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則將“紫陽”高高擎起,霎時有無形的滾滾洪流從四麵八方湧入其中,在人群中蕩出獵獵聲響。那一班正欲上前刺擊的漠北甲兵頓時望而卻步,或者不若說是被這氣勢壓得舉步維艱。三清離向則最近,卻連衣袂都未曾翻動,甚至那股極為恐怖的劍壓都沒有對他造成分毫影響。這顯然是向則有意將劍壓避過了他,這便是玄道之境的恐怖,信手便可將劍壓控製到這般精準的地步。 但要放出如此劍壓,三清又不得不為向則現在的身體狀況感到擔憂。饒是三清平時神經大條,可他也看得出向則已經幾近力竭,這一劍過後不知又會帶來什麼後果。 劍勢積蓄完畢,向則微微勾起唇角,冷聲道:“此劍名為【蒼山日暮】,你等賊寇,今生隻此一見,可要好好——記、住、了!” 向則覆手將劍壓下,轉瞬間便有無數亂流在他們周遭爆開,像是颶風傾軋過荒原,李三清隻感到耳邊響起尖銳無比的劍鳴,仿佛從浩渺的遠古穿梭而至;凡被那些劍氣亂流觸到半分的甲士無不是爆甲而亡,或是連人帶甲被切割成數段,有的人還來得及發出驚叫,更多的則是在慌亂和恐懼當中直接斃命。無數屍體拋出漫天腥血,哀嚎遍野,這處荒地須臾之間便被染成一幅人間煉獄的模樣。而李三清對這所有的變故都仿佛視而不見,整個人怔在了從那劍意剎那間彌漫開來的玄奧之中。 整整兩千三百餘人,七十多匹戰馬,在此劍之下無一幸免,全部倒於血泊之中,草木亂石均染上一片觸目驚心,血腥味兒籠罩了僅餘二人的荒野。這是李三清第一次見到玄道境界高手的全力。 過了好一會兒,黎明的晨風將腥氣攪開,吹拂在滲出密密細汗的臉上,李三清才囁嚅著出了聲響:“師叔……他們都……死了嗎?” 而他沒有聽到向則的回答。身邊矮小的老頭好像蹲下了身,長劍插於泥中。李三清如夢方醒,連忙俯下身去查看向則的狀況。黎明的微光漸漸亮起,三清正瞧見向則已經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白去了大半的華發。 “師叔……師叔!” 三清抓著向則的肩膀,喊了兩聲卻還是沒得到回應,好在向則的老軀動了動,表明他尚有生機。良久,老頭才終於壓製不住紊亂的內息,“噗”地一聲噴出大蓬血霧,更虛弱了幾分,周遭在這時候浮起微弱的蟲鳴。 “嗬嗬……老家夥我,殺人無數,如今也算是……贖了孽債了……”向則這樣說完便脫力倒在了三清懷中,卻沒有失去意識。 “師叔……你……”三清抱著小老頭逐漸變得有點冰涼的軀體,巨大的不安和恐懼猛然竄上心頭。他早有聽聞,哪怕是武功蓋世的高手,如若過度透支自己的身體,在重傷之下也保不住性命,向則先前便已身受重傷,方才又釋放出那般恐怖絕倫的劍意,三清縱使再愚鈍也知道那是以自身氣血為代價。 “小子,你聽好……”向則強撐著一口氣,緩聲道,“這一劍,已是我竭力而為……你若能活著回到貞陽,記得……告訴你沈師叔,我、我……已經贖罪了……” “你在說什麼!師叔,我這就帶你回去,有什麼話你自己跟他們說!”三清撇了劍,俯身忍著劇痛將向則背起,手裡拎著“紫陽”,便要繼續朝東方走去。 向則張口想再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終是無言。天漸漸破曉,雁門之戰又要繼續打響了。 …… 第二日雁門之戰於午時打響,敵軍兵臨雁門關門之下,貞陽剩餘兩千餘名弟子毅然奔向戰場。