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林家大宅。 “你,究竟是何人?”林辰端坐在大堂主位上,望向堂下那與自己兩分形似的青年,神情復雜。 名叫“聶勝”的少年久久無言。 正如雪樓所言,林秋初入江湖,實在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年輕人。他在林家小住半個月,卻絲毫不知自己早被林辰夫婦所注意,加之他多次在府中打聽林陽夫婦的消息,這更引起了林辰的懷疑。直到昨夜他誤入林家祠堂,看到了林陽夫婦的靈位,竟然倏地落下淚來,這一幕正巧被林辰撞見。 一個不知從那兒來的年輕人,他卻恍惚間在其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幾乎就是在那個瞬間,林辰內心便湧上一個令他心驚的大膽猜想。隻是在那沉沉夜色下,他們二人卻都不約而同地緘默了。青年並未答他的話,隻是徑自轉身向住所走去,他伸出手來,喉頭蠕動,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他真是那個人,這時候會想些什麼呢?” 與此同時,青年離去的腳步悄然加快,心弦也悄然繃緊。 “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會怎樣呢?” 兩人懷著不同的疑問和心事,陷入了同一場沉默。 當晚,林辰輾轉反側,徹夜未眠;次日的清早,他似乎終於想通或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林家眾人召集到一處,才有了此時的這幅景象。 此時林家眾人雲集,分列兩側,白衣青年沉默良久,目光掃過雁回、雲書,終是望向了林辰:“少小離家,一別經年,不論林家如何看待我這個後生,我想我還是應該叫您一聲……” “叔父。”這之後,林秋自懷中摸出一塊明黃玉佩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饒是向來鎮靜如雁回也幾乎瞪大了雙眼,倒吸了一口冷氣,遑論那些下人們,個個露出仿佛見了無常的模樣。而林辰雖然在昨夜幾乎已經猜到了這種可能,可當這個青年親口說出時,他還是感到一陣目眩;目光觸及那枚雖有所磨損但光澤依然溫潤的玉佩,他心底的最後一絲懷疑也徹底煙消雲散。 “你當真是……大哥的兒子?”語聲中的顫抖分明可辨。 青年背過執劍的右手,行了一個後生禮,眼眸低垂,不知情緒如何:“晚輩林秋,先前冒用我師弟的名諱,隻因不知道林家是否仍然對我這個小輩抱有排斥之意,倘使如此,林秋這就自行離開便是。” 然而出乎林秋意料的是,林辰夫婦聞言竟是直接打消了所有的疑慮,不分先後地緩緩起身,這位老成多年、心境堅穩的林家家主更是難掩麵上的激動之色,滿麵潮紅:“不錯……不會錯,如此眉眼,和大哥年輕時候,真有七八分相似……”旋即走下堂來,明明正值壯年,身形卻一時間有些顫顫巍巍。雁回下意識做出想要扶住父親的舉動,卻被他抬手示意給打斷。 林辰走到這個和自己都有三分相像的青年麵前,頗顯局促、和緩地抓住他的手:“孩子……”林秋抬眼望去,卻見那雙向來淩厲的鷹目裡已然摻進了幾許淚光。這與他原先所料想的局麵可說是相去甚遠。他原以為,在得知自己這個私生子假借他人之名混入林家之後,林家眾人極可能會將自己痛斥一番而後驅逐出去,卻不曾想到頭來會是如此“溫情”的一幕。 “雁回!”林辰忽然開口,卻是吩咐雁回,“你親自去趟建安,快馬加鞭接你姑母回來,告訴她……你大伯的孩子回來了!” 不等雁回回應,他又交待道: “夫人,你寫一封信差人送往江都,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小妹。” “雲書,你去杜家告知一聲,然後再去一趟蘇家,請他們十日後來家裡做客,我要為秋兒大擺宴席,接風洗塵!” 此刻,這位家主對林秋的稱呼儼然變成了這般親密模樣。林秋一時無措,雁回和雲書雖然也還未回過神來,卻是連忙應下。 林秋想過自己回到林家之後可能麵對的情況,但他未曾料想到自家叔父會有如此盛情。