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鳳來客棧。 林秋回到客房的時候,猶有些悵然落寞。他方才去城門口送別了雪樓。 三日前遇到林雁回的時候,雪樓沒有戳破他說的謊話,回到客棧他便同雪樓講了自己的身世。 他的父親林陽是臨安大族林氏的長子,母親是臨安杜氏,兩家祖上曾有宿怨,幾代人向來都不對付。因此當林陽將杜綰帶回林家的時候,幾乎是遭到了全族的激烈反對,他們更不能容忍二人的私生子——林秋,杜家也同樣如此。於是林陽帶著妻兒離開了臨安,從此與兩家不再來往。 林陽一生向往江湖,雖然不是一個劍俠,但年輕時與江湖上的一些有名俠士都有些交情,且收集了大量的劍術功法,雖算不得上品,卻已然為林秋創造了一個受劍道熏陶的環境。某一日,一個奇怪的老者路過他家門口,遠遠便看到庭院中的林秋在對著一本劍譜比劃,也因此吸引了老人的注意力。那老人便是浩氣一脈當代兩位傳人之一的山居。 老人在與林秋進行長久的交談之後,發現了這孩子的潛力,於是有了將他收為徒弟的打算,但並未當即說破。恰巧彼時林家不斷地給林陽送信,想勸他回到臨安,林秋母親的病也日益加重。最終,林陽決定帶林母回臨安,也就是這時,山居單獨向林陽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以薑浩清、君一辰為例子,聲稱憑林秋的天分,日後必然超過前人,乃至成為天下最頂尖的劍道大家。林陽最終問了林秋的想法。 那一年,林秋十歲,心智卻全不似一般孩童。他最終答應了山居的請求,更多的是在為自己的母親考慮。他們一家三口離開臨安已有七年,林家和杜家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主要還是他這個私生子,而非他的母親。他的這個決定,既出於自己對江湖的向往,亦是為了母親能夠安好。那之後,林秋便跟隨山居學習劍道,臨別之際,林陽將自己多年隨身佩帶的明黃玉佩交給了他,溪山十年,他隻此一玉為伴;不過那時候的林秋並不知道,自己十歲做下的這個決定會在很多年後帶給中原武林一個怎樣的震動。 雪樓是個江湖浪子,他不關心林秋的家事,隻說自己已陪他到了臨安,往後的路還得繼續走下去,定了今日啟程。臨別的時候雪樓還頗為老氣橫秋地笑著交待:“你小子初入江湖,還不知道這世道險惡,以後可要當心些,不是每個人都像本公子一樣的。”是了,按年齡算,雪樓應當長自己三歲。 “以後,還會再見嗎?” 雪樓陰柔白皙的臉沐浴在昏黃的落日餘暉裡,笑意不減,顯出思考的模樣:“唔,也許會吧,像我這樣的江湖人走到哪兒自己也沒個數,沒準過兩年咱倆又在什麼地方碰見也說不定呢。” “希望那時候的你,能夠成為你師父說的‘天下第一劍’。” 身姿纖細嫵媚的男人這樣說完之後便牽著馬向城門外走去,林秋望著遠去的紫色身影,心下總感到空落落的。雪樓遠遠哼出南方小調,林秋轉身,長街盡頭飄起不知是哪家的炊煙。 雁雪樓,這個名字林秋記了一輩子。 林秋再見到林雁回是在半個月後,那日他照往常一樣徘徊在林家附近,引得那幫看門的小廝議論不止,還以為又是自家二小姐的追求者登門造訪。林雁回接到下人通報,方才知曉此人是當街助自己擊斃采花賊人的少俠,遂盛情邀請林秋入內做客。林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以聶勝的身份回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兩人穿過花園,步入池邊長廊,相談甚歡。尤其對林雁回而言,兩人不過萍水相逢,他卻對此人生出莫大的好感。 “聶兄武功高絕,不知師出何門?”雁回隨手折過一枝柳,拿在手裡比劃。林秋聽雪樓講過,世家子弟在與人閑談時喜好手持折扇等物什隨手比劃,就好像世間名士喜歡佩羽扇綸巾指點清談,所謂風雅大抵如此。雪樓每每講起這些,總是很賣力地搖晃自己的折扇,意在向他強調自己也是翩翩公子。 想到雪樓往昔模樣,林秋不由得露出笑意,嘴上卻還是答了雁回的問題:“家師無門無派,隻是山間修行的一介隱士。” “世間高士大多不願為人知,也罷。”雁回不多追問,隻是靜看池中荷花。 “在下雖在江湖,但久慕臨安林氏風采,不知如今的家主是……”林秋說這話時微微垂首,目光凝在庭間的一叢花卉上。 “如今的家主正是我父親。” 林秋聞言大感詫異,連忙又問:“我曾聽聞令尊還有一位長兄,莫非此時不在府上?” 