隻是強如離雲逝也損了許多元氣,一劍大雪葬月幾乎讓他整整一夜氣血翻湧,內傷不輕;齊雲皓、淩靖陽、莫沉冬、沈辰萱等更是受了輕重不等的傷勢,因此這一戰勢必會比先前更為艱苦。 當日黃昏之時,南邊的地平線上揚起滾滾煙塵,似有人潮呼嘯聲,原是西北之地數個郡縣來的援兵。貞陽與天絕堅守雁門的事跡早已在西北之地傳開,一萬五千多名鄉野間的熱血男兒甘願投身軍旅,自發組織成義軍前來馳援。 當此時,正是戰事膠著之際,晉軍上下氣勢大增,遂展開反攻。於是軍民一心,連同貞陽修道之人共同抗擊來敵,在西北的荒涼大地上譜寫出鮮血染就的絕唱。大戰持續了整整一個日夜,雁門守軍幾乎死傷殆盡,貞陽弟子亦有不少身死沙場,無人可想象那片戰場的慘烈。 十月初五的傍晚,雁門之戰終於迎來了結局。漠北十萬鐵騎幾近全滅,敵軍主將亦全部身死,剩餘的殘部直往北方的國界外奔去,丟盔卸甲,狼狽保命。這場戰爭以南晉慘勝告終。晚間天上又落起了雪,浩茫茫大雪之夜,樓臺上似乎傳起誰的哭聲。 白雪落在戰場上,染出一片片觸目驚心的殷紅,剩餘的貞陽眾人沒有隨軍歸去,稍事休息之後便又回到此地。雁門之戰的慘烈冠絕各大戰場,晉軍主將陳嵐英戰死沙場,而貞陽三千餘名弟子,戰至如今僅剩七百三十七人。兩千多個貞陽孤魂,被埋在這皓雪之中。這地方太冷,貞陽眾人要帶他們回家。 他們從城鎮上借來兩百餘輛木板車,凡是戰場上找得到屍體的貞陽弟子,全都一一放到車上,要運回貞陽。 可這場戰爭太過慘烈,能找到全屍的貞陽弟子隻在少數,而絕大部分殘軀則埋在了那霜雪之下,或是被野狗食盡。到了最後,能夠帶走的僅僅隻有三百餘人。而那剩餘的兩千多個貞陽弟子,從此便要長眠於此。 葉雲河等人統計完了人數,回首看了看這浩茫一色的天地,黯然嘆息:“如此,便回吧,兩千貞陽烈骨,天地為墓,長劍為碑,霜雪為塚。” 而在剩餘的貞陽弟子當中,他們沒瞧見莫休嚴,也沒瞧見李三清,有太多年輕的麵孔從此消逝於這片戰場,讓人無法不扼腕嘆息。葉雲河此刻不由得回想,自己帶著貞陽弟子出來抗擊外敵究竟是對是錯,可倘若當初效仿先祖們高臥群山之巔,恐怕如今雁門早已失陷,中原又要遭受鐵蹄屠戮。想來想去,沒有個對錯可言,隻能將其歸結為道。 “道”,貞陽幾輩人中,已不知有多少英才為了這個字付出了生命。 雁門之戰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中原,江湖俠士無不敬服貞陽的俠風道骨,南宮旭更是大行封賞,為葉雲河所拒後便親筆書下“貞陽俠骨”的四字匾額,差人送往貞陽;此外還追封陳嵐英為天絕上將軍,不過那是後話了。 貞陽眾人三日後便回到了貞陽,大雪下了三日,直到他們離開才堪堪停下,仿佛也在向他們致意。七百多人當中,原先在觀裡的弟子總共僅四百有餘,可謂是人才凋敝,其餘的便是從五湖四海千裡回返貞陽的遠遊弟子。戰事結束,他們當中有成了家而劫後餘生的,自然是要回家去,而有些在外開設道觀的,則表示願意留在貞陽,助貞陽恢復往日的榮光。 “在外麵漂泊了這麼多年,最後發現還是回到這裡自在,不知道小觀主還能為我們這些老家夥們騰出地方來嗎?”一位八代的老前輩如此笑著問葉雲河。 葉雲河自是連忙應下:“那是自然,貞陽永遠歡迎各位同袍前輩回來。” 而齊雲皓和淩靖陽則表示還是要回到隱居之處。 “有個小徒弟尚未學成,還是該回去,但雲皓既已出江湖,便不會總是埋頭在一劍峰,往後還會多來看看,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師兄盡管開口便是,縱是赴湯蹈火,雲皓亦欣然往之。”