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奈何天(1 / 1)

“離雲逝,你放肆!”   山霧散去,朦朦朧朧之中顯出一個青衫男子的麵影來,他手執名為“霧寒”的長劍,立於三清宮下,遙遙指向那名桀驁不馴的青年,貞陽百年一遇的曠世奇才。   離雲逝沉著臉,一襲白袍迎合著山間勁風,衣袂翩飛,並不理會青陽的嗬斥,仍是癡癡望著不遠處被自己尊為“師父”的女子。   “你要還俗我等自不攔你,可你對你師父動情,便是壞了門規。”   雲逝聞言臉色愈加陰沉,眸中燃起幾乎難以按捺的怒意:“門規門規……又是門規!少拿門規來壓我,貞陽至道究竟如何你自己也明白,為道斷了情愛,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青陽冷冷喝道:“貞陽道法之高深豈容你一個小輩妄下斷語,入了貞陽,便理當要有斬斷情絲、克己衛道的覺悟。”   “斬斷情絲……克己衛道,好一個斬情衛道!貞陽百年來奇才無數,我師伯餘長楓閉居後山,鐘修遠的血就曾留在此處,而他們又有哪一個是如你們一般斬情衛道的!”   提到“鐘修遠”,貞陽眾人麵色齊齊一變。   可雲逝胸腔中怒火難捱,望向師伯的眼神也更凜冽了幾分:“青陽!你告訴我,你真能做到斬情衛道嗎!”   “夠了!”   ……   那一日貞陽很亂,劍影翩飛之間,離雲逝隻覺得後背傳來涼意,那陣縹緲的鳥鳴和利劍的錚鳴相互碰撞在一起,讓他覺得眼前這些事情仿佛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等到他意識蘇醒,眼前已換了模樣。   原是做夢了。   竹樓外傳來鏡花池盡頭萬化大瀑布的湍急聲響,離雲逝鼻息微亂,久久難平。   當年往事,如今已過去了二十載。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如今又在何處。   全貞陽都知道,離雲逝二十三歲那年便已經半隻腳踏入了觀照境界,儼然是貞陽百年來第一人。可就是這麼一個天之驕子,卻在大好的年紀愛上了年長自己兩歲的師尊。男歡女愛本是常事,可在貞陽這等道家聖地,便是難以容忍的禁忌。那一日,離雲逝手執餘長楓親傳的水離劍,與師伯青陽戰了不過十餘回合便挑飛對方的佩劍,貞陽弟子遂群起圍攻。混亂之間,他被自己的師父落漪偷襲而昏迷過去,   那之後,貞陽再沒有了落漪這個人,她留下一紙書信,便從此淡出了江湖,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她在信上說道,希望離雲逝能夠留在貞陽,參悟大道,不必費心思去找尋自己。再後來,外界無人得知為什麼那位貞陽的翹楚忽然決意歸入深山,從此隱居在逍遙峰,不問世事,抱劍靜觀山色於湖畔。   前些年的某個冬天,他終於得以與落漪一見。一別經年,雲逝不再是那個意氣用事的年輕人,可再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的劍心還是險些崩亂。那一次他們談了許多,但兩人都並不避諱當年往事。那天落漪要離開的時候貞陽恰好落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雪,離雲逝親自為她牽馬,撐傘,送到山下城鎮時,猶自抱著劍望向逐漸積起霧氣的街口。   這些年再想到從前的事,雲逝很少會感到悵然。人說他悟得道法自然後心性便也淡了,愈漸趨於“太上忘情”,他時常自己也如此認為。   萬化大瀑布傳來的聲響不絕於耳,此夜注定無眠。   翌日,貞陽大雪,浩茫茫天地渾然一色。   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早,不過在進入十月中旬的西北高山之地來說倒也不那麼令人意外。