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戰場,月色被濃雲掩下,有一黑衣男子獨坐在殘垣之上,明明是而立之年,卻已是滿頭華發,神色冰冷,全身上下幾乎沒有活人的氣息。 三載靜觀寒暑,再回到這江湖已是換了模樣。 “阿笑。”身後響起自家師父熟悉的聲音,被稱為“阿笑”的男子卻並沒有回頭。 慕容寒走到他身邊,陪他遙望遠天,北風卷地,這處荒原便顯得更為淒涼。自從戰爭開始,自在穀便來到了冀州之地,盡管他們是江湖人口中的江湖邪道,可到底也是南晉的子民,他慕容寒更是與南晉朝廷有極為深厚的淵源。 慕容寒的先祖曾幫助太祖皇帝南宮玄掃清六合,統一大晉朝,慕容氏早在四國時代便世代侍奉晉廷,人才輩出,出過十餘位上將與三名宰輔;可以說,南晉能夠推翻原東齊四國之首的地位,慕容氏當居首功。元武帝立朝後,更是敕封慕容氏為南晉第一世家,慕容家百年來皆身居高位,恪盡職守,慕容寒的父親便是泰武帝年間宰相,慕容寒則是“四大公子”之一。 然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慕容家世代權傾朝野,自然不能為當政者所容。南晉125年,扈太師利用洛陽人販案力壓慕容丞相,又聯合邊夷偽造書信,給慕容家扣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同時慕容寒的舅舅、天絕軍首將梁驍與匈奴作戰,被扈太師故意斷了糧草,戰敗回長安,卻被扈太師進一步誣陷為通敵叛國。 南宮禹本就忌憚慕容氏與梁家兩大世家在朝廷的威望,又在扈皇妃的挑唆下越發猜忌,故而盛怒之下將慕容氏與梁家滿門抄斬,朝野動蕩。南宮禹的長女、慕容寒之妻、南晉長公主南宮玥也被扈太師謀害。彼時慕容寒孤身在外,因此並未遭禍。 這便是後來史官所載“慕容氏之案”,但關於此案,究竟是泰武帝晚年昏庸受奸人蒙騙還是他有心順水推舟,借此打壓慕容氏,誰也不得而知。 就在次年,泰武帝駕崩,爆發了景太之亂,這樁往事便少有人記得了。後康文帝即位,這件事情便再沒有人提起,直到安武帝即位,才為慕容氏正名。慕容寒也曾受安武帝所邀回京受封,然而那時候他早已創立了自在穀,身為自在穀主,江湖散客,他也不願意回到長安,那裡於他而言實在是一處傷心地。 如今回首故國,已是遍地瘡痍,當年名滿京都的“長安寒俠”也成了五旬老叟。 “自在穀下滿三年,如今再看這世道卻大不一樣了。”阿笑的話好似沒有感情。 慕容寒無言,隻是在他身邊坐下。此地是冀州城郊的一個小村落,三日前才發生過一場戰鬥,他雖率自在穀眾人殺退來敵,村子卻毀了近半。自在穀隨他前來此地的兄弟共有五百餘人,這些日子以來,已經死了二十六位弟兄。人說他自在穀是江湖邪道,隻好燒殺擄掠,他們偏要讓那些以正道自居的江湖名門好瞧瞧。 “又想起故人了?” “算是吧。”阿笑如此答道,神色不變。 三年前明濁峰一戰,惡人笑悲憤交加下失手一劍刺死自己的愛妻,從此隱入自在穀不出江湖,這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事情。而如今戰事再起,他再度踏出自在穀,怕是舊人不識。讓慕容寒沒想到的是,三年的時間竟讓惡人笑從一品凈塵境界直上觀照之境,甚至隱隱壓過自己。 一陣風拂過,夾雜著硝煙和焦炭的味道。倏忽間有一白色身影悄然飄落,落在二人身後。 “無心來信說,蜀地南境瀾滄一戰大勝,大約再有一陣子便能平定了,需要把他們調過來嗎?”那人環臂而立,一襲白衣在風中飄搖。此人名叫陌流歌,自在穀中有名的好手,多年前被稱為“白衣邪俠”,輕功高絕,江湖上少有人能及。 慕容寒略加思索,在心裡稍稍盤算了下局勢,說道:“不必了,蜀州距此地太遠,讓他們去西邊罷。” “另外還有一個消息,”陌流歌遲疑了半晌,終還是試著穩定下語氣,開口繼續道,“無心的弟弟,死了。” 三人立時陷入一陣沉默,唯有耳邊的風在嗚嗚地吹。良久,慕容寒才長嘆一聲,老目之中又添了幾分悲戚。 “我知道了。” “讓無心帶著莫奎回穀,好生安葬,西地的事情交給獨孤燼。” 陌流歌領命而去,隻留師徒二人在原處。一旦開戰,就免不了有人死亡,饒是如此,聽到故人離去還是會感到神傷。自在穀中人或為了各自的目的而來,或是世間沒有容身之所被逼而來,他們當中,甚至有的人曾經是對方的仇家,然而一入自在穀,所有的恩怨都煙消雲散。