷中,“這位是先前與你提及的扶搖劍莊五莊主,也是我和青城的妹夫。” 雲熙在旁抗議道:“喂喂,妹夫這件事不必特意提及吧!”旋即將目光重新投向葉無垢,語氣照舊,“這次來建安,一是為了看看你收的這個義子,其二嘛……” 眼見三人都望向自己,雲熙也不拖遝:“自從三年前青明山一戰後,證道門內憂不斷,兩年前的大會便沒有舉辦,一年後又到了舉辦之期,四哥已經拜訪了重明、紫雲、貞陽和天隱四派,我此次南下,正是問問你們和其餘幾派的意思。” 葉驚城垂首,輕輕撫弄懷中的貓兒,這是西域傳入的異種,毛色黑白相間,似是墨點灑在皓雪之上,眼珠晶亮似琉璃,極為漂亮。雲熙所說的“大會”指的便是“證道大會”,江湖各派的青年才俊和宗師匯聚一堂討教武學,是中原武林三年一度的盛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青城料想自家兄長是回憶起當年往事,便開口道:“北方幾派的意見如何?” “明濁峰一戰後,天隱寺死傷慘重,這一代年輕人裡沒有可堪大用的,他們也希望讓小輩們長長見識,重明宮和紫雲派倒是想觀望一下其他幾大派。 “至於貞陽……葉雲河說,不論其他門派是否參會,貞陽一定到場。” 貞陽觀和天隱寺俱是中原名門,貞陽立觀兩百餘年,早在四國時代就有天下第一觀的美譽,南晉立朝後尊崇佛道,更是讓貞陽和天隱成為了中原武林百家各派之首,在證道門創立前,這種狀況已經維持了百年。“證道大會”前身原是由扶搖劍莊首辦的“扶搖劍會”,三年一比,地點固定在扶搖劍莊。但證道門創立後不過三年便吸引天下英才爭相加入,一躍成為中原第一門,“扶搖劍會”也在南晉139年更名為“證道大會”,並開始在各派之間輪流舉辦。瑞安十年那場證道大會便是在貞陽舉辦,靈武元年則是定在天隱寺。 “如此,玉衡派也當前往。”青城拿定了主意。 “此事八月初七眾派齊聚證道門商議,等我去過倚天劍派和唐門自會去與你們會合。”雲熙將目光掃向驚城。 輪椅上的驚城放下貓兒,任它自己向庭院裡跑去。暮春的陽光潑灑進風來亭,連白發也蓬發出暖意。 “少俠意氣,今已不在……” 他如此自顧自輕聲喟嘆,末了,又向著無垢說道:“無垢,你晚間讓臨雪和展顏來見我們。” 無垢聞聲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