不過一日之內,整個臨安城都知道了林家長公子回鄉的消息,很快又傳出,原來先前那在街頭助雁回公子拿下采花賊的少俠竟就是此人,於是坊間關於林秋的事情便傳得越來越玄乎,甚至有人說他隨手一劍擊斃賊人,劍氣縱橫百步外,興許還要穩壓雁回公子一籌。 “當時我就在一旁,兄弟我行走江湖多年,沒什麼過人的本事,但見過的青年少俠可不少,那一劍,絕對是三品上的水平,縱是那建安葉展顏見了,也隻能自嘆一句不如……”一個三十來歲的江湖人在酒館裡與同桌的江湖客如此侃侃而談,仿佛那一劍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當然了,此時隨掌門遠在千裡之外的證道門參加大會的葉展顏又哪裡會知道自己無端被從來沒見過的江湖人拿去與林秋作比較。 而林秋聽著自家族妹津津樂道著坊間的傳聞,隻能捂臉暗嘆。他與林雲書其實早些時候便有些相熟了,林家兄妹俱是好意氣的江湖兒女,林秋與他們相處得極為投機。但自從被認出身份以來,雁回見到他總是有些不自在。然而就在當晚,他向林辰細問起自己父母的過往時才知道,當年自己走後,林陽當年帶著妻子杜綰返回臨安城,不久後兩家終於被林陽和杜綰堅貞的愛情感化,由是化乾戈為玉帛,憑其人脈找了許多江湖名醫為杜綰治病。最終,連“醫鬼”百裡長風都親自下天山,趕往臨安為杜綰看病,最後卻隻能道一句回天乏術。 杜綰乃是天生的體虛短命,若是早些年讓百裡長風調理,或許還能有救,但因多年跟隨林陽奔波,身體便越來越差,頑疾越攢越多。百裡長風最後給的答案是,隻能保她再活不到兩年。這已是醫鬼的極限,當代江湖,也沒人能比他做得更好。而杜綰生前最後的願望,便是能再見林秋一麵,隻是那時候,林秋早已被山居老人帶回溪山。一年多以後,杜綰臨近彌留,卻還是沒能等到林秋。杜綰死後不久便傳來了匈奴進犯雁門的消息。 南晉140年,安武帝南宮無情昭告天下大規模征兵,以對抗匈奴和西楚的聯合進攻。沒有人知道林陽為什麼會做出那個選擇,他看到告示後,毅然決定前往北境應征入伍。臨走前將不知身在何處的林秋托付給了自己的家人,便不顧家人勸阻,執意前往北境。起初他一直用書信和家人聯絡,但自從雁門一戰結束後,林家便再沒有收到過他的書信。於是在所有人都認知裡,那個林家的長公子,原本的大當家便死在了雁門戰場。林秋此次回到臨安,便是給了林家莫大的慰藉。林家對於杜綰向來有愧,因為若非林家排斥二人的私婚,杜綰也不會在外奔波這麼久,落下了一身的頑疾;杜家對於杜綰的死沒有怪罪林家,這更讓林家倍感難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決意要照顧好林陽僅有的子嗣林秋。而林秋,他沒有想到當年一別竟會從此天人永隔。聽完了當年往事,他亦沒有怪林杜兩家,隻恨自己當年所做的決定。 第五日的時候,雁回便帶著那位自己的姑母回到了臨安。林秋從雲書口中得知,自己有兩個姑母,一個排行老四,一個便是從建安回來這位,排行老二;林陽和林辰少時便寵著這兩位妹妹,她們出嫁時,老家主都辦了場風風光光的婚禮,還各出了兩成的家產作為陪嫁,一時成為臨安佳話。而那位四姑母呢,如今遠在揚州江都,是瓏清劍閣君一辰的發妻。江都雖距建安也不算十分遙遠,可畢竟有大江之隔,來往不便,加之他身為府中主母,長年打理劍閣瑣事,便回信邀請林秋來日到江都遊玩。 名為林曦月的中年女子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嚷嚷著要見這位失散多年的小侄,見到後一頓上上下下的打量,又摟又抱,時而露出心疼的模樣,轉瞬間又喜形於色,讓林秋捉摸不透,和當日杜家的長輩來看望他時簡直如出一轍。 這位二姑母性情愛憎分明,直來直往,甚至還研究過些許武藝,非要拉著林秋比劃兩招,林秋無奈,隻好盡力放水。此外,他還從林曦月那兒了解到,原來林家祖上也是出過將軍的。 第十日,蘇家家主攜妻兒一同來林家做客,林秋在宴會上看到了上回便見過的蘇楓眠,同時也見到了楓眠之兄、與雁回齊名的蘇雪橋。其人一襲白衣,大袖飄飄,俊眉修目,膚白若雪,不食人間煙火氣,宛若天上驚鴻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