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宮闈(1 / 1)

三清等人回到村子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遠遠看見屋頂上坐了一個矮小的身影,不是向則又是何人?他緩緩靠近,腳踏輕功騰躍而上,驚起在屋簷邊上的雀鳥,向則卻沒有半點動靜。   “師叔……師叔!”三清抬高了些聲音,向則的身軀輕顫一下,方才反應過來。也就是這個瞬間,三清忽然感到這個向來玩世不恭小師叔身上罩下了一層讓人頓感意外的暮氣,那幅青春常駐的容顏也在此刻仿佛衰老了幾分。三清呼吸一滯,默然不語。   “怎麼了?”向則望著眼前的青年,神色怔然,暮色罩下,有些昏暗模糊的身影好似幻化出另一人的模樣,讓他分不清今朝與往昔。   “你怎麼好像心事重重的?”   “小孩子家的,哪裡懂得我們大人的心事。”   雖說向則已是年過五旬的老叟,可這番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還是讓三清不禁一陣鄙夷。   “是因為戰亂嗎?”   向則搖搖頭,旋即扭過臉去,不讓他瞧見自己的模樣。   三清饒是神經大條,但這些日子以來他與向則可說是朝夕為伴,自從眾弟子下山那天開始他就察覺到向則時有失落悵然的模樣,到了向則這等無欲無求的玄道之境,若不是因為戰事,三清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能夠讓他牽掛至此。   “不是。”   三清看得出向則不願多說,便也不再過問,隻得求他再講些早些年江湖上各派名俠的事跡給自己聽。與沈辰萱、莫沉冬和餘長楓等人不同,向則年輕時候就耐不住貞陽觀裡的寂寞,時常自己仗劍行俠於江湖,與各派高手均有來往。葉北辰還未歸隱時兩人就曾交過手,彼時兩人俱是觀照之境,他輸了一招,卻也心服口服;不久之後葉北辰踏入玄道,兩人便再沒交過手了。   ……   晚間向則回到臥房,想起傍晚靠在自己邊上的青年,依然久久心緒難平,剎那的恍惚讓他不自覺將三清當作了早已不在的故人。   天下第一觀,名門貞陽,第一劍宗、氣宗,九派之首。這些都是從前江湖人給貞陽貼上的標簽,其中或有如今並不相稱的,如幾十年前扶搖劍莊興起之後便被江湖人盛贊為第一劍宗,可貞陽觀的底蘊,向來居於江湖魁首。既是名門,自然人才輩出,遠的且避開不談,貞陽觀在近幾十年間便湧現出無數江湖名俠。十代弟子裡有“貞陽三英”之稱的離雲逝、葉雲河、齊雲皓;九代弟子裡更有聞名於江湖的“貞陽八劍”。後人稱這兩代是貞陽的鼎盛時期,江湖人以為毫不誇張。   貞陽八劍……真是一個好遙遠的稱謂了。   向則在心底如是慨嘆道,臉上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神傷。   八人之中,餘長楓師承觀主,為彼時貞陽首席弟子,自小天資聰穎,而又時時好意氣而至於無狀,沉穩內斂而頑劣狡黠。他十八歲時就接過了水離劍的傳承,是貞陽眾弟子的楷模。他自小與瀾秋青梅竹馬,親密無間,瀾秋亦是他最為在乎之人。味離向來是沉穩謹慎、不茍言笑的模樣;瀾秋則時時跟在餘長楓身邊,性子多半也被他影響;青陽那家夥,整日假正經,滿口都是門規、道法,和鐘修遠是最不對付的。至於鐘修遠,向則每每想起這個故人的名字,都難免有一番扼腕嘆息;他性子沉靜,溫文爾雅卻不失孤高,二十三歲便入一品禦心,與向則一同被視為貞陽將來的中流砥柱,有望達玄道之境;沈辰萱年輕時便曾對鐘修遠心懷愛慕之情,隻是那時候的貞陽禁絕男女情愛,這段感情便終究沒個結果。   如今時過境遷,當年意氣風發的八人已有兩人去世,除了自己和青陽,其餘幾人都歸隱不出,若非戰事將起,幾人匯聚一堂的景象怕是此生都難以瞧見了。   