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麼回饋貧瘠的愛(1 / 1)

每當我與父親爭辯時,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往事,關於很多,比如被霸淩,被孤立,那些年的青春,像是雷聲滾滾,電閃雷鳴後的大雨。   我心裡有許多自卑的情結,許多想要抱怨和傾訴的故事,可父親隻會避而不談,我的憤怒發作起來,就如同突然爆發的雷鳴,想要撕裂半邊天,而父親的沉默,像是隱入黑暗的烏雲。   雷聲後雨點劈裡啪啦的落下來,許多人都說,為了降雨才會打雷,可我總覺得,打雷隻是為了撕破烏雲,讓光透進來,隻是我許多次都未成功,於是我的淚水混合著父親沉默的淚水,一起降落,砸向地麵,下起瓢潑大雨。   站在孩子的角度,我始終覺得自己可以評價父親,他將我與別人對比的同時,我心裡也在悄悄的撥動天平,添加一個個砝碼。   可站在父親的角度,我又的的確確看見他受了苦,我告訴自己,父親已經把能給我的都給了,他確實無能為力。   我不想變得如同一個討債鬼,把身無分文的人不停的鞭打,去索要欠款,那不該是我,我應該愛父親,一個女兒應該愛他的父親。   我說服自己不能怪他,父親歲數大了,總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事。   那便隻能怪自己不爭氣了。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最討厭這句話了,不僅是因為我對於這一切束手無策,還因為我討厭他們把我私自定義為窮人,把我一切向上攀爬努力的動力變成天經地義的事。   當有人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就這個樣了,攤上這樣的家庭,你這輩子就這樣了,好好努力吧,”我就一陣反胃,為什麼,我不能做自己,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我會不會是那個山坳坳裡飛出來的鳳凰,我自己知道山野裡是沒有鳳凰的。   可能讓父親失望了,他十年如一日的望女成鳳,到頭來隻養了一隻山雞。   我打心裡希望父親過得好,有時過於急功近利,甚至想著買一份意外險,在午夜街頭遊蕩,倘若碰到那種酒駕的倒黴鬼,乾脆就碰碰運氣,向陰曹地府索一筆錢,給父親補上這麼多年我所有的花銷。   有時候我恨不得立馬燃燒自己所有的價值,可我隻能變成蠟燭,給父親帶來微弱的亮光。   父親頗有些好麵子,他希望讓所有人看見他過得好,看見他養了一個孩子的決定是正確的,好叫那些嘲笑他一個老光棍娶了傻子還生了孩子的人看看,他現在不知道有多風光。   今年回家許多人來問我,實習掙了多少錢?   “聽你父親說,你在哈爾濱實習當婦產科大夫,做手術紅包都收了三萬了。”   我看著他們認真的模樣,心知是父親出去吹噓了。   “我實習沒有工資,白乾活。”   “而且,我是專科生,實習隻是輪科,不是婦產科醫生,收紅包也是違法行為,”我耐心解釋。   那些人卻更迷茫了:“你不是四百多分上的本科學校嗎?”   我久久無言,心想一定是父親瞎說,他隻為了自己逞口舌之快,為了自己找麵子,全然不管我被拆穿了會有多難堪。   父親不理解我,他想讓所有人看見我的光,於是他打開窗戶,讓所有人看見他的屋裡不是暗的,可他家的外麵和他的房子一樣,是巨大空洞的黑暗。   我一旦回到這裡,燭火就被風幾乎吹熄了,我無法好好的燃燒,我希望父親明白,我是蠟燭,而不是光亮的啟明星,需要關上窗,需要避去風,甚至需要他給我一些贊美和關懷。   可是這些都沒有,我於是刻薄咒罵,你為什麼要生孩子,讓你和我都這麼痛苦,我想,我腳下的這個燭臺大概是不能移動的,我隻能一動不動的站在上麵。   