貞陽雪景可謂天下獨絕,李三清頂著寒氣的侵襲起了個大早,探出頭來望向與天一色的雪嶺美景,不由得心情大好。北方長大的孩子並不稀奇冰雪,但貞陽雪景不比別處。李三清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到,奈何天上現在恐怕已經坐滿了年輕弟子。似乎是雪融入了山澗,三清直覺得後山逍遙峰上無忘川的聲音比往常都大得多。   三清照常習完早課便乘雪而出,在去往清正峰的半途遇到了向則。向則看見他時,神情微動,卻是沒說什麼。   “師叔,你也去奈何天嗎?”   “嗯。”老家夥悶悶應了一聲,饒是李三清心思不甚細膩,卻也看得出他似乎有心事。   向則在貞陽向來是個散漫閑人,葉雲河管他不得,觀內寥寥幾個還見得到的九代弟子也都是深居簡出,輩份更高的長老們更不知雲遊至何處了。   貞陽弟子到了一定的年紀,有些人會留在觀裡教導後輩,有些則會離開貞陽自立山門,弘揚道學;當然,也有小部分人拜入貞陽隻是為了學武,學成便還俗入了凡塵。對於這類人,貞陽也都從不吝惜家學。三清也曾聽聞從前有些門派為圖貞陽絕學,派遣門下弟子拜入貞陽,可到底隻是一場空,貞陽絕學須要有純厚的貞陽內功才可修成,非十年之功不可初窺門徑。三清自小在貞陽長大,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觀裡還有個道號“南澤”的家夥,即便是這位當年從倚天劍派來到貞陽的前輩,也沒有學去多少貞陽絕學。   江湖人稱貞陽、扶搖和倚天是江湖三大劍宗,三清和初塵等人也時常爭論孰為天下第一,可玩鬧歸玩鬧,三大派向來是同氣連枝,同時代的英才們彼此惺惺相惜。因此在他們當中,偶爾也有門下弟子前往另一門派學武,隻為糅合兩派武學,追求劍道的更高境界。道號“南澤”的那人,便是當年倚天三俠之一,名為葉謙豪。說起道號,在貞陽其實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貞陽觀裡有道號的人極少,基本隻有從外門拜入的弟子還有一心避世之人才會立個道號,如葉謙豪和那常駐無忘川邊的“清安”道姑。   前些年的時候,南澤離開貞陽自立山門,與南琴謝流觴齊名,人稱“南劍”,算是近些年來江湖上頗具影響力的劍術宗師。   “三日後長安有燈會,你想去不想?”向則忽然這麼問了一句,卻沒偏過頭來。   青年愣了愣,便又聽到他說:“雲河那邊我來說就行。”   三清反應過來,當即喜出望外,連聲說著“去去去”,旋即又腆著臉將自家師叔一頓奉承。   李三清自小便是個沒規矩的性子,葉雲河接手貞陽後便對他百般管教,在貞陽這麼些年,跟他合得來的除了莫沉冬便也隻有這位俠心不老的師叔了。向則雖然時常給他一種若即若離之感,卻到底在處處都向著他,十三歲那年他第一次上奈何天,招惹到了那位常年隱居不出的師叔沈辰萱,若非向則及時勸住,恐怕他少不了要挨頓教訓。向則是極少上奈何天的,他的修為已經到了當世至境,踏足玄道,武學上的東西沒什麼可參悟的了,三清猜想他今日肯定還是和往常一樣,上去見那位性格冰冷的師叔前輩。   三清雖是貞陽第十代弟子,可由於年紀的關係,他其實與第十一代弟子別無二致。對於貞陽的那些個前輩他了解甚少,如沈辰萱,他隻曉得是“折泓”劍主,觀照之境,常年隱居在清正峰頂的奈何天附近,至於究竟在哪兒,料想隻有葉雲河、莫沉冬等寥寥幾人知道了。   兩人駐足奈何天之下,漫天飄雪如飛絮,目力所及皆是皎潔之色,綿延大雪像是辰星從天穹中遙遙直墜,好不壯觀。貞陽離長安不遠,那一眾風流名士無不向往奈何天的絕景,可鮮有人能夠成功抵達。習文之人畢竟身體孱弱,哪似他們這般江湖人士,冬季時分能夠走到貞陽觀的已算是少有了,至於上過奈何天的,三清用手指頭都能掰算得過來。   