這是齊雲皓離開前留下的話,淩靖陽的意思也相差不多,隻是臨別前又被離雲逝叫過去好生囑咐了一番,師徒二人經年未見,如今又要作別,好在兩人都不是輕易心生惆悵的性子,便隻是交待了些瑣事,離雲逝又給了他兩本自己近些年來新研習的劍道心法。 於是,在為犧牲於戰場的同門們做過祭奠儀式後,有將近一百人離開了貞陽,剩餘的都留了下來,可貞陽年輕一輩損失慘重,恐怕要極長的時間才能回到當年的盛況。 對於葉雲河而言,他身為觀主,貞陽的任何一人死在戰場上他都同樣心痛,即使是自己座下的弟子,他也不會區別對待。首日戰事結束後,莫休嚴便沒有回來,直到如今。 老觀主曾經說過,他與離雲逝、齊雲皓三人中,他對“道”的領悟或許不及離雲逝那般高深玄遠,因而沒有進入玄道境界;或許也不似齊雲皓那般黑白分明,愛憎任情;可他的道心恰恰是最穩當,也最博愛的,是普世之道。這也是他被選為觀主的緣由之一,畢竟離雲逝所修的是無情之道,是天道,這樣的人太過孤狂,是難以同世俗相與的。年輕之時,離雲逝過於孤高,齊雲皓過於叛逆,隻有他葉雲河才是貞陽道學根正苗紅的接班人。 而莫沉冬則不然,李三清失蹤多日,他自顧自在戰場上找了許久也沒有瞧見他的屍首,回到貞陽後便整日愁容滿麵,任誰沒法讓他放下心來。葉雲河知道關於李三清的“一些”往事,因而對於這位師叔的神傷,他大致也有幾分理解。此外,更讓貞陽眾人不安和疑惑的是向則竟仍然杳無音信,他與年輕一輩不同,玄道之境縱是在萬軍之中,也無人能攔得住他。可如今遲遲不歸,誰也不知緣由。 但貞陽上下無人覺得憑向則的功夫會出什麼意外。 餘長楓、沈辰萱先後回到了掃紅林和奈何天,離雲逝則在休養好傷勢後立即離開了貞陽,南下去了西地。 …… 而在山腳下的城鎮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三清背著向則仍在往山上的路走去。他已經走了十日,走回到雁門的時候聽說雁門之戰已經結束了,漠北退回了北方,貞陽眾人也已經回山。他拖著重傷的身體,背著已經死去的向則,手提紫陽劍,一步一個腳印走回故土。 向則死了,一個玄道之境的絕頂高手隕落在了雁門戰場,卻是為了救自己這個年輕的後生,李三清覺得這像個笑話。 當日清晨他背著向則向東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之時向則帶自己逃了多遠,他用不了輕功,走了整整兩日才走回雁門關。他清楚地記得向則死前與他講的話: “我這一生,從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感到輕鬆,無論是對師兄還是對你,都好像無所虧欠了,這樣最好。你回到貞陽後,把我的劍傳下去,至於我的牌位,你師父他們會知道該立在哪裡的。” 彼時他悶悶地回應道:“你這老家夥,這個時候還跟我開這些玩笑……” 嘴上雖這麼說著,可他的手卻真切地感到向則的體溫流失得越來越快。 向則又笑道:“陣前斬殺數千人,帶你逃亡至今又殺數千人,這兩日我殺的人比太多江湖人一輩子殺的都多,這樣的殺孽,是該用命去還。” 在當天日薄西山的時候,向則咽了最後一口氣,這位貞陽的天縱奇才,縱橫半生,就此殞命。 “師叔……師叔?”李三清喚了兩聲,背上的小老頭沒有回應,好似睡著了。他將手探了探,老人已沒了氣息。 凜冽冬風席卷過這片荒野,在四下蕩出嗚嗚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