父親買下了蠟燭,就要看著她慢慢的發光,搖曳,火舌在黑暗裡發出微光,甚至這光不滿足,在狂風驟雨後想要吞噬這個房間來助長自己火勢。   可當我的怒火真的轉向房間和父親,卻發現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下麵隻有更小的燭臺,裡麵有一小截蠟油,光芒很微弱,就像是最後的光,那場暴風雨不但險些吹熄我,更是差點淹沒了父親。   我無法發作了,爭吵這件事,我在小時候總以為自己吵贏了的,每次歇斯底裡的喊叫後,我拚命的傷害自己,父親一定會過來安慰我,因為他擔心我。   愛是常覺虧欠,我覺得父親一定是虧欠我,可後來,這份虧欠到了我這裡,父親他年齡大了,我繼續發泄自己的怒火除了讓他在晚年感到難過外,一無是處。   父親是苦難中行走的旅人,想要一束光,於是他擦亮了火柴,點燃了一根嶄新的蠟燭,父親用我指引黑暗,以至於我心裡布滿陰翳。   當我看見其他蠟燭燃燒在防風罩裡,他們沒有滿肚子苦水的家人,有人傾聽他們的喜怒哀樂,不像我的父親,隻會把苦水一股腦倒給我,我總歸是羨慕的。   蠟燭也也會痛恨自己是蠟燭嗎?思想也會後悔進入我鈍感的大腦嗎?   心裡在吶喊,每當我回到家,看見這幾十年來被煙熏的漆黑的墻,看見家中破爛的裹上油膩膩汙漬的物件,看見被鎖鏈困住的貓狗,看見輕輕拍打塵土飛揚的潮濕的被褥,看見光從破裂玻璃照進來,隻是虛弱的打在我的腳邊。   看見父親,看見他臉上的歲月漫長,看見他的痛苦,看見他的艱辛,看見他因為供養我的一切辛勞,我快要發瘋,我不知道怎麼了,被貧瘠的愛著竟讓我萌生不出一點回饋的愛意,隻覺得怨懟。   拿什麼來回饋貧瘠的愛,我需要變成第二個父親,把一切苦難都變成詭異的生命力嗎?   任由那病態的生命力,蜿蜒的向上的爬,對傷害和詆毀充耳不聞。   我看不懂父親,他總是傷害自己,為了掙錢供我上學,他養牛、羊、雞、兔,給牛熱水時,困的險些倒入沸水鍋裡,把手燙傷了一片,每天忙的腳不沾地,身體不舒服就吃大把的鎮痛藥,我不懂,他為什麼一定要在苦難裡耗盡半生,為什麼要養一個孩子,讓我親眼去看自己的惡行。   他固執的籌劃自己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卻如同抓著一把沙子,攥的越緊,越會出問題。   不是手的掌握不在他的範圍內,而是有些東西,其實本該自由。   父親的莊稼會荒蕪,土地長滿雜草,牛和羊都瘦弱的可以看見聳立的肩胛骨,他的孩子,也並不那麼愛他。   家裡幾十年如一日的窮和臟亂,連妻子也意外死亡了。   他看似什麼都做了,在最熱的那天播撒種子,然後任由烈日曬乾皮膚和汗水,卻給土地一整個秋天無能為力,抽不時間打理的荒蕪。   二十年如一日的播種,他總是任其荒蕪,再感慨,天公不作美,野草欺我。   養了牛羊,繁殖後代是動物的天性,他確實差一點就要富有了,可他用最好的飼料卻又不給搭建棚子,隻是推脫沒有必要,自己抽不出時間,任其在凜冬因寒冷而死亡,牛羊死時,又懶於尋找原因,導致傳染病在一個冬天帶走了所有蝸居在屋中的山羊。   我今天就要否定父親,你如果做一件事就要給它全部的生機,放任其生長也要給予空間,播種就要始終清草,在早秋收割,養殖就要細心關注其健康,努力的種上因,會得到果,但成果和苦果隻是一念之差。   你隻是日復一日的辜負生命曾自我擁有的力量,讓他們和你一樣,在適應不屬於他們的困境。   你本可以輕鬆,世界萬物守恒,有更輕鬆的方式但你不懂,不必為了省車費而沿著車道踽踽獨行,卻在旅途中花了更多汗水和淚水不自知而沾沾自喜。   可你為什麼非要把自己活的那麼苦。   一轉眼許多年過去,我的心就像是被攪渾的水井,緩慢的沉澱得清澈的些,這麼多年,我的脾氣在反復的沖突中變得柔和,但父親依舊會不定時來汲水,讓我偶爾在混亂沉默。   假期回家的時候臨近年關,父親照例去街裡買年貨,他還把我當做孩子,囑咐我看好家裡,不要逗狗。   