向則到此處便自己尋路離開,三清隻身上了奈何天。獵獵大雪罩下,萬物為一,在這裡沒有遠天的界限,也沒有黑白的參差,須臾間令人辨不清自己是身在人間還是遨遊仙境,隻有無止境的簌簌大雪。   而另一邊,向則尋進山中小路,幾番輾轉至一間小木屋前,搖了搖廊下風鈴,鈴聲在凜冽寒風中碰出清脆聲響,久久回蕩在林間雪道上。   伴隨著木門“吱嘎”的聲響,有一白袍道姑憑欄而立。向則見到她,不由得綻開笑意,晃了晃手中燒酒:“師姐——”   沈辰萱望著這個明明已經年近五旬,卻還是稚氣不改的小師弟,縱是麵上常年冰霜,到底也破了功,淺笑道:“再站會兒該凍壞了,屋內生了火。”   “好嘞~”   兩人移步至屋內,向則頗為熟稔地找來酒盞和燒酒器皿,在火爐旁搗鼓起來。這些酒器可都是他去長安遊玩時帶上貞陽的,莫沉冬那廝甚是無趣,和味離師兄一個樣兒,青陽也是個老古板,他就隻好全寄放在小師姐這兒。沈辰萱年輕時不喜飲酒,但這些年來逐漸染上了這類嗜好,所飲不多,但酒量也不差。   “來來來,給師姐滿上~”小老頭笑得一臉人畜無害,如花似玉的白臉兒好似年青少兒郎。沈辰萱多年隱居不出,雖然師兄們時常來拜訪他,可不論是溫潤儒雅如莫沉冬,還是沉穩貼心的味離、青陽,都不如麵前這個小師弟會討人開心。外人看見這副模樣,隻怕難以將他和玄道之境的絕世高手聯係在一起。   年過五旬的沈辰萱雖然不及向則這般容顏久駐,卻也依然不失少時餘韻,除卻鬢邊刺目的幾縷白發和眉眼間的細紋,依然貌若三旬。   向則斟上酒,一麵給她講證道嶺一行的種種,談及李三清時,她飲下一杯,整了整微微皺起的衣角,似是不經意地隨口一問:“他如今是什麼境界了?”   “三品凈塵。”   沈辰萱頷首,似是想起什麼陳年舊事,良久,還是自顧自輕笑道:“罷了。”   向則意識到兩人的話題似乎逐漸向那個人的名字靠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便立時噤聲不言,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如少年時。如此沉寂了半晌,還是沈辰萱率先打破這僵冷場麵:“前不久離雲逝來見過我。”   “哦?”向則訝然。   “聽說齊雲皓把浮光折斷了,真是好大的本事。”   小老頭不禁背後一涼,旋即在心裡暗罵離雲逝這小子好生不厚道。   “啊哈哈……”向則撓了撓頭,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   “不過,到底也隻是一把佩劍,代表不了什麼……劍斷了,就斷了吧。”沈辰萱以素手把著酒盞,作勢要再斟上酒,向則聽出她話中深意,不敢吱聲,便提起火爐上的酒盅,隻聽她繼續說道:“我的折泓也很多年不用了,所謂武學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沒什麼益處,你看看貞陽年輕一代有哪個合適的弟子,將劍傳下去罷。”   向則托著腮幫子,腦海裡飄過沉冬跟他講過的那些所謂年輕一代的翹楚,能記起來的卻很寥寥:“十一代裡有個叫於向川的,聽說還不錯,如今二十歲,三品知微。”   “離雲逝說,這小子根骨不佳,恐難入大道。”   小老頭兀自腹誹,滿臉無可奈何:“我的好師姐,離雲逝那樣的妖孽百年來獨此一個,別說貞陽,放眼江湖年輕一代裡有幾個是他瞧得上的……倘若他所說的‘大道’是玄道境界,貞陽能出幾個呢?”   沈辰萱想想也覺得在理,貞陽立觀三百多年,像離雲逝這樣的人物,隻有百年前的那位葉未央前輩了。姐弟兩人喝完了兩壺酒才作罷,向則拜別辰萱後腳踏輕功朝奈何天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