惡人笑記得自己當年和發妻紫玲兒初識之際,就曾遇見彼時還是唐門弟子的莫奎,兩人交手沒分出高下,後來莫奎叛出唐門,加入自在穀,曾經劍拔弩張的兩人再相遇卻是成了摯友,機緣巧合之下,因戰亂自小失散的莫奎與莫無心兩兄弟得以相認,是自在穀中的一則佳話。 …… 並州北境的一座小城裡,有一老者望著門前酒家迎風飄舞的小旗,好似出了神。 老者年過五旬,著淡黃長衫,雖然須發斑白,身姿卻如蒼翠勁鬆,透出一副仙風道骨模樣。若提起他的名字,中原武林怕沒幾個人知曉,而若細數其生平,則恐驚煞旁人。 此人名叫皇甫須,臨康人氏,其父在泰武帝景太年間任大司徒;曾與長安慕容寒、建安葉北辰和洛陽高徵雲並稱南晉四大公子。雖然出身於官宦世家,但皇甫須的做派卻向來溫良謙遜,全然不似那一班紈絝子弟。 四大公子之中,慕容寒與葉北辰因武功超群,名聲在外被稱為“長安寒俠”和“建安葉俠”;那高徵雲才情高絕,好“琴棋書畫詩蕭劍”,以為七絕,故世稱“七絕公子”;而他家學淵源,被世人稱贊為“無雙公子”。 他自幼飽讀詩書,亦醉心於各派學術的研究,不近酒色,所學涉獵極廣,天文地理,神鬼占卜,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百家兵法……一應俱全。因而他在少時就是臨康城的風雲人物,後來名聲更是傳到了長安,受到帝王召見,亦能從容不迫地托出自己對軍國大事的看法,為朝堂上下所稱贊。那時,他才隻有十六歲。 泰武帝南宮禹曾下令明示,皇甫家的公子可以不必參加科考,直接應征入仕,必堪重用。而彼時皇甫須心不在朝堂,他還想繼續研究自己的學問,對於做官則無半點心思。 二十歲時,他受召入宮,為太子太傅。後他上書請願,在長安城北街設立了一座學府,除了定期進宮教導太子外,更是成為了一眾貴公子的老師,其中甚至有三皇子南宮無情,即後來的安武帝,還有如今的北楚王南宮雲天(楚雲天)。而這一眾弟子中,以林皓、裴文度在軍政方麵最為出眾,皇甫須也曾贊賞二人之聰慧,稱他們將來必成國之棟梁。 後來皇甫須遊歷江湖,收下嚴鯤、東方桓君和陳嵐槿為徒,三人皆為宰輔之才。那些曾被他收養的孩子們長大後成立了拂曉殺手組織,他雖然並不贊同這種做法,可那班孩子早已不是自己所能管控,江湖浩渺,他也無心過問。 “老先生,請慢用。”酒家的店小二端過來一碗清酒,旋即自顧自忙活去了。如今這世道,能賣出一壺酒也總是好的,皇甫須隱居多年,已經許久沒有喝過酒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老人向這位年輕人施了一禮。 如今的北境並不安寧,或者說是戰事最為緊急的地帶也並無不妥。並州、冀州、涼州俱有大兵壓境,南晉已經很多年沒有過戰事了,像這樣大規模的戰爭還是立朝以來頭一遭,不知又有多少孤兒寡母流離失所。他聽聞奉命守並州的是玄蒼上將林皓,想起這個自己曾經的得意門生,皇甫須一時感慨良多。 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英豪如今也是年近四旬的一方悍將了,怎能不教人嘆歲月蹉跎。 而想起林皓的家世,長安將門林氏一族,皇甫須又頓感悵然。 “要我說,不如咱們還是南下吧,江東一帶總歸比這裡要太平得多……” 不遠處傳來兩名男子交談的聲音,其中一人如是說道。 “如今這世道哪裡都不太平,去了江東也難找到安身之地……”另一人飲下一碗酒,並不贊同。 皇甫須聽著他們猶自為這蒼生百姓心懷悲憫,卻聽得那人繼續說道:“況且,我聽聞前來鎮守並州的乃是玄蒼上將林皓和他的姑母,兩位俱是當世名將,率十萬大軍,定能保並州無虞。” 聽到“姑母”二字,老先生提箸的手微微一顫,旋即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腦中閃現過當年的種種,甚至不向那人多問一句,連忙付了酒錢便奪門而出。 若是有相識之人在場,定會驚異是何等事竟能令這位久經風霜老者如此劇烈動容。而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老人分明動作十分遲緩,卻在瞬息間走出百步之外,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