少時修遠師兄從山下給自己帶糖葫蘆回來的情景,如今隻有午夜夢回。   ……   帝都長安,南晉皇城。   宮闈之內照舊氣派壯麗,隻是皇帝下令取消了所有歌舞和廷樂,戰事未停前長安百官一律不得飲酒饗葷,就連南宮子雲自己都效仿起先代帝王們,褪下了華麗的錦衣龍袍,著紫衫紅袍,象征此戰必勝,這是南晉立國幾百年來的傳統,凡遇戰事,為帝王者必當如此。南宮子雲小時便曾見自家三哥安武帝南宮無情穿過,便是當年永安之亂時,病入膏肓的康文帝南宮玉朔也沒有省掉舊習。值此國難之際,身為一國之君,南宮子雲自然是要做出表率。   日子已漸近七月,各地也紛紛傳來戰報。瀾滄一戰後,秦顯揚運籌帷幄,將夷族占據的五城盡數奪回,暫時算是穩定了下來,隻是雙方既沒有簽訂合約,秦顯揚也退不得兵,雙方便仍在國境線上對峙著;蘇城雪與楚天河、楚雲天鎮壓西地,西域之國雖小但畢竟數量眾多,恐怕還要耗些時日;至於雁門,漠北大軍久久陳兵塞上,卻沒打起過一場大的戰役,似乎還在試探;並州北境、蕭玲關、冀州戰場和南方戰事正酣。   南晉立國幾百年來,不是沒有遭受過外族的入侵,可未曾有過如今這般四麵皆敵的處境。年輕的帝王高坐在寢宮的軟塌上,念及邊關戰士,麵上總是愁容。   “相父……”   曾幾何時,不論遇到何種危難,身邊隻要有那個人在,南宮子雲從來也不覺得事情有多麼棘手。可東方桓君不戀權勢,在幫助他穩固好政局後便退隱鄉野,不問世事,如今顧視左右,已經沒幾個人能陪他說說心裡話。   殿門的方向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南宮子雲料想是湘妃到了。   果不其然,那人輾轉過幾層珠簾羅幕,蓮步輕移,行至他麵前俯身行禮,正是葉泠湘。即便她貴為皇妃,卻也舍了錦繡華服,內裡襯純白對襟齊腰襦裙,外罩一襲玄色紗袍,略施粉黛,已是傾城絕色。   “你來了。”   “陛下還在為戰事操勞嗎。”   南宮子雲隨手將奏折放到幾案上,葉泠湘俯身為他規整地擺好。舉止間隱約可見那一抹令人臉熱的溝壑,但南宮子雲還是下意識地偏過頭去。盡管身為一國之君,按說天下女子大約都爭先恐後地想要爬上他的龍床,但他早已明白葉泠湘並不愛他。他年少時因戰亂被陸鉞帶到貞安城,寄居在如今的雲康王府,後來跟在南宮旭身邊,自然認識了葉泠湘。他們年紀相當,葉泠湘又是麗質天成,南宮子雲早在那時便對她種下了情根。後來劍門兵變,他回到長安登上帝位,得知了紅顏樓和皇室的關係,也知曉了葉泠湘被選為自己的暗衛,一時間又驚又喜。   然而宮闈之內畢竟是冷清殘酷的,似乎先代嬪妃們的恩恩怨怨早已為這裡罩下了孤單和淒涼的氛圍,一入宮門深似海,葉泠湘從踏入宮門的那天起就不再是當年那副可愛嬌俏的模樣,或者不若說,從她得知自己命運的那天起她便不再是以前那個葉泠湘了。   而葉泠湘呢,入長安後縱是不可避免地要受宮廷律法的約束,卻並沒有自己當初預想那般糟糕。新登基的南宮子雲以其獨特之行事方式,讓她重新打量起這位南晉史上最年輕的帝王。   他先是照東方桓君的建議,處決了褚建野一黨的朝臣,卻並不實行株連,讓朝廷上下見識到了其果決與仁德,又大刀闊斧地整頓朝綱,廢除了先代帝王們遵從的一些不合時宜的舊製,僅僅一年時間便使朝野煥然一新。   靈武二年時,他到了婚娶之齡,卻並未像歷代帝王那般與長安貴族世家進行政治聯姻,反而又將適婚年齡推到了二十歲,即從此南晉的男子必須行過冠禮才可婚配。他曾當著滿朝文武親口說道:“政治聯姻是沒有底氣的行徑,如果一個帝王本身足夠讓人信服,朝臣頂禮,萬民敬仰,又何需借助臣下的力量來統禦朝野?如果皇家的威嚴成了臣子作威作福靠山,那就更加荒謬,所以你們一個個也別再上折子舉薦自家的千金了,朕看得煩。”