父親很重視過年,況且正月初七就是他70歲生日了,人老了,總是格外重視生日的。   家裡一點都沒有變,我扯開積滿灰塵的防蚊紗窗,好叫光能夠透進來,上麵的灰塵簌簌而下,煤灰和塵土落在我的袖子上,再環視家裡,我看見靠著東墻的三個大衣櫃,和上麵堆放的不知何許年的調料瓶,包裝袋,某一年與街頭商販討價還價買的並不好用的熱水壺,剩了少許的薑醋茶,某一年我因為脫發焦慮買的三無洗發水,各種生活痕跡一股腦的堆在這個小小的,不透光的房子裡,油煙的痕跡熏黑了屋裡的大多陳設,某一年的“福”字,如今已經看不出字的輪廓,隻有微微翹起來的邊角。   炕上堆著些許雜物,亂七八糟的,已經用不了的數據線和耳機,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玻璃球,一毛錢和報高考誌願時訂的書,那些放棄了我的學校,安然的躺在炕上,成了父親擦屁股的紙,兩隻貓拴在炕上的衣櫃門框上,一隻瑟縮在火爐那裡,毛發烤的禿禿的,另一隻拿眼睛來盯著我,床上放著我上一年走時蓋的破被,已經看不出被子的花色了,臟的放進水裡泡上一分鐘,出來的液體可以蘸著在白紙上畫畫了,我搖頭嘆氣,家裡還是老樣子。   油煙的腐蝕力很像時間,比如這次回到家,在某個父親眉飛色舞講述什麼的瞬間,我看見他如同奶奶當年一樣,空蕩蕩的牙槽,之前尚有有幾顆稀稀如同久浸茶漬裡的黃牙,那時他還能吃一些硬的東西,比如花生和花生酥糖,但今年他隻買了幾樣軟糖。   要是很久前有錢給他安裝上假牙就好了,像我死去姑父戴的那種全口假牙,他的皮膚就不會鬆弛褶皺成這樣,甚至連嘴角都滑稽的偏向一側了。   在我實習期間,父親於某一天告知我,他賣掉了家裡的所有牛,羊也得了傳染病死絕了,他問我何時去定向的地方工作,我告知他還要等六個月,他沉吟了一會,又如同孩子一樣的欣喜道:   “今年夏天,我帶你回老家看看,再把你奶奶的骨灰一並送回去,落葉歸根。”   掛了電話,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下,或許那會是在一個涼風習習的早上,父親略帶拘謹的踏上回老家的列車,他會讓我提著行李,自己緊緊攥著票,或許還會一遍遍的和我確認發車時間和地點,會指著車窗說很多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是時隔多年,再一次坐火車,上一次,隻是他和母親,買了兩張票,這次三個人,依舊隻需要兩張票。   老家祠堂供奉著一張奶奶死前精神矍鑠的照片,而這次回去,就可以帶去真正的奶奶了,隻是她已經不能如同走時,回頭望囑咐什麼,喜悅的提起包裹再看一眼她的大兒子,她現在躺在骨灰盒裡。   人都會有這一天,光陰會雕刻一個它滿意我不滿意的雕像,比如任由苦難壓彎父親的脊梁,風乾父親臉部的泥土,使其脫落後變得尖瘦和皸裂。   雕像裡麵積蓄的潮濕,使這個雕塑裡麵發了黴。   我要如何在父親變得僵硬和失去思維前,把所有他感興趣的東西獻給他呢,帶他去春天,讓春雨淋濕他,我要為父親平整皮膚,緩慢的清理灰塵,理乾凈他的衣服,再用東西細細的為他刻畫胡須和黑色茂密頭發,帶他去夏天,烘乾他的濕冷,讓他懶洋洋的曬著太陽,那時他會如同嘩嘩作響的樹葉一樣,煥發出生機嗎?為他組裝牙齒,挺直脊背,安裝關節,讓夏天的鳥落在他的肩頭說遠方他不曾到過和聽到過的故事。   可惜的是,我無法搬動他的身軀,無法更改他的麵貌,無法拿出金錢,無法拿出時間,父親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可他的時間現在隻餘暮秋和隆冬,我那些春天和夏天的事,都無法拿到他的麵前。   我望向父親那雙渾濁的眼睛,雕像的那雙清澈雙眼變得市儈和斤斤計較。   我該拿什麼回饋貧瘠的愛呢,我該懂事了,可那些過往始終讓我心存芥蒂。