哪料雁回聞言麵色微變,似乎是訝異麵前的青年為何會知道那個人,但想想林家在江南也算是名門,就隻是嘆了口氣:“關於我大伯的事情,我知曉的也很少,隻知道他很早便離家了,而且……”雁回壓低了聲音,“在林家,幾乎沒有人願意提起大伯的事情,下人們更加不敢。” 林秋默然。隨後二人又聊了許多,林秋初入江湖,隻顧聽雁回侃侃而談。雁回稱自己還有個沒正形的妹妹,最好女扮男裝抱不平,成日同那蘇家二公子走馬觀花,鬥雞遛犬,好生胡鬧。林秋也由此得知在臨安有三大家族,城北杜家,城南林家,還有城東蘇家。蘇家有兩子,長子名曰蘇雪橋,文武雙全,在臨安與林雁回齊名,二人並稱“蘇林”;次子蘇楓眠,雖整日一副紈絝子弟模樣,武功才學卻不可小視。 晚間雁回帶林秋入宴席,林秋步入大廳便瞧見主位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眉間雖爬上細紋,卻豐神依舊,一雙鷹目銳利非常,樣貌與記憶裡的林陽些許相似。男人旁邊的中年婦女穿著華貴卻不顯出淩人盛氣,見雁回來了立時綻出笑意,那男人的目光卻緊盯著林秋不放。 婦人也注意到了來客:“雁回,這位是?” 雁回趕忙介紹:“母親,這便是此前助我拿下那名采花賊的聶兄,他初到臨安遊玩,孩兒邀他在府上小住。” “林家主,夫人,在下聶勝。”林秋注意到了林辰的目光,微微頷首作揖行禮。 林辰掌管林家多年,作為一家之主,他早已具備了淡漠鎮靜、處變不驚的氣勢,可見到這白衣青年與雁回比肩而立的第一眼,他恍惚間竟產生了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既是雁回的朋友,請入席就坐吧……”夫人臉上堆滿笑意,林秋旋即同林雁回一起入座。 不多時,外頭傳來響動,旋即便是緊湊的腳步聲,林秋抬眼望去時,門口現出一個妙齡女子,眉眼彎彎,未施粉黛,稚氣中藏有萬種風情,盡是小家碧玉相,林秋料想這少女定然便是雁回所提到的妹妹雲書;又有位淡黃錦衣長衫的少年緊隨其後,那少年手持折扇,扇麵上繪水墨花鳥。少年見到眾人,絲毫沒有露出怯態,沖著林辰夫婦行了個謙謙公子禮:“林伯父,林伯母,晚輩這廂有禮。” 在旁的雁回附到林秋耳邊輕聲道:“這便是蘇家楓眠。” 夫人掩嘴笑言蘇家二公子又來林家討酒吃了,蘇楓眠隻是哈哈一笑,腆著臉應承下來,還說為搏林妹妹一笑,城郊縱馬,好生疲累。雲書卻隻顧著笑他蘇家公子馬術不精,及不上她一介女流,轉而望見林秋,頓時訝然。雁回便隻得又介紹一番。 兩人遂入座就席,下人們連忙添置碗筷,席間林秋時常向門口張望,卻再沒看到新的麵孔。 …… 江南倚天劍派,玄清殿。 “雲絕,這次證道門之行你當真要親自去?”說話的男子一襲白衣如雪,年近四旬的模樣,名為白逸。 “不錯,”柳雲絕整了整儀容,白底大長袍上繡有紫色雲紋和倚天派獨有的劍章,紫金發冠則昭示他一派掌門的地位,“其實我還想叫上顏四哥一起,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但他大抵不願再出山門。” “顏師弟的性子你是了解的,他不可能離開宗門。” “所以說世間情字最累人,害得我們顏四哥如今修起無情劍道來,可境界到此止步不前了。” 白逸聽他這慵懶打趣的語氣,倒是忍俊不禁:“你小子如今執掌一門,說話卻越發隨性了。” 柳雲絕笑笑,目光微抬,望向雲氣洶湧的遠天:“證道門的小門主也許久沒見了,真是無比期待。” “沈平那孩子跟著雲熙去唐門了,年輕一輩裡就帶著慕染和慕鳶去罷。” “如此也好,雖然不是正式的大會,但也要讓孩子們去見識見識。”雲絕以指尖拭過劍鋒,抹去上麵久積的塵埃,擦拭乾凈後便將劍回鞘,擺放在大殿之上。 倚天劍派開創於南晉95年,向來與貞陽觀、扶搖劍莊並列為天下三大劍修之地,雖然江湖人尊稱扶搖或貞陽為天下第一劍宗,但在倚天弟子看來二者不過勝在於江湖顯名已久,自家根本不輸半分;況且扶搖劍莊百年未出一個玄道境界的高手,而倚天劍派的開派祖師便是名震江湖的玄清劍仙。也因為有玄清劍仙坐鎮,那為禍江湖的紅蓮教縱是挑釁中原武林,也從不敢踏入倚天劍派的山門半步。柳雲絕是倚天劍派第三代弟子,也是如今的第三代掌門,不過這份殊榮原本應當屬於另一位超群軼類的天之驕子。即便那人已經死去十年了,但倚天之人提到他,依然不勝唏噓。 孟長豫,這是一個讓江湖各派翹楚自嘆弗如的名字,如今記得他的人卻寥寥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