旋即他又略帶調皮地調侃道:“可惜相父和神勇將軍正值盛年,縱是家有千金也與朕年紀懸殊,否則朕說不定真要和他們聯姻呢,哈哈哈哈……”朝野上下旋即一片歡聲笑語。盡管後來仍有朝臣時而提及此事,可南宮子雲口上敷衍著,始終也沒付諸行動,隻說“朕有湘妃一人足矣”。外人隻道是這年輕的帝王一番癡情,那些名門閨秀隻能暗暗咬牙切齒。   葉泠湘入宮這幾年,兩人始終相敬如賓,近兩年南宮子雲實在經不住朝中大臣的央求,一班文武天天上奏的折子裡勢必有十來封是催他選後納妃的,連蘇城雪都受友人所托上書一封;他便先後納了幾名側妃以充後宮,來堵上群臣的嘴,卻始終沒有立後。南宮子雲如今共有六房妃嬪,他卻很少臨幸其餘五位,時時跑到葉泠湘的寢宮,和她煮酒弈棋,談論風雅,外人不由得好奇這湘妃究竟有何等手段能寵絕六宮。南宮子雲也曾動過立葉泠湘為後的念頭,說是要給她個名分,到底還是作了罷。為後不比為妃,這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後人提及湘妃和乾武帝的故事時,常常感嘆乾武帝氣量之宏大。乾武帝,便是後來南宮子雲的謚號。   葉泠湘入宮後,兩人時常交心,南宮子雲得知葉泠湘早已傾心於當年在貞安城救下她的韓千秋,便給予她足夠的尊重,不僅整整七年沒有與她共寢,更是下令著六絕閣派人將韓千秋尋回,隻是後來韓千秋在江湖上殺人無數,六絕閣在執行這個命令時便打起了追殺之名。靈武三年,韓千秋重回長安,孤身一人入皇城,與葉泠湘見了一麵,從此打消了葉泠湘的念頭。但南宮子雲知道,葉泠湘對韓千秋的感情怕是旁人再無法介入了。他告訴葉泠湘,若有朝一日她不願在這深宮,他便送她離開。對於他的深情,葉泠湘隻說:“葉泠湘此生無愛,惟願護陛下此生周全。”   南宮子雲飲下一杯涼茶,試圖消去麵上的點點紅暈:“尚未有困意,就又看了看奏折。”   葉泠湘翻過一本奏折,正是關於蜀地戰事大捷的。   “大晉已經很多年沒打仗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總覺得這背後有一副推手。”葉泠湘點上熏香,隨後為他揉肩。   “朕也覺得奇怪,從前永安之亂時西域諸國都未曾敢進犯我朝,如今列國竟然紛紛來犯,那漠北大軍陳兵塞外,遲遲沒有發動進攻,隻是打些小規模的伏擊,連離大將軍都看不出他們所圖為何;整個西地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怪異。”   “陛下可曾疑心過……北周?”   驟然聽到這個國號,南宮子雲感到微微訝然。距離四國之戰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東齊覆滅,西楚後裔歸降,北周遠走北地,這許多年來倒是少有音信。   “大約不是,北周具體遷到了何處朕也不甚清楚,嶺外以北是漠北、匈奴所領的大漠和草原,再北的地方大約隻有那些商人才曾踏足了,說來也可笑,滿朝文武竟無一人知曉那北周國的情狀,還不如那坊間商客。”南宮子雲說完笑笑,搖頭作罷。   關於北周,南宮子雲所知也隻是從史書上看得。印象較深的僅有先代四國的皇室宗族來源,南晉為南宮氏,東齊為段氏,北周歐陽氏,西楚楚氏,四國破滅後,民間其餘三姓之人為避免被視作亂黨,紛紛改了姓氏,後來元武帝南宮玄下令不予追究各國遺孤,那些人才敢把姓氏改了回去。   按照南宮子雲所想,北周即便越過了大漠草原,重新立國,到如今隻怕也不復往日榮光,如何抵禦外族入侵都還成問題,哪裡有餘力鼓動外族侵入南晉。南宮子雲不知道的是,多年後他與北周之間會扯上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他也將成為給四國百年恩怨畫上句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